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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真正的高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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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林如海不止一次地设想过黛玉的前程。黛玉决意修道,自不能拿俗世对女子的拿一套婚嫁相夫教子的规范拿来衡量于她。可仙途漫漫,果真孤身一人又不免冷清,况且林家这偌大的家业,也需得有人帮她守着,故此果真有合适的人选——譬如师拱辰这等胸襟通达、不为俗念所桎梏的青年才俊——他也动过将黛玉许配给对方的念头。
谁想他还未开口,黛玉倒先把孤竹君领回了家,那师拱辰之事便不便再提,总之黛玉终生有靠,林如海惟有欢喜。至于家业如何打理,他自问身体尚且康健,还可以徐徐布置——事实上,早在数年前,他便开始命人于名山大川、风景幽雅之处购置田宅庄园,预备着修造道观,充作黛玉未来的清修之所了。
而黛玉之所想,比之林如海则更进一层。前些日子她呆在荣国府,与妙玉攀谈过几回,便醒觉自家爹爹对自己的冀望不过是又一个妙玉,虽衣食用度尽皆靡丽,可离了父母家族依仗,依旧得诸如荣国府这般的豪门望族好心庇荫,才能保得一隅安静日子。这样的生活,槛外人所应有的清净逍遥,无疑是差得不可里计。她可不比妙玉,她自有傍身的本事,何必收这口闲气?
自然,眼下林如海仍旧身强体健,有她的丹药打底,活至百岁不在话下,眼下就谈论她未来的存身之法未免过早。可有一桩事却已是迫在眉睫,那便是她的婚事。黛玉如今年已及笄,年关一过,便要满十六岁,怎么看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住在荣国府的那阵子,各家夫人已拐弯抹角地向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女眷透出结亲之意,希望她们能代为向林如海关说。她的婚事,眼看着已无法以“年纪尚小”为借口搁置下去了。纵使林如海有意拖延,又能拖得到几时?
那,便索性不再拖。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径直向所有人挑明,林家千金一心向道,不但向道,而且已修道小有所成。她压根不慕红尘,自然做不了主持中馈的贤妻良母。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了一身通玄的本事,将将要跳出这尘欲声色所织就的樊笼——如此异类,还可娶、可欺么?
医治那两名步兵衙门的兵丁,正是她迈出这一步的上佳契机。
凝望着黛玉打定主意后底气十足又灵艳狡黠的笑容,孤竹君意识到了她的打算,只觉得心都快要化了:吾真是何德何能,能与如此可爱的女子携手啊……
丁都统正在书房中枯坐,一筹莫展的焦灼令他烦乱的一根一根地拔着胡子。此时管家进来,面色古怪:“老爷,吏部尚书林大人和他家千金来了。”丁都统下意识地道:“赶紧请去厅上献茶,我稍后就去陪客。”顿了顿,才意识到了来人非仅一人,“什么?他家姑娘也来了?这日头是打西边出来啦?林海不是向来把自家姑娘看得如同嫩豆腐一般,连一丝风都不叫吹得,怎地没头没脑、也没有别家女眷相陪,就大咧咧的带着她出来走动了?”
纳闷归纳闷,人还是要见的,当下道:“引林姑娘去后宅,让你们太太好生接待着。”说罢连忙换了见客的衣裳,赶到厅上见林如海。隔了老远的地便拱起了手,嗓门洪亮:“我的如海兄,哪阵子的东风把你老兄吹过来了?”
林如海温雅一笑,也不和他废话,单刀直入直奔正题:“实不相瞒,弟此番不告而登门,是为丁兄排忧解难而来。丁兄眼下心中所忧急之事,弟已有所耳闻,特为丁兄引荐一人,可解丁兄之困。”
丁都统起先还诧异着,待听到最后,登时急切地上前,双手紧握住林如海的手:“如海兄,你说的那人果真能让我那俩不成器的手下人明白过来?那群高人们都说他俩神智混沌,是被邪祟所侵,眼看着要一辈子傻下去了!”
林如海脸上不觉浮起两分自豪的神采,只是转瞬即敛起:“看在弟的薄面上,丁兄尽管放心便是。”
“好!好!”丁都统欣喜地原地转了好几圈,才记起来问人,“敢问那高人姓甚名谁、怎么称呼?我这就备好重礼,哪怕是茅庐三顾,也得请他老人家出山!”
林如海被“老人家”三字迫得唇角微一抽搐,正色道:“丁兄这般说,却是折煞她了。丁兄,弟所引荐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女。”
丁都统:???
在他如观癫狂的眼神里,林如海面色肃然,朝天拱了拱手,姿态风流端雅之至:“小女自幼好玄,性务清净,七岁之时梦仙人下降,传授《太清经》三卷,遂潜心修行,不出一载便辟谷绝粒,两载即有神通在身,至今已颇有道行。只是这些年来养在深闺,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前几年弟案牍劳形,羸疾缠身,也是小女以导引之术治疗,才得以摆脱病榻。”
“近来听闻京中妖邪横行,她身为修行中人,自然颇有关注之意,央求弟多多留心。待知晓了丁兄的两位手下的遭遇,则更是意动,并说‘区区神魂惊悸之症,原也不难疗愈’。弟深知小女品行,绝非夸夸其谈之人。她既亲口说不难疗愈,便是有了十足把握,故此斗胆向丁兄荐人了。”
对他这一番话,丁都统起先只觉得荒谬。豪门绣户的小儿女倘或自幼体弱多病,其家人常会买几个替身代为出家。若是自个儿喜好谈玄论道,也至多不过是黄口小儿的一时兴起而已,哪个还当真就修炼起来?便是当真逞着性子修炼,也不过是淘澄些银钱乱折腾罢了,哪个还真的便能超凡入圣了?远的不比,便说林如海的岳家族里那个贾敬老头,好好的一个进士,放着官儿不做,非和一帮道士混在一起修了大半辈子仙,末了除了吃丹药中毒两腿一蹬送了性命外,还落得什么好了?林如海却说自家独女得了仙缘修道,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可听到后来,见林如海脸上满是一本正经的肃穆之态,关于爱女修炼的前因与结果的说辞也是有板有眼,再看看林如海那张明明年过半百却依然色若孺子的俊美面容,丁都统也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他本就不是迂腐之人,见林如海如此笃定,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一线希望,也只得点头答允:“既然如海兄都内举不避亲了,我还端着什么啊?只是我那两个手下人都是粗苯男子,令千金可是琼闺秀玉的女儿家,要她给他们瞧病,这……”
此事来时林如海却已经与黛玉商议过了。她到底是闺阁女儿,哪怕当真到了媸妍如一的境界,该做的姿态仍需摆上一摆才好。否则以世人的浮浪,见她事事不甚讲究,非但不会赞她有闲云野鹤之姿,怕还会因此而轻贱于她。听丁都统如此问,正中林如海心怀,当下道:“还得劳烦府上的人为那两位军爷洗沐一番,换身洁净衣裳,安置在帐幔之中。小女隔帘与两位军爷诊治即可。”
丁都统一声令下,不出两柱香的功夫,一切便依言布置妥当。丫鬟们怕匆忙间洗得不够干净,气味浑浊薰着了林家千金,还往香炉里抓了一大把百合香。待黛玉被引着到安置两个兵丁的静室时,隔了帘子就闻到那股透脑的香气,登时微微蹙了蹙眉尖。丁都统立在屏风后,只见一道纤长丽影姗姗而入,下意识的便把眼望一旁一错,正好把目光盯在身旁的林如海身上,尴尬笑道:“底下人不争气,得了这难缠的症候,不得不麻烦侄女了。”
黛玉听他语气游离,显然对自己仍旧信心不足,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才勉为其难地答允让她诊治,当下浅浅一笑,隔着屏风遥遥一礼:“丁大人肯放手让侄女一试,侄女敢不尽心竭力。”
丁都统看也未敢看她一眼,只是向林如海干笑道:“有这样一位知礼贤淑的掌珠,如海兄当真是有福……”说到一半,只觉一阵清风自室内习习而生,吹得他衣襟微动,登时讶道,“这这这,哪里来的风?”正说着,便觉得那风拂面而过,沿着房间的四壁上轻巧的旋了一旋,自掀起帘栊飞走了。
风定后,原本馥郁于室间的浓郁百合香一丝皆无,空气中只留一派清鲜洁净。
丁都统目瞪口呆,林如海则不以为意:“小女打小儿时的偏僻脾性,偏不像其他女儿家那般喜好熏香,平素也至多在读书抚琴时点一回,聊作案头的点缀而已。府上的人特意为她熏香,反倒让她觉着不自在,倒是弟平日里把她宠惯得太过娇纵,不知天高地厚了。”口气中略有嗔怪之意,可神色爱怜,又哪里有半分责怪爱女的意思?
丁都统正被那阵奇风刮得心跳如鼓,倒也无暇取笑这位老父亲的言不由衷,眼下的他张口结舌,两眼瞪如铜铃,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姑娘竟然真的招来了一阵风!”
“也没见她画符撒豆、念咒踏斗,她就当真招来了一阵风!”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呀,这是位真正的高人!”
满心犹疑一扫而空,作为一位自幼沉迷鬼怪故事的资深神魔传说爱好者,丁都统此刻整颗心都浸泡在了某种堪称感动的喜悦温水里,甚至连嗓音都因着这澎湃的心潮而打起了哆嗦:“侄……林姑娘,你看他们两人还有救吗?”
黛玉正自隔帐探视着两个兵丁的情况,听见丁都统因激动而隐隐变调的嗓音,动作不由顿了顿。意识到他的异样正是由自己适才下意识的挥风拂香之举而来,她不免莞尔:“丁大人但请放心,两位军爷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