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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 15 ...

  •   念及此,她忽而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往下,插科打诨了一句:“没想到你这种忙的不着地的大班,往日还看《花月痕》这样的小说?”

      “红袖添香,绿鬓视草,”皆是出自魏子安的小说《花月痕》中的词,此等才子佳人小说一般都是闺中少女爱看,连她都是从表妹那拿来翻了几页。

      顾昭一个大男人,号称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有这等迤逦心思。

      让嘉岚甚至有些想笑。

      顾昭却不以为意,道:“我以前在书局做小工,为人跑腿,拣了丢了不要的书就拿来看,胡乱看了不少书,当中就有这本。”

      “在书局做小工?”嘉岚微露愕色。

      “怎么了?”

      “有些惊讶。”嘉岚老实道:“你如今这样叱咤风云,让我有些难以想象你昔日的样子……”忽然想起在牢中第一次自我介绍时他的确说过“幼时家贫”之类的话,然而当时嘉岚对他只有防备,丝毫没有兴趣,这话便也就过耳飘过,没往心里走。

      就是现在,她也还是难以想象顾昭贫时是什么样子。

      顾昭眉目锋利,不笑时有宝剑之威。通身上下压着一股沉着之气,无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理智从容,就是昨日那般的混乱情形下,亦是如此。

      仿佛旧时的大将,坐镇账内,不见刀兵,通身却杀伐凛凛。

      因为眉目清秀,穿长衫时还有几分儒气,像是世代书香所熏,进退之间,似个儒将。

      这样的人,嘉岚总本能觉得他仿佛从娘胎出来便是如此,没有微时,亦不该有微时。

      “那有什么!”顾昭笑道:“我不单在书局做过小工,还在裁缝铺、码头做过小工。那时每个月到手才三块钱,吃都吃不饱,哪里有钱买书,但一个故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教了我一些字。学了字总想着用上,不看书心里痒痒的,就辞了码头的工,到书局找活。头一个月,我和那书局老板说,我什么活都能干,不要工钱,只要管我三餐,给我书看……”

      嘉岚微露讶色。

      落入顾昭眼中,他轻轻一笑:“对。那书局老板就是你现下这个神色……那老板人不错,就答应让我在那干,答应给我两块钱一个月的工钱,书随便看。”

      “你不知道……一个从未念过书的人陡然识字了是什么样的感觉,真是鸿蒙初开,我觉得自己天灵盖都漏了,有一束光照进来。”

      “自那时起,我白天就在书局给人跑腿搬书干杂活,晚上睡在楼上的小隔间里,挑灯看书。每个月两块钱,有一块我都用在了点油灯上。”

      “但是我那时候认的字不多,书局老板闲时会教我一些,还手把手教我写字。再后来,还让我帮着记账……就那时候,我囫囵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什么你们时髦的《新青年》,一本一本的看,还有你方才说的什么《花月痕》,哦,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我也看了不少,我给你讲讲……”

      说着,当真一副要给她说书的样子。

      嘉岚连忙打断他:“那你后来怎么又不在那干了?”

      顾昭眸光微微一黯,神色变得茫远。在这茫远之后,嘉岚隐约看到一丝伤痛,想止住他,却见他垂下眸子,声音微哑,徐徐说了句:“他死了。”

      “那个老板,后来死了。”

      “因为给码头的工人印宣传的小册子,被人杀了。”

      嘉岚整个人怔住,猝然抬首间与他双眸对接,看进他眼底。那里面一片茫茫大雾,看不清来路,亦看不清归途。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顾昭见她这模样,却笑了笑:“没什么。上海滩哪天不得死许多人。你见不到而已。”

      “后来呢?”嘉岚问。

      “后来啊……”顾昭唇畔仍带着笑,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我提着刀去找那些混账报仇。杀了几个,但没有杀全,被人捅了十几刀,躺在血泊里,一路爬一路爬,爬出了十六铺码头的范围,被我师父捡了回去,入了红帮。”

      “再后来,你大概猜得到了。打打杀杀,刀尖舔血了几年,走到了今天的位置。”顾昭说。

      纵是提起从血泊中爬出来的时候,他口气都是平平淡淡的。唯独在说到书局老板死了的时候,眼神中才透出一点茫远。

      “好了。不说了。提我这些旧事做什么。”顾昭轻笑一声,道:“我杀了不少人,手上沾了许多冤魂,听多了这种事,小心你晚上会做噩梦。”

      提到“做噩梦”几个字,嘉岚忽然想起什么,问:“那天晚上你让人往监狱送了张床,床上枕头下那本《浮士德》,是你放的?”

      顾昭笑道:“怎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有睡前看书的习惯?”

      “……打听…来的……”顾昭快速觑她一眼,轻飘飘道,语气似断似续。又是一笑:“这还不容易吗?和你的朋友、家人乃至寓所的下人打听一下,又不是什么难事……要想请你帮忙,总得知道你的喜好。”

      “但你其实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忙。”嘉岚沉默了一会,终于道。

      顾昭挑了挑眉,没有接话,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嘉岚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来时,听到你在和沙福德打电话。瑞隆船厂的事似乎解决了。”

      “对啊,还得多亏你。”

      “你不必这般假恭维我,亦不必瞒我。”嘉岚道:“沙福德为人小心,未真见到汇丰银行的汇兑凭证,仅凭你一句诈,是不会在电话中轻易松口的。你昨日原本说,沙福德约你在小阳春见面……这才像他的行事风格。然而你今日伤重,没办法去小阳春。以沙福德的性格,只会和你改约,不会轻易松口,更不会任由你那样拿着…我的事教训他。”

      “哦?”

      “沙福德肯松口,是因为你有更厉害的把柄威胁他。那把柄,是邹余庆给你的。”

      “你是猜的,还是知道?”顾昭问。

      “实话说,猜的。”嘉岚已不像之前那般防备他,有一说一道。

      顾昭眼底欣赏更甚,却不再多话,良久,轻轻点了点头:“你没猜错。”

      “所以你说为了讨好我,是在撒谎。你应该讨好的,是邹余庆。”嘉岚道:“而这么一来,你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有点多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昭望着她。她睫帘微动,垂在白皙的脸上,扫出一片蝶翼般的阴影。脊背挺的笔直,消瘦的肩被旗袍勾出姣好的线条。双手交叠,垂在腿上,顾昭注意到,那双手,上下摩擦了几次。

      他知道,她只有在困惑的时候才会有这般姿态,上下手相搓,是有点焦虑的体现。

      她脑中素来清明,唯有遇到难解之事,才会有短暂的焦虑。

      这是多么明显的答案。

      聪慧如她,却解不出来。

      顾昭轻哂一声:“我这人做事向来喜欢做两手准备。邹余庆那手准备在硬,你这手准备在软。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的刺杀,我不会动这招硬手……这张牌,我原本打算再留一留。你想必也猜到了,昨天晚上后来的刺杀,是沙福德干的,针对的是你和梁淞铭。沙福德知道我抓了你,猜测你身在囹圄,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的底牌和盘托出。杀了你和梁淞铭,很多东西,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低头见她上下手又摩擦了一次,忍不住补了一句:“能逼得沙福德动了杀心,可见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般无用。”

      嘉岚垂首默了一会,霍然抬起头:“那瑞隆船厂的事已了,你应该放了我,不是吗?”

      顾昭微怔了怔,从喉咙里笑出声来:“我没说不放你啊……不过……”转眸见那纱帘后隐约一片墨黑,补了句:“我这又不是盘丝洞。今天天色晚了,你怎么着住一夜,明天再回去。”

      见她眸中星光点点,睫帘又轻轻扇了一扇,做作轻嘶一声,似是提醒她一般,道:“你我昨晚怎么着也算是经历过生死了……我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骗你。你要真想现在就回去,也成,我这就叫子义过来……”“过于艰难”地直起身,欲坐起来拉那他原本一抬手就能够得着的电铃。

      更何况,叫什么裴子义。裴子义早被他差出去办事了,根本不在屋中。

      嘉岚只好立刻起身按住他小臂:“算了,我今晚不走,明天再说。”天气有点热,他袖子已然撸起来,嘉岚的手就抓在他裸/露的手腕处。

      他身上温度很高,她的手心却一片冰凉,冷热相交,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嘉岚松开手。顾昭靠回垫子上,表情前所未有的乖顺安分。

      许久,终是顾昭微哑着嗓子先开了口:“对了,你还没说呢,你喜欢那本书吗?我听说留德的学生都喜欢看,我也翻了翻……”顿了一顿,抬目一眼瞥到门上的钟。那钟是个古董,里面的机芯坏了,说是要换一个,顾昭却一直懒得换。时针停留在三字后一点,分针就停留在三字上,约莫下午三点一刻。

      已经就这么停了数年,没有转过。

      片刻的沉默之后,顾昭继续问:“如果你是浮士德,你会将灵魂抵押给梅菲斯托(魔鬼)吗?”

      嘉岚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愣。她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知从何回答。因而反应过来时,不答反问了一句:“你呢?你会吗?”

      “我?”顾昭一笑:“我不用抵押,我就是梅菲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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