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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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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理成章地,如烟夺舍了柳氏,为孙如兰的胎儿报了仇。她对跟她争孙如兰却又不肯善待对方的江鹤山厌恶透顶,可对方是江家的主心骨,一旦倒下,连带着已嫁给他为妻的孙如兰和她的女儿也得跟着吃苦受罪,这样一损俱损的破事如烟才不干,故而她只是诱着他风流浪荡,而非伤他性命。她待江鹤山的妾室、子女都还不错,待江采慧尤其关怀有加,将他们教得知书达理、长幼有序……
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便是孙家人,也说不出她这位二房奶奶做得有哪里不好的。只道是自家姑娘不争气,笼络不住丈夫的心,才失了宠。所幸柳如烟这位二房奶奶公正大度,不是争强好胜之辈,还肯善待这位压在自家头上的正室奶奶。
这些事,如烟做得一气呵成、易如反掌,可唯独有一件事她不敢,那就是去面对孙如兰。如烟看不得她与臭男人琴瑟和鸣,却又怕她圄于性别之见而无法接受自己。她只好把如兰困在了院落里,用妖香让她清心寡欲、无风无波的活着,就像藏了一样珍爱而无法碰触的易碎的珍宝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隐秘所在。明明罪恶偏激,自私狭隘,偏又有十二分的窃喜。
她是她最对不起的人,她不敢面对她。
如果不是含在江采慧扇中的养神香意外泄露了痕迹,招来了两位法力高强的不速之客,她大概要一直跟孙如兰耗下去,直到耗光后者作为凡人的寥寥短促的一生。如今虽死到临头,可能在临死之际与孙如兰剖白了爱意,得知如兰对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心意,如烟竟也觉得庆幸,那死便也显得无甚可怕了。
“如兰刚只是太过激切,才说了些没道理的话。”如烟说,望着黛玉与孤竹君的眼神净澈而炯炯,“事是我犯的,和她没关系。两位想杀我,也是我罪有应得。只望二位能容我在领罚之前,用香抹去如烟今晚的记忆。要让她记得今晚的事,得难过成什么样。”
孤竹君看了看黛玉的神情,笑了:“哪个说要取你的命?”
如烟眼神一闪,面上升起喜色:“你们会放过我?”
孤竹君见黛玉并无反对之意,便接着道:“柳氏欠胎儿一命,你夺她一命;江鹤山本自风流,你推波助澜而未伤其根本;孙如兰已对夫无意,自愿守一园芳草幽居。如此处置,也算公允,你纵有错,也是无伤大雅的小姐,这回是我们多管闲事了。”
得了明确的答案,如烟面上的喜色再也掩藏不住,轻柔的放下孙如兰后,向着孤竹君与黛玉纳头便拜。黛玉连忙扶住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昏睡的孙如兰,几番欲言又止,末了到底还是轻声问出口:“可你们……这究竟算什么呢?”
如烟的眼贪恋的凝视着孙如兰的面容,款款道:“有匪伊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可你是女子,她也是女子……”黛玉纠结道。
“香炉哪里分什么雌雄?不过是正巧附在了女身上,才做了女子。我修为有限,变不回去了而已。”如烟笑道,“多亏你们,我们现在心意相通,再不愿留下遗憾。我只想跟她一辈子,护她一辈子。我以为,这份情思,你们是懂的。”
孤竹君赞同点头。黛玉瞥了他一眼,垂下了眼帘,支吾了几下,终是只字未说出。
晨光将明瓦的窗映透之时,江采慧来到母亲的小院请安。一进去,见到并肩而坐的母亲与二娘,还有两边椅子上坐着的怎么瞧怎么古怪的黑衣人,登时吓了一跳:“母亲,二娘,她们是……”
“采慧,她们二位是我们的恩人。”孙如兰神采奕奕的道。
江采慧:???
孙如兰耗费了一番功夫,才跟女儿把前因后果讲明白,为了取信与女儿,如烟还变回原形一回。江采慧自幼本就是由如烟与孙如兰抚养长大,与前者情同母女,与后者是亲生,又与父亲江鹤山无甚深情,故而只是懵了会儿,便接受了“我的亲娘与二娘是真心相爱的一对”的事实。
“我自小就察觉娘和二娘都不快活,只是我一直以为她们是为着爹爹才不开心,没想到她们是为了彼此才不快活的。两位能够帮她们打开心结,采慧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江采慧握着心爱的扇子激动的道,目光无意中掠过手里,骤然福至心灵,双手将扇子捧到了黛玉面前,“这扇子是我视若性命的心爱之物,请两位务必收下,聊表寸心!”
“我可不敢夺人心头之好。”黛玉推辞道。
江采慧轻咳一下,脸有些发红:“其实我现在对调香更有兴趣……我还没见过娘调香呢。”
孙如兰道:“你见过,只是那时你还小,都不记得了。自打那炉自个儿长腿跑了,我便赌气再不调香。如今失而复得……”她瞟了如烟一眼,低低的笑了。
见她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旁人也不好继续待在里面煞风景,故而黛玉与孤竹君很快起身告辞。天已大亮,园子里人来人往,哪怕贴了隐身符也不免会留下痕迹,两人也不好大咧咧的径直出去。如烟索性出主意,带所有女眷出去敬香,孙如兰与江采慧母女同车,如烟则使了障眼法混上她们的车子,让黛玉与孤竹君坐了自己的车子。
上车后,黛玉一直低着眉,用手指交缠着裙带,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孤竹君作为她的贴身“大丫鬟”,早已习惯了与她同乘,却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心事重重,正待询问,黛玉却先一步抬起了头,瞄见他手里的扇子:“你怎么把江采慧的画扇拿来了?”
“人家都送了你,当然要带走喽。”孤竹君也觉得扇上的画画得十分不俗,“你也看到了,那个姑娘性子一阵一阵的,过去喜欢字画,就把这扇子当成了宝贝,眼下爱上了调香,又舍得把扇子送人。我们不收,光把这扇子搁在她那里,将来也不知道给谁糟蹋了。”
“话虽如此讲,但是旁人不要的东西,哪怕它是连城之壁呢,白送我我也不要。”黛玉重新敛眉道,“不过,你既是看上了上头的字画,这画也就得了个知己,你便留着自己赏玩吧。”
孤竹君收起扇子:“你……心情好似很消沉?”
黛玉颤了颤。
“不能告诉我缘故吗?你这样,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直闹腾,不安定。”孤竹君道。
黛玉轻轻咬住了唇,眉间的纠结简直要滴出来:“那会子如烟问我们,你点什么头?”
孤竹君往回想了想,忽然整根竹子都僵住了:“我……我不是……”
“你是无心,胡乱点头应她的?”黛玉截道。
孤竹君只觉得仿佛有无数惊雷在耳畔接连轰鸣着,劈天盖地的冰雹四下里乱砸,又有无数地火喷涌,五颜六色的炫目的光糊了满眼。他张口结舌了半晌,声音忽而快要低到了泥土里:“倒也……并非……无心。”
“顾青姐。”黛玉骤然唤道。
孤竹君愣了下,才意识到这是他起初接近黛玉时编的假名,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想起这个名字来了?”
“青雀。”黛玉没有理会他的疑问,紧接着又叫道。
孤竹君愈发困惑:“不是已经说好,在外行动时,不提家中的名字吗?”
“竹君。”黛玉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饶是孤竹君再摸不着头脑,也感觉到了她的郑重与认真。她问:“你总是说要跟我一辈子,我且问你,你当真是要跟我一辈子,真真正正的一辈子?”
对上她清若琼枝月辉的眸光,孤竹君的竹子脑袋霎时惟有一片空白,怔忪的道:“不跟着你,我跟着谁去?”
“谁都可以,又或者谁都不跟,只是自己过活。你身上的禁制我迟早会帮你解开,而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得了自由,日后天高海阔,怎样都可以过得美满。”黛玉用力一合眼,浓密的睫毛上有清莹流光辗转,“你也知道的,我已入了道,没法像其他女子那样嫁人生子。你跟着我,注定也要和人伦之欢断绝的。况且,我这辈子漫漫无涯,也不知道何时会是个尽头……”
吾本就是山间一根竹,要什么人伦之欢?听她这样讲着,孤竹君所有的晕眩骤然一扫而空,他禁不住笑了,笑得还很是疏放开怀:“绛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月中素女、瑶台仙种、玉山神祗,是朝至苍梧暮沧海的天人,是我攀不起的九霄明月光……”
他这般说着,硬是把自己说得也伤感了起来。用力甩甩头,他低声嘟哝说:“可我还是要跟定你的,你弃嫌也无用,总之我黏上你了,你再后悔也晚了。”
黛玉眸光摇曳了几许,缠着绯红饰带的手指骤然拽紧,半晌才徐徐松开,声线细若袅袅晴丝:“那,便这样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