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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遗扇 ...

  •   四月芳菲尽,上塘河水碧于天。这日晴风丽日,天气朗彻得紧,正逢休沐,林如海触动游兴,便想着携家眷去虎丘一游。黛玉日常虽宅了些,可难得父亲有兴致,她自然是要去凑趣的。故而梳洗一番,便带了孤竹君与其余几个丫鬟、一众媳妇婆子,上了家里的画舫。

      在休沐日里闲来无事带家眷出游的官宦人家不少,也有那豪富巨室、平民小户爱这好日色,也纷纷的出来游玩。于是街巷之中,河畔桥边,尽是如蚁游人。水上的热闹也绝不逊于岸上,但见大小船只游弋河上,有彩绘辉煌的画船,也有色调清淡的乌蓬小船,来往穿梭不休,倒也好看。还有那尤为会取乐的主人,索性在船上载了乐班,一壁赏景吃酒,一壁听着曲子。船只所经之处,清透婉转的丝竹之声与咿咿呀呀的水磨腔飘转风浪之间,引得岸上不少人情不自禁的立足噤声细听。

      孤竹君坐在船舱里听着,起先还觉着悦耳,后来听得多了,便觉着大同小异,没什么新意:“这些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十部戏,外加些时新的曲子,戏听得腻,曲子更是俗不可耐。”

      黛玉记着他刚来时,可是看什么戏都新鲜得要命,而今却是这幅老气横秋的口气,不由莞尔:“什么样的好戏文,若是翻不出新意来,只管颠三倒四的磨牙,也难怪听着腻烦。其实世上又究竟有几个人懂得听戏,大多不过就是听个响罢了。不过,今日出游者如织,也未必便没有几个雅士在……”

      正说间,只听一缕清婉幽荡的箫音飘飘摇摇的依着江风而来。一时间满舱生凉,而那曲声清拔脱俗,竟是远远比江风还要脱落空澈,远非时下流行的艳俗俚曲可比。又有人随箫音唱道:“世人爱荣华,我却不待见,名利总成空,我心无足厌……”

      黛玉听见,微微颔首,赞道:“正说未必没有好的,这好的便来了。”

      说话的功夫,那箫声已缠绕着歌声越来越近。孤竹君走到窗边,隔窗一瞧,只见一条乌篷船正飘悠悠而下,船头摇橹的艄公白发如银,面容清癯,身躯健硕,看去透着十分的精神,显然非是普通渔家身份。船头还坐着一人,绀袍乌巾,持洞箫的手俨然若白玉,双目似瞑非瞑,袍袖在风间若飞,意态潇闲倜傥之至。

      “好个飘逸人物!”孤竹君在心下赞道。

      那人身后还坐着一人,便是歌者了,只是后者坐在船篷内,身影被奏箫者与船篷所阻隔,看不清是何个头样貌,只能看见一角俨然铺开的乌色的袍襟。那船与林家的画舫愈近,那歌声便听得愈发清明。不似童子嗓音的稚嫩尖利,亦不似成年男子嗓音的浑厚浊重,那声线里含着金声玉振的清白明朗,是少年男子独有的声口。吐字叶韵亦是极分明,亦唱亦叹,难为他听声音年纪不大,竟能唱出无尽笑眼相看的彻悟:“堆金积如山,难买无常限。子贡他能言,周公有神算,孔明大智谋,樊哙救主难,韩信功劳大,临死只一剑,古今多少人,那个活几千。这个逞英雄,那个做好汉……”

      孤竹君不觉听得出了神,浑然未曾察觉一旁嬷嬷们不赞同的眼神,信手推开了舷窗,探着身子向船上张望。那奏箫的男子听见动静,扬起脸来,正与他直直看了个正着,眉目俊伟而奇丽,好一张清脱得如芝兰空翠的好样貌。

      那人约莫也未想到会与这样一位清俊“佳人”来了个眼对眼,倒也未露局促之色。手指兀自抚箫不停,只是上半身微微一躬,朝他笑了一笑。孤竹君回了一礼,见始终看不清歌者的样貌,只好憾然的关了窗。关窗之际,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袖口掉了下去。他并未留意,只回头向黛玉道:“姑娘说的没错,还是有那不俗人物的。”

      “看看两鬓白,年年容颜变,日月穿梭织,光阴如射剑……”清扬的歌声间,那只船轻如飞鸿般错身而过。

      “这是寒山拾得的对答故事,历来传颂的不少,传唱的却不多,听这曲调奇特得紧,许是自家谱出来的,倒也清妙。”黛玉也留神听了会儿,点头赞道,她自身在琴艺上造诣非凡,故而素来对这些丝竹弹唱少有夸赞,然而一旦口出赞语,便是欣赏得紧了。加上前番,算起来共点了两次头,更是从未有过之事。

      “寒山拾得?那是什么人?”孤竹君问道。

      “唐时颇有声望的两位诗僧。”黛玉讲解道。她总是在诲人不倦之道上深有兴致。

      一人一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以至于直到下船之际,孤竹君才意识到他关窗时一时不查,把那柄有师长君真迹的画扇跌了下去。他对师长君的字画虽欣赏有加,但也不到视之如性命的地步,想那扇子沦落浪涛,估计已损坏了不少,便也懒怠去寻。只感叹了两句“物各有命”,便随着黛玉下了船。

      如果能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麻烦,当时的孤竹君哪怕是跌断了手,也万万不肯随手把那扇子丢了去的。

      将时间拧回孤竹君关窗的那一刻,那叶乌篷小舟之上,师仲卿脚尖勾着船舷,险之又险的在掉进河水之前钟摆一般的荡回了船上,手里抄着一把扇子模样的东西。他稳了稳身形,朝身后的画舫高声喊道:“哎——你们有东西落下了——”

      江风习习,四方丝竹之声不绝,他的叫声混在内里,实在是难以辨清。那画舫也早去得远了。

      师仲卿坐回舟中,惊魂甫定的拍拍胸口:“好险好险,若不是我腿脚还算敏捷,抢在落水前晃了上来,不然自己变成落汤鸡倒是小事,让这河水损了佳人之物,岂不是大煞风景?三弟,我们赶上去,把这扇子奉还原主如何?”

      师拱辰端端正正的坐在船篷内,极富穿透力的眼神于瞬息之间看透了自家二哥的那点花花肠子,吐出二字:“无聊。”

      师仲卿被弟弟顶了一句,也不恼,只蛮不在意的笑:“是三弟你小小年纪,也太无趣。”

      “把那扇子扔了去吧。”师拱辰的眉心拧出了个疙瘩:“那只画舫的灯笼上有巡抚府的字号,应是林巡抚带家眷出游。这扇子的主人不是姬妾便是鬟婢。一柄扇子不过是微末之物,丢了也就丢了,再心爱也不过心疼一会儿罢了。你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非要追上去归还,倒惹得那扇子主人犯了嫌疑,连带着你也招了林巡抚的厌。莫要忘了,我们此番来苏州只是为着你赶秋闱,才早早过来收拾房屋,拜会文友。躲着这些嫌疑都来不及,何必去招惹是非!”

      师仲卿探手拧了把他的腮帮子,大笑:“二哥不过是随口一说,倒是招了你一篓子的话。再说了,什么叫只为着我赶秋闱?你倒置身事外了?难不成你便不赶秋闱了?”

      师拱辰肃然道:“论学问之根基精深,我自然远不及二哥,这回至多算个陪跑。”又轻轻翻了个白眼,“但二哥也莫要得意,我若是长到你的年纪,自问也不会逊色于你。你要再这般浪荡,没准今年的桂榜被我越过一头,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好意思在爹娘的画像前奉馔?”

      师仲卿又拽了把他的脸:“三弟呀三弟,你就知道淘汰二哥,你怎不去和大哥比?”

      师拱辰诧异道:“二哥自己都从来不敢和大哥比,为何会觉得我有这个胆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师仲卿登时笑得歪在了船舷旁,隔了会儿才缓过劲,却是一层一层的淡去了面上的笑容。隔了会儿,才自内腑深处抽出了一道极深长的叹息,骤然又嗤笑一声,随意的瞥了瞥周遭的风景:“水光天色,竟无一物可以入眼……”目光无意中掠过兀自捏在手里的扇子,随口道,“幸好还有这佳人香扇一柄,聊慰情怀……”

      一壁说着,一壁信手打开了扇面。那一刹那间,他的瞳仁有着极细的震颤:“三弟,你过来看!这是不是……”他抽了口气,把扇面朝师拱辰的方向一扬,“这是不是大哥的真迹?”

      师拱辰劈手夺过,动作虽快可也极稳,他稳稳地捏着那扇,视线在其上逡巡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松了劲:“古叔。”他唤那执橹的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调转船头,追上林巡抚的船!”

      他的手有些抖,师仲卿怕他跌了扇子,连忙小心翼翼的接过去,一叶一叶的合住。他此时也没心思调侃弟弟的反复,担忧道:“耽搁了这会儿功夫,怕是已经走远了,未必能追得上。”

      师仲卿道:“看船只的方向,约莫是往虎丘去。若是追不上,我们就去虎丘寻。虎丘寻不着,大不了去巡抚府递帖子。我们虽然连个举人都还没捞着,巡抚大人必不肯见我们。可办法是想出来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遗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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