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论文精修》林笑伊

1、上

　　克莱恩意识到自己是个书里的人物。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一点预兆都没有，加了很多冰块的甜冰茶才刚刚被他拿到手里，炎炎夏日里凝在玻璃杯外壁上的水珠打湿了他的掌心。耳边的声音暗淡了一瞬间，就那么一下，他脑子里蓦然出现了一条真理——我在一个故事里。
　　哦。
　　他心里回答了，算是对自己忽然超维的思想一个肯定，也防止自己是终于发作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遗传上的精神疾病。
　　甜冰茶调制的味道不错，冰凉透心，克莱恩观察了一下四周，一切正常，人们正常，世界正常。刚才排在他后面的小情侣正在为饮料里加不加点别而讨论，并没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非比寻常的事情而变成怪物，没有地动山摇天地色变，人们也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无人理会他。
　　他端着甜冰茶从烈阳暴晒的地盘里走进充满冷气的休息站，他的几个同事买好了水果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打着牌。
　　他发现自己对同事们的认知正在淡去，他不太记得他们的名字了，就在刚才原地顿悟之后。
　　不会是我真的有毛病了吧？
　　克莱恩疑惑地甩了甩头，但“自己是个角色”这个意识顽强地盘桓在脑子里，一点暗淡退场的意思都没有。
　　他走过去，在空位上坐下，同事A把桌子上的果盘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下，然后豪气万丈地在牌堆上甩出一个王炸。
　　克莱恩看着他们打牌，心里开始梳理自己的“人设”。克莱恩莫雷蒂，研究生毕业之后顺利在名为“黑荆棘”的集团公司里谋得一职，家里只有哥哥和妹妹，哥哥是公务员，妹妹还在念大学，公司福利很好，他现在就是在公司组织的夏季旅行里——南国海岛、沙滩阳光、度假圣地。
　　似乎平平无奇？就像个连个路人甲身份都没有，只活在故事背景的剪影，所以他们一帮人就是那种在电影正片结束后连角色列表里都找不到的，难怪他想不起其他人名字了，因为观众压根看不到他们。
　　既然他们是故事里的人物，那应该是活在一个平面的世界里，他沉默地想了想，怎么自己就成了纸片人。但是叉子戳到肉里的感觉非常立体，他对自己的建模还算满意——虽然现在换了一身印着大花的沙滩裤和短袖衬衫——看起来很不平面，不过书中世界的人物认识不到自己维度以外的事这很合理。
　　好吧，很合理。
　　但他已经不太想合理了。

　　同事们收了牌，开始到处买小吃，商量着第二天要不要去玩一下岛上的旅游项目。
　　“我随便，都可以。”克莱恩吃着刨冰含糊地回答。
　　他还在想“这本书”，对于书中的事物来说，作者应该就是它们的造物主。他们作为没有名字的背景，也算是负责这个世界运转的一个齿轮。现在齿轮想要崩，他打算提醒一下造物主，算是自己对对方心血将要付诸东流的一点良心。
　　吃完东西克莱恩提出自己要回酒店睡觉。他们是坐夜间的航班过来的，抵达这里的时候是当地时间早上九点，在时差的作用下他现在又困又累，放弃中午和下午的一些时间补眠这也是很合理的。同事们也没多说什么，让他好好养精蓄锐晚点再加入玩乐的大部队。
　　克莱恩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纸笔。他先满足自己恶趣味一样，把几张纸拼在一起，在上面写了加大加粗的“Hello　world”，然后用小纸片贴在下面：造物主你看得到吗？！
　　这一觉克莱恩睡的很踏实，也许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示威平复了在头颅里乱跳的叛逆心态，不过傍晚醒来以后发现，那些纸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造物主并没有给他回话。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克莱恩也不沮丧，这都是意料中的事。他把大的那张拼接起来的纸条撕成碎片，丢马桶里冲走，小的纸片……他看了看，揣进裤兜里，拿上了餐券房卡打算先安抚饥肠辘辘的肚子。

　　克莱恩爬到楼顶之后还欣赏了一出绚烂的夕阳。海景落日是真的好看，他想。
　　脑子里腾升的虚假感开始撞击他的灵魂——如果纸片人有灵魂的话。就如约定俗成一样，他的内心分成了几个小人，一个说“想想你的哥哥和妹妹”，另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芝麻角色突然脱轨的死亡会对剧情造成什么影响”，还有一个说“想什么呢，可能随便打个补丁你的死就白费了”，最后一个小人垮着嘴角：“你应该找个心理医生，你就是有病。”
　　他目视着天空向下坠落，可惜最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没有像一个特立独行的精神病人一样瞪视死亡。
　　但接住他的是一个垫子，能把人整个陷在里面而毫发无伤的充气垫。
　　他连滚带爬地从塑胶味里挣脱，四面八方好像伸来了无数只手来搀扶他，脑子里还嗡嗡叫着，但是耳边有各种声音在呼唤他，问他是否安然无恙，还有些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昏！”他不得不在人声鼎沸里大喊。
　　“缺氧，给他一个呼吸机！”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也喊着，然后七手八脚把他摁住，一个口鼻罩不由分说地糊到了他脸上。
　　克莱恩被披上毯子抓着肩膀强行坐到了椅子上，他还以为这场面只有电视剧里才有，他的同事围了过来，兴奋地给他解说他不知道的事情。
　　“烧了半层楼的火灾啊，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还有个小姑娘困在里面，我们从安全楼梯跑路的时候，你就像个路过的兴趣使然的英雄一样冲进去把她救了。”
　　“太机智了，外面出不来了，就进到房间里把门封死堵住火势，到阳台等救援。那姑娘先跳下来的，在那边。”同事B指了指。
　　小姑娘也被人围着，看样子除了惊吓没什么事，她的父母眼神晶亮地看着他，要不是他像个伤患一样颓然坐在救护车边上，可能就冲过来给他拥抱了。
　　克莱恩感到有股让人胃痛的纠结感涌上心头，甚至击败了让他难受得想死的虚无感，让他的精神病症状有所缓和，实在是这剧情扭转得太过了点。
　　在毯子的掩护下，他摸了摸裤兜，掏出了那张小纸片。
　　自己狂乱的质问句下，造物主给他回话了，字迹还挺潦草，祂写着：我有在看着你。

　　火势被完全扑灭了，人群还在楼下的广场上喧哗着没有散去，酒店的工作人员指挥着需要办理退房和因为火灾受到损失的客人去办理手续。同事们排排坐在克莱恩边上，感叹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咱们还住这吗？”同事C问。
　　克莱恩手指在纸片上的字迹摩挲着，抬起眼皮看了下：“住啊，这里最好的酒店呢，我们的楼层又没事。”
　　同事D朝他比了个大拇指，邀请他加入夜市巡游的队伍，这里的夜生活还挺丰富的，到处逛逛有助于缓和心情。
　　“行，但是我要回房间拿下手机。”
　　电梯还在停运，克莱恩昏沉沉地爬了十层楼，他的手机在床头上充着电，克莱恩一把抓过，压在手心的纸片上，打开短信键入了一串二进制当做对方号码，然后快速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
　　——你之前怎么没有回话。
　　信息没有显示发送失败或成功，克莱恩看了看，这句话太像抱怨了，对造物主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但他并不想撤回。
　　对方的回答立刻显示在下面——之前一切正常。
　　克莱恩差点笑出声，他摁熄屏幕把手机和钱包一起塞进腰包里，去赴同事们的约。
　　要不是他这个崩掉的齿轮不按照安排的自由落体，造物主也不会注意到，但说不定这之后他的异常就会被修复，或者干脆直接被删除。
　　夜晚逛街的人比白天还多，他又在街边买了一杯甜冰茶，跟在同事身后在人群里奋勇前进，忍不住又掏出手机发送信息——说实在的，冲进火场救人这个剧情太生硬了一点。
　　克莱恩盯着屏幕，那句“这很合理”看上去及其碍眼。
　　——那我的剧情是什么？
　　——度假。
　　合理地阻止他的自杀行为回到度假的剧情中，故事需要继续运转。为了将一个背景角色拖回正轨防止出现意料之外的支线，你还挺费心思的，克莱恩心想。
　　屏幕亮了起来——你不喜欢海边吗。
　　——连度假的酒店都发生了火灾事故，这假期不像能顺利进行下去。
　　——我会尽快修改的。
　　哦豁。
　　造作着造作着人就要没了的样子。

　　克莱恩是被哐哐拍门的声音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里还握着充着电的手机，烫得不行。屏幕亮起，通知栏显示他有一大堆未接来电和无数条语音呼叫。
　　同事ABCD在门口挤了一圈，看到他开门齐齐松了一口气。
　　他让同事们稍微等一下，自己洗漱换衣服动作很快。
　　“你再晚一点开门我们既要去叫酒店的服务人员来开门了。”
　　“还要通知负责这次旅行的行政部门人员。”
　　倒也不必如此，他就是一不小心……不，也许是被迫的，多睡了一下。
　　同事C提醒他拿上餐券和房卡，正好一磨蹭时间也差不多了，下楼到酒店餐厅吃早饭去。
　　早饭？克莱恩手里的动作一顿，摁亮手机看了下。现在时间已经跳到第二天早晨，时刻七点过半，快八点了。本该用掉的餐券还放在桌上，也没有他翻找纸笔残留的狼藉，衣兜里没有昭示了他跨维度对话的小纸片，当然，手机里也没有聊天记录了。
　　他淡定地跟着同事下楼，等着新一波剧情解释。
　　“我算算，从昨天中午两点到早上七点，你起码睡了十七个小时啊亲！”等电梯的时候同事A有点夸张地感叹，“难道你在飞机上的时候没有睡会儿吗？”
　　“坐着睡脖子不舒服，我睡不着。”克莱恩顺着剧情的思路回答。
　　“来旅游前还熬夜加班，真是辛苦你了。”同事D补充道。
　　那他现在就是旅行前还在加班的小可怜，结果上了飞机还睡不着，硬是在时差和疲劳的双重轰炸下在酒店房间闷头睡了十七个小时的设定。行吧，还凑合。
　　没有发生火灾，他也没有跑去跳楼，剧情全部改动，这可能就是世界线收束的力量……我怎么就没猝死在半路呢？

　　酒店的早餐十分丰盛，数个国家各种口味的菜品都有一点，令人眼花缭乱。同事们还在试图每一种都搬一点到桌上，克莱恩慢慢地喝着一小杯果汁，他重新在手机里建立了一个二进制当号码的通讯人，发送了一条“你还在吗”，但是没有回应。
　　倒是自己还存在这件事让他有点惊讶，不仅没有被删除，也没被格式化，明明剧情都修改了，他的记忆里却还保存着修改前的记录，连同认识到自己是个角色这一点也是。
　　克莱恩戳着餐盘里的黄油蛋糕，叉子一用力就划成两半。要是换成他自己的话，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直接砍掉这个角色甚至这部分设定，又不是不能改。
　　除非，有不能砍掉的理由，比如已经在这块地图里埋好了故事主线的伏笔，之后有重要剧情会在这里上演，自己可能要从背景板一跃升级到路人甲，又或者……
　　——我是主角吗？
　　他刚刚点了发送就忍不住想笑，要是自己玩游戏的时候操作的角色忽然活了起来，跟他说自己不想再受到控制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关闭程序，然后删除。
　　造物主大概忙着修改，没什么空再搭理他了。
　　同事们端着内容丰富且夸张的餐盘回来了，克莱恩熄灭屏幕打算将这个可能不会再有回应的小插曲抛在脑后。毕竟这个酒店餐厅的食物味道确实很好，他在已经被修改掉的剧情里品味过一次。
　　“今天去市区逛街吧？”
　　“昨天不是说好去海边玩旅游项目吗，海底散步之类的？”克莱恩问。
　　同事D嚼着嘴里的牛排，展示了一下手机上公司旅游群里的通知：因今天本地天气预报海上风浪较大，希望公司各位同事尽量不要进行海上活动项目，注意自身安全。
　　克莱恩看了下窗外，天空有些阴沉沉的，好像天气随时会说变就变，这在海边倒也很常见……他悄悄叹了下气，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其实挺喜欢海边的，夕阳的景色也很好，别突然搞出个台风登陆啊。”
　　明明出发前查看的天气预报最近这里都是天气晴朗的，他想点开手机确认一下，是不是连天气预报都改了，正好在他低头的时候屏幕亮了起来，来自造物主的回复在锁屏上显示着——
　　——我是主角吗？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