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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幕 ...

  •   三年前。

      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最佳戏剧奖揭晓时刻。各大媒体记者和文娱投资人在会场内外翘首等待组委会宣布最终结果,等来的却是最佳戏剧奖轮空一年的消息。一时间猜测与质疑声四起,而所有讨论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名字——

      徐行。

      徐行,H大金融专业毕业生,青年跨界导演,刚崭露头角便被评论界捧为戏剧届百年不遇的天才,国内戏剧的明日之星。

      三年前,年仅24岁的徐行创作出短戏《屠龙》,尽管因资历尚浅而被戏剧节拒之门外,却得到主评审的大加推崇,这部戏的影像传出后,还在欧洲戏剧界引起广泛讨论,这让徐行一时成为这一行炙手可热的大明星。

      徐行毕业后便加入了青龙剧院,担任演员、编剧和导演。两年后参加话剧艺术家协会主办的欧洲戏剧游学,在三个月时间里凭借出彩表现,还获得优秀学员称号。

      可却在回国后遭遇了人生最为重大的危机——《屠龙》被举报抄袭。

      抄袭对象是中戏戏剧文学系在读研究生,高迅。

      网友们立刻对这个叫“高迅”的学生进行了起底调查。

      然后惊喜地发现,这个高迅不仅是徐行的老乡兼大学同学,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更在高中就获得过新概念作文奖,以此保送H大,大学期间主修文学,硕士就读于中戏戏剧编剧专业,导师还是同时享誉学界与业界的知名教授。

      看到这种背后的故事,网友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原来根本没什么所谓的跨界天才!一个学金融的刚大学毕业的小孩怎么可能创作出惊艳四座的作品?而且既然《屠龙》是抄的,那姓徐的其他作品必定也不干净。

      接下来网友便开始推演新的剧情,发掘出更多令人细思极恐的细节——

      为什么一直投身文学创作、还是戏剧编剧专业出身的高迅甘愿躲在徐行背后当枪手,自始至终未对外暴露过身份,也从未宣称过与《屠龙》有半点关系?

      而这位当事人徐行,本来就是个大有文章可做的人——

      他早在大学期间就出了柜,H大同学圈和行业里人尽皆知他的同性恋身份。

      据传,徐行性格乖戾,在剧场工作时情绪极不稳定,经常出言训斥工作人员,演员不过说错一句台词就会惹得他大发雷霆,反观他自己的职业表现呢?

      ——却因为不配合导演,临场拒演,害得整个剧组跟着受拖累。

      而且,徐行的私生活也极为不检,虽已出柜,但还有关系亲密的异性朋友,还曾害得小姑娘为他自杀……

      总之不久后,广大网友一提起这位令人不齿的抄袭者,便不自觉戴上似是而非的噤声笑容。

      相反,被抄袭者高迅的形象如何呢?

      据知情人透露,高迅为人低调,大学一直过得中规中矩,社交账号里只有几条话剧链接,没有任何私人动态。而据他身边的人说,高迅性格内向,朋友也不多。

      于是网友们纷纷猜测,这个性格看似内向的高迅是不是被徐行掌握了什么把柄,因而受到要挟,才一直屈居幕后当个无名氏。

      什么把柄呢?类似……不雅照?这个徐行和高迅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感情纠葛?

      如此香艳的小道消息立刻博得广泛眼球,在戏剧圈和H大校友圈被添油加醋地口口相传。

      话剧艺术家协会为平息公众对于当年游学资格选拔公正性的质疑,对外称专门成立了调查组,然而徐行拒不接受任何采访与问询,回国后的行踪也一直成迷。

      这个堪称戏剧界十年不遇的大瓜让网友们兴奋吃了整整一个月,直到一个月后,媒体拍到徐行与调查组老师在青龙剧院大门前大打出手的两张照片。

      一张照片里,“青龙剧院”招牌跌落,一角磕在扔出来的各种杂物道具上,徐行面向招牌,但胳膊被几人强行缚住。另一张照片里,徐行抓起组委会调查老师的衣领,将人抵在路灯杆上,一脸怒容,双眼冒出火光。

      这两张报道照片在网上流传开不久后,全国各大戏剧节官博纷纷跟进话剧艺术家协会的禁赛呼吁,发布声明对其禁赛三年。网友纷纷转发,对这个抄袭者的下场拍掌称快。

      又过了两个月,徐行最后一次出现在新闻报道里,却已完全换了个人。

      媒体镜头下,昔日话剧舞台上的大明星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看着丝毫不像二十出头的青年,全然近乎乞丐模样,蹲在距离原青龙剧院大门口不远的地方,身前是下水道,悬在下水道上方的手握着空拳,拇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根烟头,似乎是地上捡的。

      至此,万众瞩目的年轻戏剧天才彻底沦为惹人哀叹的可怜笑柄。

      ***

      三年前,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的最佳戏剧奖开了天窗。

      与此同时,备受争议的抄袭导演徐行被行业集体抵制,各大戏剧节将其拒之门外,纷纷对其禁赛三年。

      三年后,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最佳戏剧奖揭晓时刻。

      此刻站在台上的颁奖嘉宾,是来自文星投资的投资总监涂浩琛。

      文星投资公司作为文娱届最具权威的投资机构,也是此次戏剧节的最大赞助商之一。

      站在聚光灯下、立式话筒前的涂浩琛,穿一身挺括西装,头发打理得油光锃亮,周身散发着自信与沉着,俨然一副金融界精英的模样。

      然而“涂浩琛”却不是这位投资界翘楚的原名。涂浩琛原名“涂强”,在H大金融专业本科毕业后,进了一家不知名的小券商做投行,两年后才加入文星投资。

      尽管投资公司招聘应届生大都是研究生起步,但涂浩琛却成了公司里唯一一个仅用三年时间就升为投资总监的人。工作三年间,他凭借学生时代积累的人脉与对文娱作品敏锐的嗅觉投出不少好项目,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
      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大学时一直待在H大话剧队,也曾是徐行的队友,而且涂浩琛跟徐行也是本科同班同学。除此之外,两人之间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时,戏剧节进行到了最为高潮的部分,涂浩琛要为最佳戏剧颁奖了。

      可在他一身西装革履地亮相后,台下嘉宾区却传出一句骂声:“死蟑螂。”但这三个字很快就被淹没在台下此起彼伏的掌声里。
      骂涂浩琛“蟑螂”的,是同在文星投资的投资经理金亦乐。金亦乐和涂浩琛也是同班同学,但如今在公司,金亦乐比涂浩琛的级别低。

      此刻,涂浩琛手里捏着获奖名单。
      他抬眼环视了一圈会场,脸上挂着深邃的笑容,接着按住西装,俯身贴近话筒,用投资人的沉稳语调缓缓开口道: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是一群幸运却孤单的人。如果把艺术门类的受众比作一个圆,一旦选择去掉大团圆结局,这个受众的圆就立马被砍掉一半,再去掉童话般的爱情,这个圆就再消失一半,去掉激烈的冲突、不切实际的幻想、惹人发笑的哗众取宠,这个圆,就只剩——”他手握成拳,只伸出一根手指,用拇指顶住指腹,“指尖这么点大小——而这正是话剧占据的位置。话剧舞台上呈现的,正是仅剩下的一点艺术精华。曲高必定和寡,这就是为什么话剧在中国一直没什么市场的原因,小城市甚至连一个剧场都没有。不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就算把剧场开过去,那里的人也欣赏不了这样的东西……”

      面对这样一番傲慢与精英做派十足的发言,金亦乐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为自己和台上的傻逼是同事而感到丢人。

      闪光灯一刻不停地聚焦着台上的涂浩琛,会场内外的记者嘉宾一面静静聆听,一面屏息等待奖项结果的宣布。

      “……文星投资希望能够成为艺术家的朋友,一路陪伴你们成长,而我也很荣幸作为公司一员,今天站在这里,见证你们的荣耀。下面,我将代表组委会郑重宣布,本届戏剧节最佳戏剧为——”

      就在这时,金亦乐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叮——叮——”两声,旁边工作人员忙提醒他调成静音。金亦乐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到一个未知号码发来一条短信。

      -【他回来了,在学院南路甲8号】

      金亦乐的呼吸暂停几秒,接着大脑一阵嗡嗡作响,回过神后,他一边给这个未知手机号拨电话一边转身往外跑,工作人员慌张拉住他:“金总……您去哪?现在会场已经封闭,不能——哎——金总!”

      金亦乐甩开工作人员后便直奔会场门口,但这会儿有两个礼仪小姐守在那。虽然是直播,但为了防止奖项结果提前泄露,自颁奖环节开始起,就一律不许任何人再出入会场大厅。

      金亦乐思索几秒,弯腰捂着肚子冲向两名礼仪小姐:“我……我拉肚子!让我出去。”
      不料礼仪小姐却温柔欠身道:“先生,若需要使用卫生间,可以去对面。”
      金亦乐当即直起腰,垮下脸严肃道:“我爷爷突发心脏病!我得去医院看他最后一面!现在!马上!”
      礼仪小姐露出为难的表情。

      金亦乐乘胜追击,亮出西装胸前的名牌:“我是投资公司的,就是出钱的,得罪了我你们明年还想不想办这破节了?办不了的话你们也就失业了!”
      “这……”两名礼仪小姐面面相觑。
      “怎么了?”这时,一个拿对讲机穿黑西装的男人朝门口走来。
      金亦乐趁礼仪小姐分心的刹那,撞开大门拿出上学时50米体测冲刺速度,一溜烟就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

      尽管这样,门口的动静也并不大,大部分观众才没工夫发觉有个人逃离了会场,可这一幕却独独惊动了台上的涂浩琛。

      他朝金亦乐背影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机械得体的笑容里忽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安。

      金亦乐跑出会场后继续给那个未知号码拨电话,却一直打不通,他坐电梯直奔酒店地下车库,路上还担心着身后有追兵。
      终于,他坐进驾驶座,接连大喘了几口气,半天才回过味来,抓着方向盘破口大骂——
      “妈的。他回不回来关老子屁事!”

      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起来,来电显示:应斯坦。

      “喂!二师弟,怎么了?”
      “大金师兄。”

      听到应斯坦小心翼翼的声音,金亦乐心中有了猜测。
      “你也收到短信了?”
      “嗯……”

      “这事你别管,准是恶作剧,也不知道谁那么无聊。我知道你想找到他揍一顿,不,揍一顿不解气,但杀人犯法……唉,这样吧,我帮你去看一眼。如果他真回来了,我再帮你想怎么搞死他。”
      电话对面不吭声。

      “喂?二师弟?你还在听吗?”
      “嗯。”
      “你们领导不是看得很严吗?你上班期间打私人电话要不要紧?”
      “大金师兄。”应斯坦打断道,“我……我刚进地铁站。”

      金亦乐皱起眉:“我说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呢。”但等他反应过来,立刻狠狠砸下一拳锤响方向盘的喇叭,“地铁?你想干嘛?你也要去见那个混蛋?”
      “大金师兄……我……”

      “疯了。都他妈疯了。”金亦乐拧着眉头,放下手刹,“我去找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副驾驶座上一扔,发车驶离了酒店。

      戏剧节的会场仍热闹进行着颁奖环节,一批批前途无量的戏剧人陆续登上灯光绚烂的舞台。

      与此同时,学院南路甲8号附近一座天桥下,正上演着一出街边小丑戏。

      ***

      高架桥边未抹匀的水泥与桥下车辆行人带起的扬尘一道,把北京的秋天抹成压抑的暗灰。但一望无际的车流人流之中也并非全无亮色,比如十字路口街边,就有一只彩色的小丑。

      小丑的头发是爆炸的彩虹色,戴一顶红色巴拿马草帽,身穿大红色衬衣、黄色领结与蓝色背带裤,脚踩一双红色大头皮鞋。小丑身材高瘦,衣服却宽大松垮,这种设计使得扮演者的个头不会太给人以压迫感。

      小丑的身后摆着个马扎,马扎上坐着一个少年。表演完一场捉老鼠的戏后,马扎上同样戴小丑帽与红鼻头的十几岁少年站起了身,走向围观人群,一边发广告单和优惠券一边说:“老张茶馆,看演出送茶点,相声小丑脱口秀,你想看的我们都有,包你笑到肚子痛。过了马路往东走第三个巷子往里两百米,幸福包子铺楼上就是,带小孩带对象打折了啊。”

      这个少年名叫丁大新,在老张茶馆打杂。

      丁大新的优惠券才发到一半,人群便有了散开的迹象,他连忙去追那些要转身离开的人,却一不小心碰到一个正路过的小男孩的手肘。
      “你有病啊!”小男孩骂了丁大新一句。
      这男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表情动作却很像个暴躁的成年人。

      丁大新连忙道歉,称自己是不小心。男孩却不再理他,只静静站在原地,皱眉抿嘴,望着两个已经走到马路对面的成年人背影。
      “那是你爸爸妈妈?”丁大新问,同时直起腰,想帮男孩把那对粗心的年轻父母叫回来。
      “别喊!”男孩立刻粗暴制止。
      丁大新不解:“嗯?不是吗?我刚明明看到你跟他们走在一起……”
      男孩咬牙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从来想不起我。”

      丁大新咧嘴笑起来:“既然这样,那过来看戏吧。别乱跑,等在原地,你爸爸妈妈就会回来找你的。”
      男孩对此并不领情,但也没有离开。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在马路停止线前刹住。驾驶座上的金亦乐抬头看了眼红灯上的倒数时间,烦躁地偏过头,瞧向路边。

      一轮传单发完,小丑开始了新的表演。

      可在看见那辆黑色轿车的瞬间,小丑的眸光发生一瞬异动。

      ***

      金亦乐等红灯等得无聊,瞟了一眼周围没摄像头,就捞来手机拨给了应斯坦。

      “喂二师弟,你到哪了?”
      “我刚出地铁。”
      “哪个口?”金亦乐边问边朝外张望,看到地铁站的标识后却改口道,“算了,直接红房子见吧。我去找地方停车。”

      放下电话,金亦乐又偏头看向街边,这次他发现了个奇怪二人组——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丑,和一个干瘦土气的少年。

      难道是什么行为艺术团体?金亦乐心想,又不觉感慨回到学校附近就是比待在死气沉沉的金融街有意思。正怀念着大学时光,突然,后边的车按喇叭提醒他交通灯已经绿了。
      “妈的赶着投胎啊!”金亦乐望着倒车镜骂了句,松刹车踩下油门,离开了天桥。
      这路边偶遇的“行为艺术团体”也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小丑的新一轮表演是一场抽屉戏,几个动作便把周围空间变成一个布满抽屉的密室。

      突然,他盯上那个站在一旁一脸不开心的小男孩,发出一同表演的邀请。但这个个性十足的男孩却全不像平常他遇见的那些小孩那样好说话,全靠丁大新在背后拱了一把,才将男孩拱到小丑身边。
      小丑看男孩撞上了他那布满一面墙的“抽屉”,心疼地又是摸又是护,惹得周围一圈小孩咯咯直笑。
      接着小丑伸手开始拉抽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明明什么道具都没有,可连贯到位行云流水的表情动作让小观众们看得既眼花缭乱又吊足胃口。
      就连那个酷酷的小男孩都终于忍不住,露出专注的神色,仔仔细细盯着小丑的每一个小动作,生怕看漏。

      突然,小丑几次三番拉开同一个抽屉,就在大家都以为不可能掏得出东西来的时候,小丑却掏出了一只红鼻子。
      四周的小观众们拍手叫好,小男孩也终于露出笑脸。

      表演结束,丁大新终于把优惠券派完,完成了这次外出摆摊的任务。人群渐渐散去,丁大新和小丑开始忙着收拾东西,免得一会儿耽误交警工作。

      那个酷酷的小男孩的爸妈也总算找了回来,从丁大新手里领走粗心忘掉的儿子。小酷盖离开的时候,手里攥着小丑刚从“抽屉”里变出的红鼻子。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妈妈牵着他要离开,他却恋恋不舍地回头又瞧了小丑一眼。

      可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小丑此刻却如同霜打的茄子,蹲在远离马路与人群的绿化带牙子上,除了那一身彩色装扮,没有任何存在感,比行道树还安静,只有黑得发亮的眼珠跟随马路上每一辆开过的车辆,不断重复着从左转到右,从左到右,从左到右。

      然而双眼却仿佛从未在任何事物上真正停留。

      ***

      金亦乐从大路上拐弯后就开进了学院南路,在路边停好车,他却没立即下车,而是从前车玻璃看向街道,发了半晌的呆。

      近三年没回来,这条小街上的大部分店铺对他来说都成了新面孔。
      他曾在青龙剧院兼职当了两年制片人。三年前剧院倒闭,他刚好硕士毕业,加入了文星投资,从伺候舞台的人变成被舞台伺候的人。

      对他来说,在剧场工作的那段日子就像是走在云里,每一步都可能摔下来,而且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是属于青春的冒险,是他活过的证明。现在想想,简直不敢想象他这么懒的人当初怎么能拿出那种不要命的热情来?

      可终究,所有热情只是投入了一场虚幻的梦。
      只是梦醒这么久了,他却还是只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短信,就不管不顾地跑过来。
      想到这,金亦乐胸中蹿起怒火,下了车,“嘭”地合上车门。

      学院南路甲8号是原青龙剧院的地址。发短信的人显然知道这一点。那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金亦乐已经思考一路了。但他却连对方是敌是友都想不出来。当年那个人滚蛋前到底招惹了多少是非,连他这个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都搅不清。

      原青龙剧院坐落在两条小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是一座砖砌的尖顶老房子,外观是旧旧的红墙,所以金亦乐爱喊“红房子”。这大片的红色和当初招牌上“青龙剧院”的“青”字又正好撞色,倒形成一种别致的戏剧性效果。

      青龙剧院倒闭后不久,这里就被另一家剧院接手。

      下车前金亦乐就仔细观察了附近,但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接近红房子时,他看到两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大门口散落了不少建筑废材,不禁心想,难不成后来这家剧院也倒闭了?

      金亦乐径直走向剧院大门口右侧的一尊青龙雕塑。
      他把手搭在龙身上,一幕幕回忆又无孔不入地淹没了他。
      当初这座雕塑落成时,所有朋友一同欢呼雀跃的模样,一张张充满期待的笑脸再次浮上眼前,金亦乐的鼻头瞬间泛酸。

      “妈的。”金亦乐仰头看天,不断小声重复,“我没感情我没感情我没感情……”

      平复心绪后,金亦乐掏出手机想问应斯坦到哪了,眼角余光却看到马路正对面站着一个人。
      半分钟后,一辆汽车从马路上呼啸而过,而金亦乐却已经冲到了马路对面,揪起马路对面那个人的衣领,照着下巴就给了那人一拳。
      但那人丝毫没有躲避。
      金亦乐还要继续打,身后传来应斯坦的声音。

      “大金师兄!……迅哥。”

      应斯坦跑上前来分开两人,把金亦乐抱到一旁。金亦乐伸手压过应斯坦的肩头指着男人大喊:“高迅!是不是你发的短信?啊?他是不是联系你了?你他妈怎么还敢来?我早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他是不敢露头所以才派你来的?是不是?你说话啊!哑巴了?……”

      高迅垂着眼,抬手用拇指扫了扫被打的地方,一言不发。他嘴角生得高,是天生的笑像,即便刚被揍了一拳,表情上也看不出任何愠色。

      应斯坦好不容易把金亦乐推到三米开外,和高迅隔开绝对的安全距离,侧身抱着他的大金师兄,腾手扶了扶眼镜,接着扭头问高迅:“迅哥……真是你叫我们来这的吗?”

      高迅终于抬眼,语调平静地答:“不是。”
      “那你也收到短信了?”
      “嗯。”
      “内容是不是‘他回来了,在学院南路甲8号’?”应斯坦确认道。
      高迅点点头。

      金亦乐狠命一咬牙,冲着马路对面的剧院大门吼:“回来个屁!人呢?拿我们当猴耍吗?”
      应斯坦小声接话道:“短信说的是……‘他’回来了,说明……说明不是队长自己发的。”
      “队他娘的长!你还拿他当队长?”金亦乐又朝应斯坦吼。

      “但会是谁发的短信呢?”应斯坦求助地望向高迅。
      虽然和高迅接触不多,但在应斯坦印象里,高迅这个师兄向来沉稳严谨,或者说,滴水不漏。但这些年因为抄袭事件的关系,他对这个师兄也带上了不愉快的印象。
      高迅摇头:“不知道。”

      金亦乐终于不再用吼声说话,但语气依旧生硬:“我说了是恶作剧!那个混蛋怎么可能回来?他现在不知道在哪赚大钱呢!会记得我们?”

      片刻后,应斯坦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可是……三年了。”
      这几个字一出,一种隐而不发的气氛便在三人间弥漫开来。

      三年了。
      三年已到,戏剧节对徐行的禁赛结束。这意味着,他该回来了。
      可是,他会回来吗?

      “别想了!”金亦乐又开始吼,“那种自私自利只管自己不顾别人死活的家伙,指望他熬三年?为件根本出不了头的事?我拿头保证他早转行了!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刚见过一个董事长,那老头挖了他几年,就盼着我们剧院倒闭!连涂蟑螂都混成了投资总监,那家伙上大学起就一心只想进投行挣大钱,现在没准就在哪栋大楼里喝着咖啡谈生意,就我们这种白痴才会跑回来自取其辱!”

      应斯坦皱起眉,尽管很不愿相信这些话,但事实却是三年过去,大金师兄做回了金融老本行,他考上公务员进了街道办事处……当初为这个剧院努力过的每一个人都寻了其他出路——

      所以,他怎么能指望一个早被戏剧届封杀了的人还赖在这场虚幻的梦里不走?尤其是,他心目中那么优秀的队长,在他眼里是个做什么都能做成的人,都三年了,怎么可能还不给自己找条正常点的出路?
      刚刚看到短信时的兴奋与欣喜此刻全数熄灭,应斯坦垂下头,轻声道:“可能真的只是恶作剧吧。”

      不久,各怀心事的三人陆续离开了学院南路甲8号。
      夕阳渐渐将城市的高楼与忙碌揉进绯红色的温柔,又一辆轿车从狭窄的街道缓慢驶过。

      轿车消失后,剧院门口却多了一个身影——

      那个戴草帽的小丑。

      ***

      时间正好是下班晚高峰,剧院门口的台阶上,一胖一瘦两个建筑工人坐着抽烟,悠闲地眯眼看来往行人。

      他们今天的工作任务是一个字——拆。

      他们背后这座建筑的房东找了他们包工头,原先的剧院不租了,现在要让他们把原先的装修都拆了,好出租给下一个商户。

      可门口的那座青龙雕塑成了一大难题,让两人都不想动弹。

      据说当年这家剧院的装修队伍进场之初,本来要拆掉这个碍眼的青龙,可有个疯子每天都蹲在路边,只要有人靠近这座雕塑,就蛮不讲理地上前阻止,为此被保安带走过很多次。

      后来风水大师的诊断报告出来,说这座雕塑动不得,装修队伍才作罢,而那个疯子之后也再没出现过。

      胖的那位建筑工人抽完一根烟,把烟头随手扔下台阶,问瘦子:“头儿,咱们已经坐在这半下午了,待会儿经理回来验工咋办?”
      瘦子答:“你怕啥?他来的时候装好样子说是刚歇下不就行了?我们是按天拿工资,干得越快挣得越少,别傻。”
      “拖延几天,真能多拿钱?”
      “怎么不能?你没听说这儿的下家是个土财主,比原先的破剧院有钱多了,说要把这改成全北京最大的密室体验馆。雇咱们的房东这回赚大发了,我们不趁机多拿点?”
      “密啥?”

      瘦子“哼”一声,没答话,随手扔了烟头,一脸不屑地起身,紧接着看到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丑正静静站在那座青龙雕塑旁,眼神呆滞地盯着剧院大门。

      瘦子眯眼骂了句:“神经病。”
      忽然,小丑蹲身捡起一块红砖头。
      “疯子!放下!”瘦子朝小丑吼了一声。
      但小丑似乎是没听见似的,又弯腰捡起一块红砖,抱进怀里。
      瘦子几步上前,粗暴地推了小丑一把。

      不远处,丁大新正朝剧院门口跑来,看到小丑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忙加速飞奔而来。
      瘦子看到来了个没什么威慑力的小孩,咧嘴骂了句:“真晦气。”

      丁大新跑到跟前,看到瘦子工人一身匪气,有些犯怵,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你……你刚才干嘛推人?”
      瘦子哼笑:“我推小偷怎么了?”
      “小偷?什么小偷?”
      瘦子指着小丑怀里的两块砖:“你没长眼睛啊?他偷砖!”
      丁大新回身,真看到小丑抱着两块砖当宝贝似的。
      “……”无语一阵,他朝小丑伸手,“徐哥,砖头给我,咱不抢人家饭碗。”
      小丑却不肯松手。
      “你要这破砖头干嘛?难不成是想拿回去当道具?”丁大新不解。
      “哼。”瘦子工人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家里有精神病就看好咯,别随便放出来危害社会。”

      就在这时,一个穿制服戴安全帽的中年男人走近,看到起争执的三人,便问瘦子:“怎么回事?”
      瘦子见到男人,立马低下头答:“经理,有人偷东西。”
      “偷东西?”
      丁大新慌忙解释:“不好意思,我朋友捡了两块砖,这就还给你们。”
      被称作经理的男人看了小丑一眼,转身又看向剧院门口的工程进度,皱起眉训斥瘦子道:“这就是你给消极怠工找的借口?一下午了,连个招牌都没拆完,花钱请你们来这当门神啊!今天工资各扣一半!”

      经理训完瘦子后,转身面向丁大新,虽不了解这两人的来历,但他最怕居民闹事,一旦被投诉就麻烦不断,于是一脸歉意地说:“拣块砖头不碍事,是我们工人不懂事。”
      丁大新见状,忙带着小丑离开了。

      而那个被扣了工资的瘦子工人差点咬碎后槽牙,要不是经理还在这,他只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个神经病小丑拉进巷子里揍死。然而刚被扣掉工资,只能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瞪着两个背影走远。

      ***

      带着小丑过完马路,丁大新接了个电话。

      放下电话后,他开心地对小丑说:“老板刚说今晚茶馆演出被包场了,是一个小学的班级包的。”说到这他忽然眼睛一亮,问,“徐哥你说,是不是你送红鼻子的那个小孩他们班包的?我看那小孩很喜欢你。”

      可小丑却只紧紧抱着两块砖,仍旧一副不在服务区的模样。

      丁大新无奈歪了歪嘴角,他已经习惯了徐行这样的状态。茶馆里其他人都只当徐行是呆子,然而他不这么认为,他心想天才和疯子总是相近的,但真要是呆子,怎么能演绎出那些活灵活现的角色?

      拐上大路前,丁大新又扭头看了眼那座即将被拆的剧院。
      其实他特别想进去看一眼。
      去看一眼真正的剧院,到底是什么样。

      ***

      此时,远在30公里以外的首都国际机场大屏上显示,从纽约飞回北京的AA278次航班已顺利降落。

      司远下了飞机,径直去机场南侧停车场取了车,刚开上高架,陆叔叔的电话就进来,他按下耳机接听。

      “小远,车拿到了?”
      “司寅寰在北京?”
      “司总刚走。小远,别直接喊你爸爸的名字,尤其别当着外人的——”
      司远加速超了辆车,打断道:“陆叔叔,让你查的事查到了吗?”
      “呃……还没。北京那么大,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一样。”

      “行。谢谢陆叔叔。”
      “哎小远——你先别挂!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哪?”
      “还住学校这边,公寓我一直租着。”
      “住那么远啊?你爸爸每回都住东边,要不要给你换个住的地方?”
      “不用。”

      司远挂了电话,一脚油门踩到100码,又连着超了几辆车。

      北京是大,但如果想找到那个人,有一个地方也许可以碰碰运气。

      ***

      尽管从剧院回到茶馆后,小丑的情绪一直低落,但演出刚一开始,他就立马进入了表演状态。

      一整场演出下来,掌声欢呼声不断,一整个班的小学生被逗得前仰后合。

      但演出结束后不久丁大新就发现,他徐哥的人又不见了。

      徐行又回了学院南路甲8号。他戏服都没换下,也还戴着小丑妆。

      这会儿已经是夜里九点,学院南路亮起了路灯,餐厅步入散场环节,接棒的是各种小酒吧和烤串店。

      剧院门口此时除了下午那两名一胖一瘦的工人,还多了几名新加入的人,胖子工人正挥起锤子,看架势是准备砸了那座青龙雕塑。

      徐行连忙飞身奔过去,抬手钳住了胖工人的手腕。
      胖工人看到小丑,既惊讶又生气:“你……你他娘的怎么又来了?你都害我们扣半天工资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别砸。”
      徐行用力将胖工人的手压了下去,只吐出这两个字。

      “你神经病啊?”
      “别砸。”徐行又重复一遍。
      “他妈的这你家的?你说别砸就别砸?”

      “别砸。”
      小丑的眼神呆滞而固执,胖工人被看得竟有了几分心虚。

      “他妈的!”瘦子工人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恶狠狠骂了句。
      见这触霉头的小丑竟还敢来,还是单枪匹马地来,一来又想惹事,他立即招呼其他同伴,五六个抄着家伙的壮汉一齐上前把徐行给围了起来。

      “给我打!就是他害老子今天白干了!给我往死里打!”
      但其他人没动。
      “头儿,这样不好吧。这大马路上的……”
      瘦子抬眼瞪说话的人:“这就一神经病!要不给他收拾老实了,保不准还会来找事!你们现在要不听我的,就等着也被他害得扣工资吧!”

      瘦子说完伸手扯了一把小丑,想把他扯到自己身前,却没扯动,便对胖子吼说:“赶紧砸啊!你还愣着干什么?”

      “哦……”
      “别砸。”徐行守在龙头的地方,还是只重复这一句话。
      瘦子眼里冒出了火,挥拳正要砸向小丑时——

      忽然,一束车大灯打向青龙雕塑,把瘦子晃得瞬间睁不开眼,握紧的拳也僵在了半空,同时一声刺耳的鸣笛传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辆开到剧院门口的黑色轿车吸引。

      寻光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男人快步走下轿车。男人发色深棕,微卷,刘海中分,身穿黑色修身衬衣与一条西装裤,刚一下车就跑了起来。

      刚刚车灯照亮小丑脸庞的一刹那,司远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尽管画着那样的妆,尽管已三年未见,尽管那双眼睛和当初分别时已全然是两个人——然而司远还是能百分百确定,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围成一圈的工人见到男人奔来的架势,不觉都向后散开了些,只有瘦子头头还一步也不肯让,手里的拳头也攥得更紧了。

      但徐行却没看向正全力朝他跑来的人,嘴里仍不停重复着那两个字:“别砸。”
      瘦子气急败坏地从胖工人手里一把夺过锤子,双手抓着锤柄高高举过头顶。

      正跑来的司远看到这一幕立即大喝:“你做什么?住手!”
      但瘦工人却丝毫不理会,用尽全身气力闭眼大吼一声:“呀——”

      这一声吼喊懵了围观的工人们,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奇怪的小丑应声当即转身180度,张开双臂死死护住了青龙雕塑的龙身。

      而他们头头的锤子还在控制不住地下落,那个刚下车就往这跑的男人一个跳跃的箭步,在锤子落下前一秒趴到了小丑背上。

      ******

      我叫徐行。今年9月刚满27。

      按照22岁本科毕业直接进投行的计划,我现在应该已经当上了某大行的副总裁,过上了刚进H大经管学院时,职业辅导老师告诉我们的那种生活——

      拿着百万年薪,住着上百平米的高级公寓,穿没有吊牌价的西装,每天出入的不是上市公司董事办公室,就是丽思卡尔顿总统套房,随手一签就是上亿的生意单子,谈笑风生的都是大佬级别的人物。

      可如今,我却穿着三原色的破布,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妆,抛头露脸地在大马路上逗小屁孩笑,下班后兼职和建筑工人打架,我的生活,每一天都在挑战这座城市想象之外的生存底线。

      我叫徐行。今年9月就27了。

      我的人生到今天,就是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摘自徐行《失败人士回忆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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