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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凤凰鸾鸟尽归去 ...

  •   秋日到来的征兆是什么?是慢慢舒朗的天气,是草尖上凝结淡淡的白霜,还是花木所呈现的渐渐枯稿的颜色?

      或许什么都不是,而是外面看着依旧容色如玉光鲜昳丽,内里却只有自己方才能够感受到的生命力的枯萎。

      立秋前一日的午后,皇后正与宫女们闲谈,忽觉眼皮沉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笼珠与碧纱对视一眼,一个悄悄地搀着皇后躺下,另一个则轻轻取来薄被与她盖上,拉下了簟锦纹的香色床帐。皇后枕着玉枕,朦朦胧胧间,忽然眼目一阵清亮,却是身处一座临湖水榭。变幻的水光在花窗与粉壁间映下了清凉闪烁的光色,她不觉朝里走去,不曾发觉自己的肌肤、容貌已在这几步间骤然变得年轻,身上的凤袍也变成了妃色的裙衫,头上插戴着同色的纱堆芍药,耳畔的鸽子血宝石坠子一摇一晃,竟是她少女时的打扮。

      而她也全然不觉得自己的变化有何奇怪之处,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入内,对着正倚着阑干一下一下揪着柳枝的嫩叶去逗水下的红鲤鱼的粉衣小姑娘道:“婉瑜,我便知道你躲在这凉快地儿。还是你潇闲自在,刚与她们抢红猜枚子,可是热了我一头的汗。”

      婉瑜听了,连忙取出帕子来给她擦汗,她的帕子也是粉莹莹的,上面绣着口衔着嫩草叶的娇软可爱的白兔,一如她这个人般婉娈可爱:“彤姐姐,我哪里是潇闲,只是看着聚得人一多,就觉着心里发慌,怕与人说话,也怕人与我说话。”

      “哪有人生在世,可以一直不与别人说话的。”章彤笑她,“你总是这样腼腆,将来要是也许个不爱说话的夫婿,岂不是要道路视之以目了?”

      “彤姐姐你说什么呢。”婉瑜脸红了红,粉粉白白地好似盛放的女儿棠。章彤大刀金马地一捋袖口,拿手给自己扇风:“说说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难不成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啊?婉瑜,不瞒你说,我还真想过自个儿未来夫婿的样子。”

      都还未到通人事的年纪,对于择婿的话题只是惯性的矜持着,却又不免有些直觉的好奇。婉瑜闻言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听她说:“学问家世什么的都是其次,反正你我嫁人,夫婿的学问家世都不会太差了去——最要紧的是,他得风趣,爱说爱笑,还得有一副好脾气。不然我不是被闷死,也得被气死。婉瑜你呢?你就当真没想过?”

      婉瑜没想到又绕到了自己身上,吓得摇摇头。章彤一把搂住她,笑道:“那就现在想想嘛。”婉瑜挣不开,只好委委屈屈地当真偏着脑袋努力想了一回:“得像石上松、云中鹤那样,望之不似世间之人的。要真有那样的人,他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往那里长身玉立地那么一站,让我为他赴汤蹈火也是甘心的。”

      “哈哈哈哈!”章彤开怀大笑,笑声明亮极了。笑罢,她像搓团子一般将怀里面红耳赤的小姑娘揉了又揉:“那就……祝你我都心想事成,觅得佳婿?”

      怀中的小姑娘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鼻子,悄声笑了。

      难以形容的阴寒从身侧渗来,幽清的女声柔柔道:“没想到当年的水榭戏言,姐姐还记得。”皇后缓缓侧过头去,望见一身素白纱衣的陈德妃立在她身侧一尺处,头上蒙着一层白纱,薄如寒烟,明明无风,却依旧飘曳不定。

      “皇上果然风趣过人,脾气极好,完全合了当日姐姐对未来东床佳婿的所有遐想。”她幽幽道。

      皇上确实与她少女时的构想相同,甚至还要好,故而当年夫妻二人也是恩爱甚笃。哪怕如今,他对自己仍是敬爱有加,即使有再多的新人入宫,也无法动摇得了他对她的信赖与倚重……只是如今回首,只觉无趣而好笑。皇后苦笑:“那时到底年少,说的话天真得紧。”

      “难道如今的姐姐不爱皇上了?”德妃道。

      皇后摇头:“时至今日,我仍爱他倜傥率性的性情,可那不重要了。见过神仙威仪后,俗世间的所有恩爱,我都不再执着。”

      “可我仍爱着那只云中鹤。”德妃的声音飘渺而欢快,可连那欢快都是飘渺不定的,“我一直在等他——咯,他终于来接我了。”

      皇后一凛,见德妃的身影忽而如同隔了粼粼水纹般模糊了去,渐渐离析成单纯的几抹水色,继而益发的淡去,直到再无痕迹。皇后下意识地探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濛濛白雾间,只留下一句话飘零着:“只是彤姐姐,我是真的对不起你。”

      隐隐的不祥感压得皇后胸口沉甸甸的,她还来不及思考德妃最后一句话的深意,便见那白雾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般朝她扑来,无数的幻象、色彩在它张大的巨口中汇成了飞旋的洪流,下一刻便将她吞没。

      “呃!”皇后惊坐而起。笼珠、碧纱、魏小怜,还有许多张脸都满是担忧慌乱的凑了来,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惊嚷些什么,她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捂着胸口,俯下身,呕出了一口又一口猩红的血。

      这回国师的车辇径直停在了坤宁宫的宫门前,黛玉与孤竹君方下车,就见魏小怜跪在一旁。这位清丽若素绢的少女眼睛红肿,素日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都有些散乱了,黄莺般悦耳的嗓音已沙哑:“仙师,快救救皇后娘娘!”

      黛玉匆匆朝她一点头,快步而入。

      皇后的寝宫中此刻挤满了人,外圈是笔墨相待的女官们,中圈是贵妃打头的锦重重的一众后宫妃嫔们,最内则是坐在床边的皇帝,以及跪在旁侧的少女和幼童。幼童便是皇三子,他圆溜溜的黑眼睛里尽是茫然无措,显然不是很能理解这一幕的含义。那少女则姿容娴雅脱俗,与帝后二人皆有相似,不住低头啜泣,便是皇后所出的上仙公主。

      皇帝脸上泪痕斑驳,紧紧地牵着皇后的手,余光瞥见黛玉的到来,头脑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梓潼,国师来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向黛玉道,“梓潼晕厥前吩咐,希望能由国师亲自接引她归天。”

      怎会如此?上回入宫时她只是心气衰弱,可身体明明是无碍的。黛玉来不及发问,便踏前一步立在了床头:“娘娘,臣来了。”过了半晌,皇后似乎才意识到了外界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向她微笑了一下,而后眼珠微转,对皇帝道:“皇上,我想和国师单独说会子话。”

      皇帝尽管不舍,可眼下哪里会拒绝妻子的请求,当下一俯身抱起了皇三子,挽住了上仙公主,走出了寝宫。所有人也都极有眼色地跟了出去,一时间,一室之内只剩下了皇后、黛玉与孤竹君。

      “婉瑜……便是德妃,给我托了梦。”皇后气息微弱。

      黛玉眉尖一跳:“您到底还是知道了。”德妃以观音水为饵,诱使坤宁宫小宫女镇魇皇后,又以心头血为引,借凤印气运,为叶子山固本培元。这些事她虽早早查清,可碍着皇后心气不佳,总犹豫着不曾告知。可没想到,竟是被德妃死后托梦给透露了出来。更没想到的是,这些事带给皇后的打击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重得多。

      “我全知道了……”皇后静静道,“我不光知道,她为了她的心上人山子野,不惜镇魇我,拼了性命也要截凤印气运。还知道,早年东宫子嗣凋零,全是被山子野做法诅咒所致。难怪东宫诸嫔御中,明明婉瑜身子最差,却在沉寂两年后一举诞子。难怪我年轻时所生二子,最长的甚至没活过两岁。”

      “这叶子山真是作孽啊……”孤竹君暗道。有九鼎龙气戳在那里,除非皇帝自招,所有修行人便是有泼天神通,也无法对天子下手。但太子并无九鼎龙气护体,下手起来无疑容易太多。要不是还指望着当时的陈良娣生一个帮他弘扬法教的皇孙出来,叶子山能连太子也一块咒死。只是他竟能容当时的太子妃当真生下两个儿子出来,倒是出乎意料。

      转念一想:“是了,起初他未必打算亲自动手,只是精心调教的陈良娣种种压胜诅咒之法,要她自己铲除异己。只是没想到陈良娣因为恋着他而根本无意争宠,才只好自己上。”

      “那些年,我为着我的孩儿,将能求的神、拜的佛都求尽了、拜遍了,哪里想到罪魁祸首的目的竟只是要婉瑜拔得头筹……我活了这么多年,自问也曾机关算尽、算不得什么善人,可对她从来问心无愧。我那时对她能保得住自己的孩儿,心里也嫉妒过,想想也是好笑。”皇后说着,神情痛苦不堪,“更好笑的是,知晓了一切真相后,我心里竟还是不怎么怨她,只是觉着……”

      顿了顿,她又说:“她为着诅咒我,被仙人神光伤得丢了半条命,如今更是彻底撒手人寰,算来我也不亏。既然不算亏,那所有事都让我带进棺材里吧,皇长子是个好孩子,何苦卷进上一辈那些不可说的心思里。石柏也叫我娘娘这许多年,我已吩咐她伺候皇长子去了,没了婉瑜,她掀不起风浪。至于那个往我的祈福海灯里搀香灰的小丫头,也请国师救一救她的父母……”

      “这一点,无疑娘娘吩咐,臣已做了。”黛玉道。

      皇后闭目点头:“那便好,好歹这深宫里至少还有一个当真快活的女孩儿。”

      她了无生气的脸上掠出一丝哀戚的笑意:“我这辈子,享天下之福,受万民之敬,也承了明里暗里不少厌憎,不管怎么讲,也是活得够了。只是想到先前好容易磨得国师给了度我出家的承诺,这还不到半年,我倒是自个儿倒了,便觉着很不快活。”

      “不过那又如何呀?哈,反正她也不快活。”

      皇后含笑而逝。黛玉轻声为她诵着经,看到皇帝携着一子一女抚尸痛哭;看到魏小怜跪倒在地,满面凄惶地哭着,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看到一群掩面大哭的莺莺燕燕中,贵妃隐隐翘起的唇角,宝钗一面哀哭,一面小心翼翼的护着略有隆起的肚子。

      两日之间,视九重宫阙为牢笼的两个尊贵的女人去了,但又如何?自有更多新鲜的女子奋不顾身的填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活了大半辈子,才发现自己从小照顾到如今的闺蜜其实早就背叛了自己,这个打击大概很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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