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思君愁

31、（四） 元宵

　　正月里，原本该是喜庆团圆的，可是一个偌大的房子，却只有赵森和老太太两个人。
　　十五是元宵节，这让老太太格外的高兴。天还没亮，她已经打扫完客厅了。等待赵森起来抢她手中的拖把时，所有的家具都已经擦干净，房间只剩下一间余下来的客房没打扫。看到家里干干净净的，赵森一边拖地，一边对着站在门口的老太太说：
　　“妈，一大早就起来，你多睡一会儿啊。”
　　老太太走过来，夺过拖把，笑着说：
　　“今天是元宵啊，听说公园里还有灯会呢，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好好过这样的节日，老了，住远了，没机会看到灯会，今天，你可要带我去啊！”
　　听到老太太主动提出出门游玩，赵森马上答应下来。
　　从几年前，老太太动完手术，她就开始不爱出远门，加上人老了，什么眩晕症、风湿、骨质增生……很多的老年病都接二连三的得了，她自然更不爱出门。她今天主动提出看灯会，主要是想赵森跟着去散散心，自从他说了自己和傅清分手的那个消息之后，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老太太这个打算，又怎么会瞒得过儿子呢？何况很久没有陪老太太出去过了，赵森心里一直觉得有愧，所以毫不犹豫的同意。
　　得到了答复，老太太开心的笑了笑，说：
　　“我先去市场买些菜回来，家里面条都没有了，你把地拖完了，烧点开水吧，几天没在，茶壶都空了！”
　　说着，已经动身走开。
　　“他应该是一个人吧？”
　　赵森在心里想着，大声说：
　　“妈，今天我有一个朋友要过来，你多准备点东西！”
　　听到“朋友”两字，老太太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也不多问，关上门，往市场去了。
　　从小起，赵森身边的朋友就少，一班人，赵森都称为“同事”或是“认识的”，并不是赵森少言寡语，而是他难得主动和人亲近。
　　很多人的定义中，只要认识的就是朋友，在赵森看来不然，认识的人仅仅止于认识而已，朋友是什么？赵森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身边什么样的人，能成为朋友。
　　南诏，虽说各方面都有欠缺，但他是值得一交的。
　　赵森对于南诏的印象很好，尽管不知道别人是否愿意，这次，赵森愿意做出尝试，如果还是像以前一样等待，估计，身边的人，会一个一个的消失吧？
　　想到身边人，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房子。
　　分手了。这个房子的事情也该到解决的时候了，赵森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放好拖把后，走进书房。
　　这里，还是以前的模样，简简单单的，满架子的书，每一本都是赵森细心挑选回来的，很多书都已经绝版了，要么就是上了年份的孤本，是花了不少钱买回来的。
　　突然，书柜正中，有一本厚厚的精心装裱过的相册如针芒一样，扎进他的眼里。
　　轻轻取出来，随手翻开，里面都是一张张载满了温馨与美好记忆的相片。
　　现今呢？什么都不是了，他快要和那个女孩子结婚了吧？剩下什么？只要让人痛彻心扉的回忆。
　　他放下相册集，留念的看了一眼，把它锁进了一个很久不曾打开，落满灰尘的抽屉里。
　　做完这些，他放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小区里在打雪仗的孩子出神。去年这个时候，也下着雪，他和傅清闹着矛盾，回家的路上也不说话，自顾自的走着，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用雪砸了他们，只听到那群孩子一阵怪叫，一哄而散。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马上弯下腰，抄起一团雪在手中捏捏，然后就朝着对方砸过去……
　　“叮咚，叮咚，咚咚咚……”
　　门铃声和敲门声一并想起，赵森马上甩甩头，急忙跑过去开门。
　　看着门外站着的陌生中年男人，赵森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带着微笑问：
　　“请问你找谁？”
　　他的眉毛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弦乐眉，眼眸比他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深邃，笑容！那笑容是继承了两个人的吧？他的神情和自己很像，从上次在医院看到他，已经快三四年了吧？他的神情，样子，像极了每日能在镜子看到的自己，赵晋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心底笑着安慰自己说：这就是那个还尚存人世的孩子。
　　站在门外的正是赵森的生父——赵晋。这个一贯冷静，在官场历练了几十年的赵晋突然莫名的紧张骑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邱无双在家吗？”
　　赵晋尽量保持自己的平静，可是说话之中，难免有几丝波动。善于察言观色的赵森怎么不知道他神色不对，找老太太？老太太可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人！难道是她弟弟？赵森收了笑容，冷冷地说：
　　“她出去了，你找她什么事情？”
　　一句话，说的是平淡无比，不参一丝的情感，这不就是和当年那个年轻的妻子一样的语气吗？赵晋开始维持不了那种刻意的冷静了，急切的说：
　　“我…我……”
　　“您让开吧，让我们来说！”
　　一直躲在旁边的赵倩和赵潜站了出来，赵森看到赵潜时，疑惑的说：
　　“金老板？你怎么在这？”
　　事情到这里，赵森只觉得越来越奇怪，他总觉得有场暴风雨要来临似的。
　　赵潜吸了一口气，笑着说：
　　“赵森，你怎么样也要先请咱们进去吧？”
　　听了这几句，赵森忙让开，出鞋柜里拿出拖鞋说：
　　“抱歉抱歉，请进！”
　　三个人相视一眼，换了鞋子进了门。赵潜看着转身进厨房的赵森，那孩子削瘦得很，这些年积压下的不安就开始泛滥了。
　　过了一会儿，赵森拿了一个托盘端来三杯茶，给落坐的三人端上。
　　这时，没有人愿意开口了，赵潜也安静下来，捧着茶，轻轻吹着，呷了一口，然后重复这刚才的动作。
　　“你们难道就是来喝茶的？”
　　赵森笑着冲和比较熟悉的金潜说。
　　那边赵晋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他笑着这个笑得无比自信的年轻人说：
　　“我叫赵晋，旁边的是我的儿子和女儿，赵潜和赵倩。”
　　赵晋指了指两人，继续说：
　　“今天到这里来，我打算接你回家。”
　　当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后，“轰”地一声，赵森的脑子里突然如炸开一般。在赵晋讲这句话之前，他就开始怀疑——眼前的男人是不是自己的生父，但随后否认自己的想法，都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来的话，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赵晋的样子这么多年来并没有改变什么，经过岁月的历练，眉目之间透出威严，精神奕奕，让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几岁的样子。
　　当父母还未离异时，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很是幸福，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在父亲的肩头坐着去，唱着歌，去买冰棍或者是什么零食。母亲一有空便会带他上公园和游乐场，只是那次在医院休克假死之后，赵森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原来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木然看着眼前这个笑着的中年人，随后苦笑一声，呷了一口茶，平静地说：
　　“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赵森其实一直都不恨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丢下了自己，但是其实这个争端也是由母亲引发的，何况父亲并不知道当初自己没死。
　　赵晋面对这样平淡的孩子，心急起来，说：
　　“为什么不肯回家呢？你看我和你弟弟妹妹都亲自来接你，回家吧，孩子。”
　　最后几个字近乎是哀求一般，对于这个十几年不曾谋面的父亲，赵森心底也是难受的，他还是笑着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说：
　　“其实我并不是因为恨您，才不跟您回家。只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你看，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家了，我能够有能力养活自己，我妈在这儿也过得挺开心的，为什么要重新让她认识您，相信她不愿意见到你。”
　　他说话间，抬头看着这个房间，他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放下茶杯，把颤抖的手交叠放在胸前，吸气时也尽量保持平稳，不让他们看出端倪。
　　听到赵森说起他母亲，赵晋大笑说：
　　“你母亲会同意你和我们回家的！”
　　“哦？”
　　赵森惊叹一声，说：
　　“她去买东西了，很快就会回来。”
　　从母亲病后，赵森就知道，她愈发的恨自己的父亲了，虽然她嘴上不曾说过，但是每次谈到自己的父亲时，老太太眼睛就会闪过一丝恨意。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提着很多东西的老太太，一看到客厅里的人，顿时脸色一沉，说：
　　“你怎么来了？”
　　赵晋看到老太太的态度和上次找他有转变，十分诧异说：
　　“我来接儿子回家啊！”
　　听到赵晋这话，老太太冷笑两声说：
　　“已经没有必要了！你走吧。”
　　说完，老太太也不管客厅里还坐着另外两个人，提着东西径直往厨房走去。坐在沙发上的赵潜和赵倩吓了一跳，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父亲第一任妻子居然是这个模样。儿时，他们很顽皮，到父亲办公室里玩，偷偷的看了父亲私藏的照片，相片上的女人让人看过一眼后就难以忘怀。一身裹着金边的紫色旗袍，肌肤胜雪，微笑间透着无比的自信和让人沉迷的气质。可是眼前的老太太白发苍苍，体型臃肿，哪里是当年照片上那动人心魂的女子？
　　几个人不肯走，赵森只是继续微笑喝着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晋吸了一口气，等到老太太从厨房出来时，说：
　　“前些天，你不是说儿子有事吗？我现在接他回家，你为什么不答应了！”
　　听了这话，老太太陡然大怒，吼骂：
　　“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儿子出事时你犹犹豫豫，现在没事了你倒来了！真聪明啊！”
　　儿子已经没事了？赵晋心中微微一惊，自己这些天都在为升官的事情头痛，哪里有空管别的。见到邱无双破口大骂，他心中自然不悦，大声说：
　　“你搞清楚了，儿子不是一个人的，如果当年不是你隐瞒下来，儿子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到底想过没有，你偷偷带走儿子，说到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虽说老太太一个人把赵森拉扯大，是母爱的使然，但是其中不免有着对赵晋的怨恨和抱负在里面，如今被他提起，老太太大骂：
　　“禽兽！你当年不是很离婚吗？这下倒是说得我不对了。你知道儿子假死后没多久你就结婚了，你哪有什么丧子之痛？滚吧，这里没有人想见到你。”
　　……
　　那边老太太和赵晋两位长辈吵架，三个人都不好说些什么，任他们去。
　　坐在旁边的赵森仔细打量起这两个人来，赵潜和赵倩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但是他们都和自己不一样，他们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样貌，而自己的样子，多源自于母亲。他心里对于这个突然来到的弟弟妹妹还有父亲，是没有任何准备的，现在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完全是工作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当赵森正在想着事情如何解决时，他对面坐着的赵潜和赵倩也在仔细的大量他。平日里，赵潜见到赵森多半是在酒吧里，说起这个哥哥，赵潜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赵森的外貌源自他那年轻时折服了无数人的母亲，不过他的外表不显女气，反而是书生气十足，温文尔雅。第一次看到哥哥的赵倩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她看着这个悠然喝茶的哥哥，感到有些心痛。
　　见到两人看着自己，赵森摇头笑了笑。
　　也不知道怎么了，赵倩突然说出一句：
　　“哥，和我们回去好吗？”
　　哥？这个字让赵森一震。他叹了口气说：
　　“已经没有必要了，都这么多年了！”
　　顿了顿，赵森放下手中的茶杯说：
　　“你们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的？”
　　两人听到赵森主动问自己问题，赵潜马上说：
　　“我问的南诏。”
　　南诏？赵森明白赵潜为什么要南诏照顾自己了，随后想到南诏那憨厚的性格，笑着说：
　　“难道他有和你说我过恋爱史？”
　　赵潜有着奇怪，看着没生气的赵森说：
　　“你难道和他说过？”
　　那边，赵森只是沉默，过了一会说：
　　“说过，但是我相信他没有和你说过。因为他不是那样子的人。”
　　“哥，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找南诏打探你的生活……”
　　没等心急的赵潜说完，赵森就打断他说：
　　“不用解释，我知道的。”
　　“儿子，你说说，你愿不愿意和他回去？”
　　那边也知道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突然问了一句，让赵森半天没说话。见到赵森不说话，赵晋急了。刚才和前妻大骂，互相指责对方，他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愧疚如同决堤了一般，他克制住自己，轻声问：
　　“和我们回去好吗？今天是元宵节，一家人也算团团圆圆了。”
　　看了一眼母亲，赵森明白，她心中恨这个男人，如果自己答应的话，便会伤了她的心，但面对自己不曾谋面的父亲，他那哀求的语气，赵森心中也不忍。这样的情况很尴尬。面对商业会谈上的困难都能谈笑自如的赵森忽然没了办法，家事，果然是最难解决的。赵森不由想起了在酒店前台工作的安丽，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不是更难熬吗？
　　“我不能和您走，对不起。”
　　赵森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身边说：
　　“您也别气了，十几年都过去了，大家坐到一起好好谈谈还是可以的。”
　　“哼！我没什么和他说的！”
　　儿子拒绝了这个男人让老太太有种快感，自己这么多年，总算是赢了。但是听到儿子提出和那个男人谈话，老太太不高兴起来，但是还是随着赵森坐到了沙发上。
　　赵晋见到儿子这般动作，也随着坐到儿女旁边。
　　五个人欲言又止，赵森还是开口了，说：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过来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您当年既然已经放弃了，又何必再打破这份宁静，让我们两家人都不好过呢？”
　　平平的语气，让赵晋难过不已，说：
　　“儿子，当年爸并不知道你没有过世。当时那一切都是误会。要是爸知道你没有死，肯定不会……”
　　话说到这里，赵晋泪已经垂下。多少年了，纵横了官场十几年的父亲竟然哭了！赵潜这一刻才明白赵森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赵森看到生父伤心的样子，心里也难受。
　　老太太并不是不通情达理，她心中其实另有打算，要不然不会和他们坐下来谈话。见到赵晋哭，老太太的心里更是难受，刚才的一丝快感早已湮灭。她叹了口气对赵森说：
　　“儿子，你还是跟着回去吧！”
　　当老太太说完，四个人全部镇住了。刚才还誓死不让儿子离开的老太太为什么突然态度这么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