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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铜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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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匣子并不是空的。
烛光幽青,暗室静默。隔了一道沉重石门,大堂里喧嚷的骰子声已几不可闻。而双手捧着匣子的侍者带了白面具,微微垂首,动作僵硬,像个死人。
真像是……置身坟墓里。
秦淮看着那只举在眼前的木匣子,底部渗血,隐隐恶臭,不需要多想也能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在徒然城的枯骨赌坊里出千,大老板派人送礼,还能送什么?
自然是从前那些犯事者出千的手指。一人一根,一根一根垒在匣子里,有的早已腐臭见骨,有的还是新的,肉还热着。
秦淮明知故问,道,“大老板此举何意?”
白面侍者仍是一动不动,沙哑声音里不见起伏,“剁下手指,给你生路。”
“若在下不愿意呢?”
“接下匣子,进青铜门。”
青铜门,那便是他此行的目的。但秦淮仍做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问,“青铜门里有什么?”
“青铜门里有赌局。赢了,给你生路。输了,杀你喂狗。”
秦淮接了血臭的匣子,白面侍者缓缓转身,用自己的手指去按灭了暗室烛火。在火光消失前的一瞬,秦淮看见那手指是枯黑的,早烧焦了。
暗室里陷入全然的黑暗,连手中匣子也看不见了轮廓。
没有声音。
秦淮知道那诡异的侍者正在暗室里活动着,开启通往青铜门的密道。但是,没有声音。像鬼一样。
良久。
吱——呀——
角落里透出光来,那是通往地下的石梯密道,密道石壁上照明的不是蜡烛,是形状古怪的夜明珠。
秦淮按下心底不安,再一次明知故问。“那便是通往青铜门的路?”
侍者僵硬的声音贴着他耳后响起来。
“是青铜门,还是死门,你自己知道。”
秦淮一僵。
他以为自己身为大内高手,到了江湖上,身手也该称得上一流。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赌坊侍者却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了身。
他镇定着。“多谢。”
“请……”
秦淮独自抱着匣子走下石梯,才几步路,又听见头顶吱呀一声,密道口关上了。他被关在这里,一个人站在往下看不到头的石梯上,两壁的夜明珠光线暗淡,被削成了一只只头骨的模样,死者挣扎痛苦的神情栩栩如生。
这座徒然城,这间枯骨赌坊,到底暗地里杀过多少人?
秦淮脚步顿了顿,又往下走,一,二,三……九。
吱——呀——
身后仅几寸远的石壁上缓缓推出一块巨石板,不多时,将来路封死。秦淮试着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即使动了内力也是如此。
好厚重的机关石门。
他转身,继续往下走,又是,一,二,三……九。
吱——呀——
第二扇石门。仍是推不动。
再往下。
一,二,三……九。
吱——呀——
……
当秦淮抱着装满出千客手指的木匣子站在阶梯之底的青铜门前,身后已关上九重石门。
圣上下令严查的江湖秘密终在眼前,而他已插翅难飞。
走进青铜门,便进了逃不掉的牢狱。
门在身后自顾自关上,身前两臂远是铁囚栏,铁栏下九盏烛灯忽明忽暗。
囚栏另一侧有桌子,也有人。
石桌上摆着一黑一白两只匣子和一只倒扣的木杯子。
桌子后面坐了个黑衣蒙面人,个子不高,纤瘦,正趣味十足地玩着手里一根枯树枝,一个白面侍者在蒙面人左侧站着,微微垂首,像石雕一样无声无息。
真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秦淮扫了一眼地上的九盏烛灯。他知道这烛灯绝不仅仅是做照明之用。
他说,“这里便是青铜门?”
垂手而立的白面侍者毫无反应。
那玩着树枝的蒙面人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低低笑道,“秦密探真是喜欢明知故问。”
是个很年轻的女声。
秦淮背上微微一寒。
他行走江湖从来不用真名,一向自称张三李四,是初入江湖的菜鸟。身份已经暴露,但他并未露怯。“枯骨赌坊果然消息灵通。”
蒙面人道,“枯骨赌坊确实消息灵通。但,除了消息灵通,枯骨赌坊还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喔?”
“‘青铜门里有赌局。赢了,给你生路。输了,杀你喂狗。’这是枯骨赌坊的规矩。不管是想骗钱的出千客,还是故意出千,想到青铜门里探案的朝廷探子……九局五胜,只要赢我,枯骨赌坊就放你走。”
“很公道。”
“是很公道。可惜,”蒙面人声音缓了缓,“凡是进了青铜门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随着那平淡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出来,地上烛光微微暗了暗,几乎像是应和。
无遮无掩。死亡宣告。
但秦淮已别无选择。“……赌什么?”
“赌人心。”
“……怎么赌?”
“很简单,”蒙面人放下手里玩了许久的树枝子,揭开桌上倒扣的木杯,那下面有一只小骰子,“我在这里摇一个数,秦密探来猜。猜中了,你赢,熄灭一盏西边的烛火。猜错了,我赢,熄灭一盏东边的烛火。”
这太简单了。
听声辨骰子,那是大内高手秦淮很拿手的东西,这蒙面人恐怕太看轻他了。
他说,“可以。”
“很好。”
蒙面人说着便把杯子又倒扣在骰子上,低微呼啦声里摇起杯子来,秦淮静下心来,听得很仔细。
杯子停了。
他听出来,那是个四。
正要开口,又听见蒙面人说,“还有一条规矩。秦密探若是赢了,我们还可以聊几句。”
那再好不过了。
秦淮道,“是四。”
蒙面人将杯子揭开,底下骰子果然是个四。她笑了笑,“你赢了。你想聊什么?”
秦淮冒了个险,直言。“近月接连有朝廷要员被人杀死,每个案子里都有线索指向徒然城的枯骨赌坊青铜门。”
蒙面人波澜不惊。“因为那些案子确实与枯骨赌坊有关。”
“与枯骨赌坊的谁有关?”
“秦密探又明知故问了。枯骨赌坊的大老板是徒然城主,而徒然城主就是肃王爷,谁都知道肃王爷对抢了他皇位的皇侄一向没有好感。而那些被杀死的官员却都是今上的心腹。”
“果然是肃王,”秦淮微微眯起眼睛,“那么……”
“等等,”蒙面人道,“这一下聊得够多了,我们先来下一局。”
她手指微微一动,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响指,熄灭了西边第一盏烛灯。又把杯子倒扣在骰子上,摇起骰子来。
停了。
蒙面人道,“请。”
秦淮未加思索。“还是四。”
杯子揭开,果然还是四。她自觉熄灭西边第二盏烛火。
秦淮的声音压得很低,“肃王,为何杀人?”
“你怎么又来了?”蒙面人摇摇头,“有野心的王爷费尽心机杀皇帝的左膀右臂,当然是打算造反。”
她竟如此直言不讳。
秦淮一怔,道,“你是什么人?”
“小女子无名无姓,什么人也不是。”她慢悠悠地又开始摇骰子,“差不多了,第三局。”
“……四。”
“果然又是四。秦密探真是高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来秦密探不仅喜欢明知故问,还有些健忘。小女子无名无姓,什么人也不是。”
西边第三盏灯火熄了。
秦淮微微眯起眼睛。
这蒙面姑娘出现在徒然城枯骨赌坊的青铜门里,绝非常人。
秦淮开始猜她是谁。
“传言说肃王爷府上的流云郡主足智多谋,有女诸葛之称。”
“流云郡主前些日子到江南游赏去了,秦密探不会不知道。”
“江湖上有个百晓生,不知男女,极难应付。”
“这我可以告诉你,百晓生是个老人家,男的。”
“西域的何须教有个圣女,常年蒙面示人,武功异常高强,不仅排得上江湖十大高手,据说甚至抵得上半个静王爷。”
“那圣女真名叫厉凄,近来迷恋上京城里一个小倌,成天徘徊在风月勾栏里,好久没到徒然城来了。”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小女子无名无姓,什么人也不是……所以什么都知道。”
嗒嗒。
她又开始摇骰子。底下的骰子一下一下撞在杯壁上,声音微弱,起伏变化里很有规律。
秦淮忽然意识到对方也是个赌场高手,她在控制杯中骰子的点数。
声音停了。
四。
又是四。
她是故意的。
他背上一阵寒。“……四。”
蒙面姑娘手腕一动揭开杯子,也没低头去看一看,便道,“你又赢了。”
西边第四盏灯火熄了。
铁栏下九盏灯火,西边已熄了一半,东边还静静亮着。只要再熄掉中间那盏,秦淮就可以走。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不掉了。
四。四。四。四。
死。
无遮无掩。死亡宣告。
蒙面人随手把用完的杯子和骰子扫在地上,道,“你快赢了。所以,我们来玩个别的。
桌上没了杯子和骰子,只剩下她的树枝和一黑一白两只匣子。
她把手一左一右放在这两只匣子上。
“在这场赌局里,秦密探有两个选择,一是把两只匣子全拿走,二是只拿黑匣子。白匣子里有九两金子,而黑匣子里……不一定。我早就知道你的选择。如果我算到你会把两只匣子都拿走,那么我就不会在黑匣子里放任何东西,让你只拿到白匣子里的九两金子。如果我算到你会只拿黑匣子,那么,我会在里面放九两金子。”
她刻意停顿许久,让这地下密室的寂静浸到他骨子里去,冷汗湿透了衣服。
地上还剩下五盏烛火,忽明忽暗,像极了冥灯。
他忽然感受到一股极为恶意的视线。抬眼看去,蒙面人身侧那一直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的白面侍者盯住了他,。
那视线像刀。
要将他生生活剐。
然而比起那让人摸不清的蒙面人,杀意毕现的白面侍者实在说不上危险。
蒙面人好似没注意身侧白面侍者的异样,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可以开始选了。不过,不管你怎么选,你都只能拿到九两金子,不是十八两,不是空盒,是九两金子……我若是错了,你就赢了。”
秦淮极力镇定下来,但后背已湿了的衣料贴在皮肤上,无论如何也让人觉得不舒服。
该怎么选?
她说她已经把他算准了,有可能吗?
“……拿两只匣子。”
嗒。嗒。
蒙面人把两只匣子打开。昏暗烛光照亮里,白匣子摆了九两金子,黑匣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拿到九两金子,如她所说。
蒙面人道,“第一局,你输了。”
她随手把匣子关上,不轻不重的响指熄灭了铁栏下东边第一盏烛火。
只剩下四盏蜡烛,幽幽如坟场磷光。
蒙面人道,“第二局。选吧。”
她动作太快,他没来得及看她关匣子前是不是往木匣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按常理说应该是会的。
于是他说,“还是拿两只匣子。”
嗒。嗒。
白匣子里仍是九两金子,黑匣子里,也仍是什么也没有。
东边第二盏烛火熄了。
这次她动作仍是很快,但他一直谨慎地盯着她的手,看她有没有动手脚。
有!
一抹金光疾速从她袖子里落进了黑匣子。
第三局,秦淮笃定说,“还是拿两只匣子。”
嗒。嗒。
蒙面人缓缓把两只匣子打开。
秦淮一怔。
黑匣子里仍是什么也没有。
他明明看见她往里放东西了!
他抬头去看那蒙面人的眼睛,她那双眼睛很亮,但很平静,好像一切都早已在掌控中。
那抹金光大概是障眼法,故意引他上钩。
又一盏烛光熄了。那被随手熄灭的仿佛不是蜡烛,是他的命。
他冒着冷汗,看着蒙面人又把匣子合上。
金光。
又是金光。
从她袖子里落进匣子,清清楚楚。
那究竟是又一次障眼法,还是九两金子?
秦淮的声音有些不稳了。“……只拿黑匣子。”
蒙面人闻言一笑,将那只木匣子打开。
里面闪着微光,赫然摆了九两金子!
蒙面人道,“秦密探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往里面放东西,怎么却不相信自己呢?”
因为他以为那又是一次障眼法!
呲。
几不可闻的一声,东边第四盏烛火熄了。
不见出路的密室内已极为昏暗,只有铁栏下正中的一盏烛火还在亮,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秦淮已不太看得清铁栏对面那两个人了,只一坐一站两个模糊的轮廓,像身形不定的鬼。
黑衣蒙面人最后一次合上匣子。
他的生死关头,于她却好像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游戏,说话时波澜不惊。“最后一局了,秦密探。你是要黑匣子,还是要两只匣子?”
沉默良久。
秦淮决定放弃思考。
如果他什么也不想,那么她也就猜不到他在想什么。那么,至少他还有五成的机会。
他开口时明显在挣扎。“……两只匣子。”
蒙面人叹了口气。
嗒。嗒。
两只匣子被打开,一只里摆了九两金子,另一只什么也没有。
他输了。
死亡已近在眼前。
而皇帝寄予重望的大内密探仍未猜出赌坊蒙面女的身份。
铁栏下最后一盏烛光熄灭的时候,一抹鲜血溅在墙上。
皇帝的密探死了。
青铜门密室里黑暗片刻,又亮了起来。
一直站在蒙面人身侧的“白面侍者”手里捧了一盏明亮新灯,将新灯放在桌上两只匣子中间,拍了拍手,笑道,“姑娘果然好计策,设下‘线索’把皇帝的走狗一路引到这里来,攻其心,杀其身。”
“肃王爷过奖。”蒙面姑娘道,“这一计其实很危险,秦淮是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若不是他心性正直从不携暗器伤人,刚才死于非命的恐怕就是你我了。”
“白面侍者”悠悠一笑,把脸上惨白面具取下来,露出一张精明油滑的脸。“姑娘太谦了。这秦淮算是有点脑子,最近给本王找了不少麻烦,若不是恰好遇到姑娘这样一个世外高人,本王一时半会恐怕收拾不了他。”
“王爷过谦了。不过,既然密探已死,王爷是不是可以把脚镣的钥匙给我了?”
“这是自然。”
一把钥匙递过去了。
蒙面人把它接过来,俯身弯腰去开把她锁在椅子上的铁链。这肃王爷疑心重,虽是请她出手除掉皇宫探子,却也提防她,怕她伤人。
她开了锁,却没立马立起身来,而是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九。
咚。
肃王爷惊诧的脸出现在眼前不远,她是弯着腰,他是倒在地上。
“你……”
他口吐白沫,渐渐失去意识。
蒙面姑娘笑道,“虽然皇帝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肃王爷你也没少做坏事,杀了朝廷要员不说,这么多年里因你而家破人亡的人也实在不少。我昨天想了想,决定为民除害,在九盏烛灯里添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那东西自然是毒。
在火焰里隐隐烧着,人察觉不到,但毒素已慢慢进了口鼻、入了肺。
她起身,踢开脚下的锁链,绕过桌子到铁囚栏那边去,伸手把秦淮抱来的木匣子拉过来,打开,在里面层层累累的人手指头里藏张写了字的纸,纸上语焉不详,装出个密探遗言的样子,能令人浮想联翩。
这时候,身后的肃王爷也已经死了。
然后她去桌上拿回她的枯树枝,慢悠悠地在密室各个角落走了走,刻意制造了不少打斗痕迹,还留了些假线索。
到时候等外面的人来看了,那便是“被泼了脏水”的肃王爷与前来查案的密探暗中联手,设下计谋,要抓住真正杀死了那些朝廷要员的第三人,可惜没成功,自己死了不说,还被真凶逃走了。
于是这个案子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异象环生。
如此。
那个天下第一高手,便该亲自出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