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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走马灯 ...

  •   是啊,若这只是个走马灯般的噩梦,他又何必费这么大心思改变过去?静静在一边站着,任事态如从前一般发展不就好了吗?

      当年也的确如张老黑所说,他们扔下辎重后轻轻松松地便躲过了札干人的包围,毫发无伤地逃回了营地。

      可他也清晰地记得后续的事态发展。

      那个刁滑奸诈的总旗,明明在敌军来时跑得比谁都快,却偏偏要苛责手下们没有护送好粮草和辎重,将军队损失惨重的源头归结到了他们身上。

      卓钺等人满心怨愤却又申诉无门,白白挨了三十大板,还要被其他不明真相的兵将们鄙夷。好久之后,他们身上还背着“逃兵”的恶名,去炊营打饭时拿到的都是混着泔水的臭菜烂汤。

      卓钺一生最是心高气傲,走在路上被人斜一眼都忍不了,却白白受了这番没来由的冷眼和嘲讽。那股子如鲠在喉的闷气,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阵阵恶心。

      甭管这是场噩梦还是个回忆,他反正是不要再经历一遍同样的结局了!

      “不过是几个札干蛮子罢了。”卓钺一把甩开了张老黑的手,冷然呛道,“你是打了场败仗就丢了魂儿?连这种小场面都开始胆怂?今天我还偏要带着这几车东西一起走了,我还偏说咱们就能平平安安地出去。你敢不敢跟我赌这一回!”

      张老黑大大一愣。

      此时草房门一开,小嘎揪着方才街上的那少年闪身进来。卓钺丢下张老黑不管,过去一把拽起少年的头发,细细打量他的五官。

      此时细看这小崽子,生得可真不错。五官是如草原蛮族一般的英挺深邃,一双翠色的瞳孔澄然明媚,纵然满脸脏黑可又难掩他肌肤光洁如玉,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儿。可他又生得不似寻常草原人那般粗犷,那两条秀气的眉毛像是用墨笔画上去似得,双目形状如猫有几分媚意,嘴唇虽然苍白却饱满。那身形腰身也是修长多过高壮,乍一从背面看甚至有几分像中原书生。

      也不知这孩子在想什么,此时被卓钺这么揪着也不慌不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瞳孔中滑过一瞬意味不明的流光。

      “草原人?中原人?”卓钺问他。

      少年顿了顿,用标准的官话回道:“中原人。”

      “操。”卓钺笑骂,“真是撒谎不打磕巴啊。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那样,还敢说是中原人?”

      少年一扬眉毛,没有吭声。

      卓钺回头吩咐张老黑和小嘎赶紧再把那几车辎重伪装一下,又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少年命令道:“一会儿你坐在车上,什么都不用说,就当自己是个南下做生意的草原商贩之子。本打算回北边老家,却碰巧赶上战乱,而我们几人都是你家的奴隶。明白了?”

      少年看着他,眨了眨纤长浓密的眼睫,反问道:“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卓钺眉角抽搐了两下。难道是他一觉醒来威信大失,现在连个屁大点儿的小孩都镇不住了?冷笑一声,卓钺伸手“刷”地从粮车里抽出把尖刀,在少年白皙的脖颈旁比划了两下,嗤笑道:“这就是好处。”

      少年微微侧头躲开刀锋,没有再说话。

      那厢几车辎重也已用厚厚的杂草和油布伪装完毕。卓钺三人将甲胄和军袍脱下,只余里衣,又撕碎了袍袖边角、滚上些泥土,乔装做了奴仆杂役的模样。据小嘎说,他们这些东西本都是由马拉着运进城内的,此时那几匹马还拴在后面。可军马实在太过招眼,懂行的一看便能将他们识破,几人商量了下还是决定徒手拉车出城而去。四车东西,由小嘎拉一车、那少年坐于车上打头,张老黑一人拉两车居中,卓钺拉一车殿后。

      “刺激,真他娘刺激。”出门前,张老黑于卓越耳畔低声兴奋道,“亏你小子能想得出来。老子就和你赌这一把了!”

      这犊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赌。卓钺垂下眼帘,隐去了一个笑。

      几人出得门来,一路慢慢往济阳镇的北门行去。果如卓越所料,札干人刚入城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完全控制住城内百姓,路上还是一片嘈杂混乱。与仓皇奔逃的百姓们相比,他们这一队人马便显得格外突兀,果然引得不少札干人来上前盘问。

      当被几个札干人围在中间的时候,卓钺也不禁手心冒汗。他这一计并不高明,只要有人多盘问两句,或者掀开草垛仔细搜查一番,他们便必定会暴露。可卓钺赌的便是这些草原人刚刚入城,还未完全掌控局势,盘查并不严密。而更重要的是,草原人虽残暴,却对同族之人十分回护。这也是为何方才在草房之内,几个札干人一听小嘎是混血后没有过分为难。

      一路上有惊无险,躲过了几番盘问,几人顺利地来到了北城门。卓钺偷偷抬眼一看,果见城门边守着不少札干士兵。他暗暗长出一口气,知道最难的一关来了。

      “站住!干什么的!”一札干人看见他们这队人缓缓往北城门来,立刻大声呵斥。

      小嘎擦了擦额头的汗,迎上去躬身道:“我家主人是南下运茶的商客,往北回的时候刚好碰见战乱,几位大爷行个方便,放咱们过去吧。”

      小嘎的草原话讲得十分流利,并没有引起怀疑。而他说得这番话也的确属实,在边境尚未被战火笼罩之时,的确有不少草原商客偷偷南下走私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品,再回去献给草原贵族。这些东西大多贵重,而草原私贩的身价也因此水涨船高,寻常草原士兵都不敢开罪这些往来行走的私贩。谁知道你今天拦下了这批货,明天会不会便因此得罪了哪位贵族首领呢?

      几个札干士兵看看小嘎,又看看坐在车上的那少年,顿时犹豫了起来。几人回头嘀咕了一下,态度顿时好了不少,却还是有人坚持道:“搜车,就放你们过去。”

      “车上的货都是用草席卷好的,主子专门交代了,不让开封,不然主顾会找麻烦。”小嘎横跨了步,挡在车前低声道,“几位爷放咱们一马吧。”

      札干士兵们拧起了眉,疑窦丛生。他们也不是傻子,看小嘎如此护着车子不让看,顿时觉得有了猫腻。已有一士兵推开小嘎大步走近,抬手便要去掀车上的油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卓钺浑身已紧绷到了极致,便等暴露的一刹那便要夺刀杀人。他余光瞟见前面的张老黑也慢慢抬起了上身,似也随时准备暴起突围——

      “畜生!猪!狗!”

      鞭子叫嚣着裂空而至。随着一声清脆的抽击,卓钺只觉脸上“啪”得一下剧痛,被抽过的地方顿时鲜血长流。但他反应极快,立刻俯身趴在地上,假装自己吓得瑟瑟发抖。

      自车头跳下来的少年似乎怒极,甩着马鞭子劈头盖脸地又挨个抽了一遍张老黑和卓钺,还不解气,又往卓钺背上狠狠踩了两脚。他用草原话极快递咒骂着,什么阴毒的词儿都用上了,似乎恨不得这两个中原奴隶当即死在这儿了才好。

      几个札干士兵看得瞠目结舌。小嘎连忙冲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少年脚下,伏在他脚面上哀求道:“少主子息怒!咱们马上就能走了。”

      “放屁!”少年一脚踹翻了他,大骂道,“都是你这贱奴,非要雇什么中原狗来拉车!才害得咱们被拦在这!”

      他双眉倒立、翠色的双眸怒火灼烧,这蛮横的样子真像作威作福惯了一般。却见他一转身,指着一札干士兵命令道:“把你的刀给我!我现在就砍了这两个中原狗!”

      那札干人呆了,一时间嗫嚅着竟没反应过来。

      “少主子!砍了他们,谁来拉车啊。”小嘎跪在地上连连撞地,“没人拉车,赶不回去,还是要被主顾责怪。咱们开罪不起啊……”

      “贱奴!贱奴……”

      听到“主顾”“开罪不起”几个字,那几个札干士兵显得更犹豫了。他们看看火冒三丈的娇蛮少年,又看看趴在地上抖成一滩软泥的卓钺和张老黑,终于信了八分。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一札干人挥了挥手,“没有猪狗拉车了,的确不方便。”

      小嘎大喜过望,忙转身磕头连连道谢。那少年“哼”了声,将鞭子随手一扔,爬上车头大声斥骂着几人赶紧起来拉车。卓钺等人不及擦拭脸上被抽出来的血痕,连忙爬起抬起了车驾。

      几个札干人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纷纷大笑。还有人扬声冲那少年道:“以后做生意,别再雇这些懒惰的畜生干活了!”

      高踞于车头的少年回身,冷冷地道:“以后便是草原人的天下了,还和这帮中原狗做什么生意。”

      几个札干人闻言大笑,爽快地侧身为他们让开了一条出城的道路。

      一行人出得城来,顿时纷纷长出了口气。卓钺也紧张得浑身酸楚,额头的冷汗流至脸上被抽出的伤痕里,蛰蛰得痛。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走走!再走远点儿!”卓钺拉车疾走,低声吩咐道,“他们还看得见咱们!”

      几人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出了五六里地,直到济阳镇的城头已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纷纷瘫倒在地喘了口气儿。

      “刺激……真他娘的刺激……”张老黑平摊在地上,喃喃着道,“比直接砍蛮子脑袋刺激百倍……”

      卓钺跌坐在车驾之旁,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半晌不禁也低笑出声。极度的紧张之后放松下来,他的头脑都有了几分眩晕,让这一切更像是个梦境了。但在这场梦里他竟能未卜先知,还纠正了过往的错误,真是痛快极了。

      若是所有的过错都能被如此一一弥补便好了。

      几人休息之际,那异族少年也跳下了车来,静静地坐到了一边。他甩了甩脑袋,那模样竟有几分乖巧。

      小嘎眯眼紧盯着他,忽然从车里摸了把刀出来,大步向那少年走去。

      卓钺忙坐起了身,警告道:“嘎子!”

      小嘎充耳不闻,过去一把拎起少年将他“嘭”地怼到了车驾上,刀锋冷冷地架在了他的颈侧。少年没有反抗,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你究竟是何人。”小嘎咬牙问道。

      少年的目光一寸寸滑过他的面孔,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伸头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道:“和你一样——是个杂种咯。”

      一抹恶狼般的厉色滑过小嘎的双眸。他蓦地挥拳,狠狠揍上了少年的侧脸。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伸手一摸已然是鼻血长流。小嘎不依不饶,又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正欲挥拳再打却被随后赶到的卓钺止住了。

      “行了行了。”卓钺将小嘎护在身后,顺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头顶,“咋就生气了?”

      小嘎怒意未消,狠狠瞪向少年。少年缓缓擦了擦鼻血,抬头冲小嘎微一侧头笑道:“我不过是说我们二人出身相同……是我误会什么了么?抱歉,不是有意的。”

      闻言,卓钺冷笑道,“他是我卓钺的弟弟,便是正儿八经的中原人,和你这个蛮子生的小畜生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嘴巴只会放屁就闭紧了,别惹我们不痛快,不然剁了你的脑袋。”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一笑:“你叫卓钺?”

      卓钺骂了声:“关你屁事!问你是什么人,还不赶紧老实说?”

      鼻血止不住,那少年索性也不擦了,盘膝坐直身子仰望着两人,那模样竟有几分闲适:“我听闻中原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刚才可是救了你们的性命。你们就这么对我?”

      “抽了我几鞭子,我还得感谢你喽?”卓钺嗤笑俯身,弹了弹他的额头,“不交代清楚,便下黄泉和阎王哭诉去吧。”

      少年默默看着几人,似乎心里在权衡利弊,半晌终于缓缓地道:“我叫郦长行,是军奴之子。不堪族内欺辱逃了出来,没想到又碰上战乱。我想去应州,你们几人也要靠我逃过札干追兵的围剿,这一路上咱们结伴而行,对彼此都没有坏处。”

      “军奴之子?”卓钺冷笑了声,明显不信。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一看这辈子便没干过粗活。刚才那嚣张蛮横的模样也做得是浑然天成,说他去欺辱别人还更可信些。

      自称郦长行的少年挑了挑眉,竟伸手缓缓解开了衣襟,露出了半个肩膀。卓钺定睛一看,顿时呼吸一滞——却见他那苍白瘦弱的后肩之上,赫然烫着一个“奴”字。那是火烙之印,炙入肌肤,非削肉刮皮不能去除,是一生耻辱的标记。

      卓钺抱肩,盯着那个“奴”字沉默了半晌,竟道:“好罢。”

      “卓哥!”小嘎急声唤道。

      卓钺点了点郦长行:“但一进入应州后部,你小子就给我滚蛋。”

      郦长行穿好衣服,冲卓钺露出个柔顺的微笑:“好的……卓哥。”

      卓钺再不看他,信步走开,小嘎紧跟在他身后,急急地低声道:“卓哥,这人来历不明,如果贸然将他留下再对你不利可怎么办——”

      “他一个痩鸡仔似得小崽子,能对我怎么不利?”卓钺回身,扒拉了下小嘎的脑袋,“再说这一路上随时可能遇到札干追兵,咱们也的确需要他。”

      小嘎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卓钺看着他头顶乌黑的发轩儿,忽然心中生了几分感慨。

      此时小嘎还没完全长成,才不过到他肩膀位置。因过早地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奔波,小嘎的肩膀永远是微微佝偻的,好像永远抗着几百斤的重担。他尚有些青涩的身板也因过度的压榨使用而显得十分单薄,虽紧瘦有力,但却像根被揠苗助长了的歪脖子树,永远长不成型了似得。

      他一直是这个模样,直到洪武二十九年,才渐渐抽条长高有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可也是那一年,卓钺带着他上了战场,继而时光倒流、世事颠转,他还没来得及看到这孩子长成的样子便匆匆与他阴阳两隔。

      卓钺不愿说。但他之所以轻易绕过了那叫郦长行的少年,便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小嘎的影子。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卓钺按捺下心中的万千感慨,笑着拍了拍小嘎的肩膀,“万事都有我呢。信你哥这一回,昂。”

      若是这个幻梦真的永无止境,能让他伴着这孩子再长大一遍,心中的遗憾怅惘也会少上许多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走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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