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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半生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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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鹤然躺在榻上,窗外夕阳如洗,淡淡洒在他眉间,映照着满面苍白虚弱。
云定意掀开珠帘,走近床边,见他安安静静闭着眼,气若游丝,像极了前生他死时的模样,心头惊起一阵剧痛,却又在想起距离那个未来尚有三百载时光后慢慢平复。
他弯腰握住倚鹤然的手,指尖搭在他腕脉处,探知他体内伤势。
如云定意所想,倚鹤然此刻之伤的确是造成他日后短寿早亡的旧伤。
云定意速度太快,直到他把完脉,司凡尘和原本负责带路的女子才匆匆赶到,恰好看见他将倚鹤然的手放回被子里的场景。
司凡尘挂心倚鹤然伤势,顾不上探究云定意的目的,忧心忡忡地问:“少楼主情况如何?”
赶来途中,女子已向他说了倚鹤然的状况,比他料想的糟糕得多。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在意云定意的举动,因为当下倚鹤然的情况更为重要。
“不乐观。”云定意开门见山,“他伤在心口,经脉中有一股异力正在破坏他之五脏六腑,若不驱除,只怕会留下终生难解的暗伤。”
司凡尘闻言,望着倚鹤然的目光掠起深深的痛楚:“那股异力乃是上代楼主所造之祸,纵百般弥补,终究还是应到了少楼主身上。”
云定意眸光一沉:“说清楚。”
深吸一口气,司凡尘收敛心绪,定眼看向云定意:“在此之前,先生须先告诉我,你为何对少楼主的状况如此在意?”
“很重要吗?”云定意并不理会他目光中的刺探,一味地凝视倚鹤然苍白的面颊,“我只希望他活着,这不亦是你之所求?”
前生倚鹤然死后不久,司凡尘因心神震荡入魔,自尽于他墓前。
他本可成为天机造梦楼的新任少楼主。
司凡尘神色一黯:“是。既然如此,白汀——”
女子躬身应道:“大人。”
“去我房间,在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那只剑匣。”司凡尘像是下定决心,语气低沉而冰冷,“我不会让好友……让少楼主重蹈前任楼主的覆辙。”
白汀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领命退下。
不过片刻时间,她双手捧着一只剑匣小心翼翼走了回来,仿佛里面装着什么洪水猛兽,目光甚至不敢落于上方。
剑匣甫一出现,就将云定意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能感觉到匣中藏着一股诡异而强大的气息,那气息与正在倚鹤然体内流窜的异力极为相似,只是更厚重与深沉,隐隐透出杀伐之感。
司凡尘没有多说,直接掀开盖子,露出底下放置的物品。
那是一截断刃,仅有两个巴掌长,断面光滑,通体泛着深青色的寒光,刃锋处清辉流转,像是映着一弯新月。
云定意眯了眯眼,伸手欲触摸断刃,却在距离它半寸处停下动作——离断刃最近的食指指尖裂开一道血痕。
“好锋利的剑。”云定意收回手,擦去血迹,血痕亦随之消失。
司凡尘手托剑匣,长叹道:“这把剑乃是上一任楼主自红尘道中取出之物,本以为是绝世神兵,不料一离开红尘道,此剑便自行断裂消散,只余一截断刃不说,还因此引来红尘道中守剑者的杀意……”
“前任楼主便是死于守剑者之手。”白汀补完他欲言又止的最后一句。
天机造梦楼的传承自有其章法,每一任楼主的选择标准皆不相同,一般情况下,选择楼主的标准不会对外公布。
例如倚鹤然,他与初代楼主出自同一个隐居大族,但真正让他登上少楼主之位的却不是他的家世,而是只有前任楼主才知晓的缘由。
但倚鹤然这一代和前面几代又有所不同,在他之前的少楼主都是由楼主手把手带出来的,唯有他失去了被楼主教导的机会,因为楼主已死于红尘道守剑者的剑下。他自己也和上一代楼主有着相似的际遇,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登上楼主之位。
这一段往事,比云定意料想的更加复杂。
好在他不必深究此事,他的目的只在救人。前世他未能救得了倚鹤然,是因为那时的倚鹤然伤重濒死,无力回天。而现在的倚鹤然不过刚刚受伤,他还有时间寻找解救之法。
云定意思忖着说道:“鹤……少楼主体内异力与这截断刃一脉同源,应是出自红尘道守剑者一支无疑,若有化解之法,也必在红尘道中。我会前往一探。”
他并没有提议天机造梦楼派人前往红尘道,因为提了也是白提。天机造梦楼若能进入红尘道,前任楼主也不会死在守剑者的手上。
这些话不好明说,但他们心知肚明。
司凡尘抬眼看他良久,几番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多问,转而道:“我代少楼主谢过先生。”
云定意摇头:“不必。这句谢,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同我说。”
……
红尘道离临江城足有十天的路程,便是乘坐马车,也至少要走八天。
倚鹤然的状况并不乐观,云定意和司凡尘商量之后,决定明日就带上他出发前往红尘道。
“目前我暂代楼主一职,事务缠身,加上红尘道不欢迎天机造梦楼之人,因而我无法随行。”司凡尘说这话时,眼中的担忧与不舍几乎化成实质缠在倚鹤然身上,“一路上,劳先生多费心。天机造梦楼与剑仙往事,先生若有兴趣,待你们从红尘道回转后我再详说。”
云定意应了一声:“明早到云间客栈寻我。”
二人拱手道别。
回到客栈,云定意简单收拾了一下,在整理袖里乾坤时忽的想起什么,从中取出一双长刀。
刀柄如玉,锋刃若雪,寒光粼粼,照破山河。
这对山河双刀与他的山海剑皆是他父亲所留,若他选择习剑,山海剑便是他的武器,若他选刀,双刀便是他的武器。如今他有了山海剑,刀自然就余了出来。
回忆前生听到的有关玉千山的传闻,云定意记起一事,这位刀道顶峰因道心奇特,寻常刀剑无法承载,因此并无称手的兵器。现下他刀道初成,若能得山河双刀蕴养,日后于他于他皆有益处。
刀者无刀,未免寂寞。名刀蒙尘,也太可惜。
云定意抚过山河双刀,心中已有决断。
次日一早,云定意出门退了房,还未走到客栈外,就被裹着毛领披风的玉远凡扑了个正着。他刚从马车上下来,浑身暖融融的像只火炉,与体温偏低的云定意对比鲜明。
“远凡?怎么这么早?”云定意接住玉远凡扑过来的身体。
玉远凡开心地在嘴角抿出一个梨涡:“阿意,你是不是要去红尘道?”
云定意一怔:“你怎么知道?”
“是我大哥告诉我的。”玉远凡碰到他冰凉的手,从袖里摸出一只手炉塞了过去,兴冲冲地说:“我大哥和我父亲要到南边的江淮城办事,家里就剩我一人。他说如果我能说服你,便同意我跟着你一块儿出门见见世面。”
“那你大哥有没有说,我是去救人,不是去郊游。还有,红尘道很危险。”云定意一时摸不准玉离一的想法,试探地问。
玉远凡一无所觉:“说了说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有正事要做,我肯定不拖你后腿,到时候你进去救人,我就在红尘道外面看看风景。”
云定意无奈一笑:“好吧,既然你考虑周到,那便和我同去。”
只在红尘道外面应该不会有危险,见玉远凡如此期待,云定意也不想惹他不快,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并肩出了客栈,台阶下,天机造梦楼的马车已等在那里,驾车者依然是那位白汀姑娘。
“先生。”白汀向云定意微微点头,却仿佛没看到玉远凡似的不理会他,大概是玉离一提前打了招呼,“少楼主已经醒了,正在马车上。”
“我知道了。”
握住玉远凡的手臂,云定意足尖轻点,轻巧跃上马车,进入车厢。
彼时,车厢内已躺了个人,一身蓝衣,黑发如练,正懒洋洋地倚在几个堆叠的软枕上喝药。
他披着长发,琥珀色的眼清澈明亮,抬头看人时,被看之人仿佛跌入一片浩瀚宁静的湖泊,心中所思所想被剖开来摊在阳光底下,无所遁形。
乍然与他对视,云定意竟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却也不是错觉,他们的确隔了一世,在彼岸相见。
倚鹤然勾起嘴角:“久仰,我是倚鹤然。”
时光陡然回转,来到那一年的玲珑湖畔。他站在展翅欲飞的鹤群中,回首望向云定意,说的也是这句话。
相识偌久,半生知己,而今重头遇。
云定意微微笑道:“……云定意。”
身后的玉远凡早已熟门熟路蹿到倚鹤然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问他生了什么病。倚鹤然笑眯眯地拿话逗他,云定意坐在一旁微笑着看。
马车驶动,朝红尘道方向行去。
前生失去的好友,无法弥补之遗憾,他已寻得一二。剩下的一二,他亦会尽力找回。
……
玉千山盘膝坐于树下,两把刀置于膝前。
日光泼洒,照见他一身疏阔。
他拿起软布沾了水,仔细擦拭两把刀,从刀柄到刀身无一处遗漏。送刀来的客栈小二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前,告知他刀的来历。
“这对长刀是居住在云间客栈里的一位客人今早托小人转交给大人的,那位客人只留了一句话,希望大人莫使山河蒙尘。”
擦刀的手顿了顿,玉千山神思恍惚一瞬,却不知是因为小二转达的话还是他的那声“大人”。
一朝道心通明,让玉千山从人人嘲讽的家族废柴变成需要恭敬对待的大人,其中落差之大,不仅那些曾经欺侮他的人难以立刻接受,便是他自己也有似梦似幻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总在他想起那日点醒自己的白衣剑者时烟消云散。
玉千山低头继续擦刀:“托你赠剑之人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小二想了想,“那位客人一身白衣,头发也是白的,却长着一副极好的相貌。看起来虽然冷漠,态度却十分谦和。”
这番形容已与那人有八.九分相近。
“他身后是否背着剑袋?”玉千山追问剩下的一二。
“对对!那剑袋可奇怪,看着空空的,却非常沉重,靠近了还有一股冷意嘞!”小二不自觉带出了乡音。
果然是他。
玉千山不禁柔和了神色,露出一抹浅笑。这笑意掠上眼角眉梢,犹如春风化雨,绮丽生辉。绝代刀者霎时成了人间富贵花,惊艳红尘。
小二一时看呆了,心里想,这位大人跟那位客人一样好看嘞。
“那位客人退房之后,可说起他要去往何方?”玉千山的指尖拂过刀柄上“山河”两个小字。
小二如梦初醒:“这……小人隐约听到他与玉家小公子说,他们要去红尘道。”
红尘道吗?
玉千山点头示意小二离开,将双刀佩于身后,起身走出院子。
他也是时候出门闯荡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