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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念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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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气很是耐心,冠之那张实在赏心悦目的脸,楚凝头绪一断,要讲什么词竟突然忘了。
前一刻他握在胳膊的力度,她也是后知后觉。想到男人手心的温度和白檀香可能残留袖上,脸又是微热。
温吞少顷,楚凝垂下长睫,柔着声:“那册诗词,辰时有收到,想着下山前应当来一趟,承谢公子。”
倒是不自觉地在他面前做足了闺秀的端庄。
“要走了吗?”顾临越只问。
楚凝点头,轻轻回应一声,目光敛着,规矩地落在他金纹腰带的配玉上。
他低眸,入目是她额前那层柔软的薄发。
顾临越没说话,留意到她裙尾,那里染到污泥,一圈灰褐的湿泞。她今日穿的襦裙是浅色,一脏就尤为显眼,想来是路上蹭着的。
姑娘家人在外面,脏了裙子,容不雅。
顾临越不动声色接来随从带出的狐氅,搭臂弯里折了折,向她递过去:“山林初雨,小心秋寒。”
楚凝轻愣,这是要给她吗?
可她就要离开了,也并不觉得冷,他还留山,更需要才是。而且他薄唇血色极淡,想是身体不好,昨夜她便这样觉得了。
楚凝忙摇摇头:“你出来外头用得到。”
他手却没收回,狐氅仍递在她面前,“屋里闷太久,我出来走走,过会儿便回了。”
闺阁少女又岂会不明不白地,随意接受陌生男子的赠予。若在寻常,楚凝断是要谢绝的,但这个男人,哪怕他送抄本赠氅衣,举止皆无刻意避嫌,她却不觉任何反感,甚至潜意识里不想拂他意。
她鬼迷心窍似的,迟疑着,手就伸了过去。
他托着氅衣,一只手垫在厚软的布料下,她去接,指尖无意碰着他的手,似有若无的一下。
她心一跳,蓦地蜷起手指头避开,不敢再磨蹭,利索地抱了狐氅到怀里。
这一触碰,将楚凝碰清醒,等回过魂,自己两只胳膊已经搂着那件狐氅了,领口那圈雪白的狐狸毛扫在她下巴,又绵又软。
狐氅只抱着也足够暖和,也许是还带着他的体温。想到这,她人突然有些过热。
楚凝佯作自如地朝他行了行礼,表谢意。
“你……是病了吗?”楚凝想着,他的手好像很凉,至少比她的凉,人正局促,好奇的问题就这么脱口问出。
顾临越微笑:“再病也是男儿,让姑娘家受冻,我会寝食难安。”
他轻描淡写,似乎不想回答自己的病情。
这反而让楚凝更笃定,他确是病着了,下意识就想把狐氅还回去。
男人应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之前轻道:“还是我在你心里,就不是什么正经男子?”
“怎会。”答得太快,她自己先窘迫了,楚凝悄红着脸,马上将话带往别处:“我是要说……昨夜失礼,误认了你。”
“该我道歉,让你误会,得罪了。”他说。
楚凝也客气:“没,怪我自己冒失……”
“不用在意这个。”顾临越眉眼隐起笑意:“太在乎,要坏了心境。”
这话有些耳熟,楚凝揣摩须臾,想到是昨天她讲的话,说给他听的。他这是听进去了?还将她拙劣的安慰还了回来?
楚凝下意识仰头,看向高她一大截的人。
两人相视一眼,不言而喻,蓦地都笑了。
楚凝旋即便又低回头,抿住嘴角,腼腆地只瞧着自己那双绣鞋。
她雪肤奶白,一张脸也小,巴掌大,柳叶眉樱桃唇,鼻梁挺秀,一双清眸笑起来,弯弯的像莹亮的月牙,显得人尤其温静乖软。
只是年纪小,过纯了,再等两年,长出风韵来,世上恐怕难寻出第二美。
而他,将近而立的年龄,风度正盛。
“其实,山里要凉的,病不容易养好。”她轻喃,想说住到锦官多好,暖些。
“是。”他隐约有在笑。
楚凝略一懵,是什么?他又怎么是笑的?
心里头琢磨了会儿,她想到,哦,他在这,为的是探望故友,她做什么多管人家病不病的……
“没有说寺院不好的意思,”怕他误解,楚凝温吞地往回圆,捏词拼凑:“就是……紫阳街的茶点名气不错,来都来了蜀地,不去看看要可惜……”
这说的什么话,怎还胡言乱语了起来?
“也、也不对……”她略感羞耻,想将脸埋进狐狸毛里,不懂自己作甚莫名其妙要说这些,表现得倒像是很不舍他的样子。
男人没有马上说话,静了会儿,兴许是在观察她细微又复杂的小表情。
片刻后,他轻轻弯着唇:“我记着了。”
*
楚凝并未耽搁太久,和他说了两句后,便匆匆回到寮房。
离开前,沈叙白说要带她拜别明夫人。云萝见她裙子脏兮兮的,赶紧取来新裙。
明家书香门第,家风清正,明夫人择儿媳,看的自然不是相貌出身,而是以品性为重。
国公府再无实权,楚家也是传承千百年的名门。楚凝虽多少有些娇气,但知书达理,八雅尽修,一张脸蛋还生得格外可人。
明夫人想必对她很是满意,在客堂和沈叙白笑谈很久。明予当然也在,但和她一样,少言不插句,只听着。
他们聊得正愉快,楚凝坐在旁边,呆望着瓷盏中浮沉的嫩绿茶叶,想到那人的狐氅还叠放在屋里的榻上,走时可不能忘了带。
思绪飘得更远,她恍然一瞬意识到,他给那氅衣,难道是让她遮裙摆的?
楚凝揣摩那人的心思,有些投入,以至于沈叙白连唤她两声,她都毫无反应。
沈叙白提了点声又是一唤,楚凝倏地神思归位,仓促应了他一声。
“想到什么了,这样出神?”沈叙白笑得无奈。
楚凝一时无言。
总不能说,他们在商量她和明小公子婚事的时候,她在想旁的男子吧。
“只是昨夜没睡好……人不太舒服。”楚凝一扯谎,声音就低了下去。
明夫人听她身子不适,关切道:“瞧我,一高兴都没注意,快回屋再歇歇,下山不急。阿予,替我送送二爷和凝凝。”
明予起身,应了吩咐,沈叙白客套几句,而后便领着楚凝告辞。
三人走到客堂外的游廊,明予酝酿着开口:“沈前辈,可否允我与楚姑娘单独说两句?”
沈叙白闻言停步,扇骨在手心叩了叩,挑着眉道:“问我做什么,问人姑娘。”
明予笑,道了句前辈说得是,再看向楚凝,以目相询:“楚姑娘。”
楚凝颔首答应。
人家有话主动要和她讲,哪有拒绝的道理。
……
沈叙白等在月洞门,只一会儿,楚凝就过来寻他了。她一脸平静,沈叙白见她神情并无不对,便什么都没问,只说离开前,让她先回房里睡一觉。
楚凝并不想睡。
眉山她来得是不情不愿,但就这样走了,却又莫名觉得可惜。
她无意间往山亭的方向望了一眼,思考良久,最后,想再留两日的话还是没说。
“马车上睡也一样,都来了,我们到正殿祈过福再走吧。”据说昭觉寺灵验,楚凝想着,走前求一求神佛,保佑姥姥长命百岁,也祈祷哥哥早日归家。
沈叙白向来惯她:“行。”
正殿中三尊金佛,庄严宝相。
上香叩拜后,楚凝习惯性往功德箱布施了些银钱。这么多年,每逢礼佛,她都想着多积累福报。
做完这些,楚凝谢过方丈,准备和沈叙白一道离开。
“施主且慢。”方丈却叫住她。
楚凝回首,虔诚合手:“净空师父。”
净空左手持有一串紫檀念珠,楚凝留意到,母珠那端有松动的空隙,已经缺了一颗的样子。
只见净空解开串珠的线绳,又捻下一颗,送予她:“施主,因缘际会,一念之间。”
楚凝料不到寺中方丈会给她佛珠,怔住半晌,忙受宠若惊接过:“多谢师父施善。”
净空却微笑:“这是施主自己结下的善缘。”
这话听着别有深意,可楚凝彼时没参透,也没深思。只在走出大殿后,她握着珠子,悄声问沈叙白:“这个,是布施的香客都有?”
沈叙白细想后,回答:“没听说过。”
“那净空师父怎么给我?”她又问,眼神纯稚:“难不成,是见我有慧根?”
沈叙白听笑了:“怎的,想遁入空门了?”
楚凝不理会他的调笑,轻哼一声,边下台阶边自顾念叨:“肯定是我上辈子乐善好施,积了功德,劝你平日也多行善。”
“要真有上辈子,积德的也是我,想想你长这么大,我替你收了多少烂摊?”沈叙白提着折扇点了点她。
这倒是实情,不好反驳。
楚凝瘪了下嘴,小声咕哝:“那师父为何只给我,你没有?”
沈叙白瞧她一眼:“你布施,是问谁要的银票?”
“……”楚凝不讲话了。
*
山脚下,马车轧过泥石,辚辚驶离。
楚凝最后望了眼云雾缭绕的眉山,放下窗帘,靠坐回软塌。
这一趟,好像也没有白来。
雨后潮冷,时不时惹人发一下寒,云萝知她畏冷,以为那件雪色狐氅是沈老夫人准备的,出寺后便披到她身上,还念了句尺寸大了。
楚凝当时微惊,但不知怎的,没脱下来。
“就这样吧……无妨。”那时她语气略闪躲。
这会儿楚凝坐马车内,半张小脸陷在颈间那圈狐狸软毛里,毕竟是男人的氅衣,她人本就娇小,抬手拢一拢,整个人就都裹里边了。
狐氅的银绣系带垂落胸前,她一只手露在外面,纤白的指尖缠上系带,低敛着眼睫,一圈一圈地,又慢又恍惚地绕着玩。
其实是不太想这么快就回去的,但要说有多不舍,就一夜,倒不至于。
只是在闻到衣间那一丝白檀香的时候,她会想远一些,譬如遗憾连他名字都没有问,往后应不会再见了。
她想到净空师父说的“因缘际会,一念之间”,而后又在想,不知道云萝有没有把念珠和那册诗词一起存放好……
“今儿是怎么了,老走神。”沈叙白忽然道:“困就睡,到了我喊你。”
楚凝飘忽地“哦”了声,又迟迟没躺下去。
沈叙白没催促,瞅着她不合身的狐氅,尾音不由拖长:“你这衣裳……”
提及此,她立马心虚,不等他问尽便夺话道:“你懂什么,暖和。”
沈叙白耐人寻味一笑,笑她谎言不高明。
楚凝俯下来,胳膊支到膝上,双手托撑住下巴,歪歪脑袋看着他,突然凭空问出一句:“你会无缘无故对人好吗?”
她的问题太过跳跃,沈叙白顿了一瞬,反问:“我对你不够好?”
“那你是我舅舅嘛。”当然怎么惯她都不奇怪。楚凝追问:“要换作旁人呢?不熟的姑娘。”
沈叙白直言:“以礼相待。”
“……喔。”楚凝安静下来。
那人也只是君子之礼而已吧,谁会平白无故对陌生人好。何况他心里可能有别的姑娘了,是他的风度恰如其分,并不是对她特别。
她想,是自己对除开亲眷、第一次单独相处过的男人,敏感了些。
沈叙白抱臂:“怎么问这个?”
楚凝摇摇头,若无其事扯开话:“你怎么都不问,明公子之前找我说了什么?”
他笑:“若有麻烦,你不早同我讲了?”
楚凝难得没拌他嘴,抬眼望他:“明公子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去京师。”
沈叙白也很难得地怔了一怔。
明予原话说的是,自己志武非文,在她之前,便决心要入锦衣卫了。如果她愿意,完婚后他们便一起上京。若不愿,他也可晚几年再走,或是委屈她独在明家等他。
其间之意,是终究要走的,不过早晚。
“明予这孩子做事素来认真,和你谈婚论嫁也是。”沈叙白听完,中肯评价。
楚凝点点头,认同他的话,却道:“但我说服不了自己。左右都要去京师,嫁谁不是嫁,那为什么还要他娶个没感情的妻,耽误志向呢?他很好,我不想亏欠。”
她是不想遂崔氏的意,不想上京,可随便寻着人慌慌忙忙就嫁了,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
要悔的。
终有一日,必是要悔的。
沈叙白沉默了。
自己的外甥女他最是晓得,平素在他这儿,她是个凶不得半句的娇气包,但其实,她比这年纪的任何姑娘都要懂事。就像对娘亲和哥哥的想念,她从来都在心底藏着,怕表露了,令他们跟着伤怀。
“一世夫妻,两情相悦有几人?都是父母之命罢了。”沈叙白空余一声轻叹,拍拍她头安慰:“眠眠,世道如此。”
楚凝没出声,慢慢侧躺到榻,闭了会儿眼,才唤他:“舅舅。”
“嗯?”
她声音很低:“我不是很想……”
刚刚的话都是为明家公子着想,只这一句,是她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