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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孤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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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拿着唐静给我的摩卡和巧克力,走在巴塞罗那建筑学院通往会场的路上。
来图纸讨论会的建筑师很多,其中不乏一些名人,我不太常在媒体上面露面,原来以为他们不知道我,但还是有不少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是安东尼.鲁维奥……”“他果然像电影明星一样英俊……”“是那个天才大师……”“他旁边这个亚裔女生是谁?”
“安东尼,你好有名啊。来到这里的每一个欧洲建筑师都听说过你。”连唐静也忍不住说,艳羡地看着我。
我始终看着唐静的脸,没有回应其他人对我的指点。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凝重?”唐静问我。
“我担心你,”我坦率地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我被人说这种歧视性的言论,说不定会不开心一整天。”
“我还好……这不算什么,我没有往心里去。再说了,比这难听一百倍的言论我都听过。“唐静若无其事地说,掠过校园的风吹起她长长的绸缎般的黑色头发,丝丝缕缕地拂在她雪白的大衣和粉红色的长裙上。
她是真的不在意吗?还是会习惯性地把所有情绪收到心里?
唐静的语气是沉静的,我的心却又揪起来了。
——比这难听一百倍的言论?
尽管她没有明说,但我敢肯定,她这句话,一定与她不为人知的过去有关。
我握紧了咖啡杯,摩卡的热度传到我的掌心里。
我仍然记得她在日本展馆中不经意提起的,我父亲在那本叫《西班牙建筑巡礼》的书里写到过的:“建筑师的生涯就如同设计一栋建筑,不能有一厘米误差。”
我虽然不是特别认同父亲写在书里这句话,但是被唐静引用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那时我便知道,在很多人(亚洲建筑师)眼里,唐静,就是那一厘米的误差。
管它什么误差不误差,我不可能否认自己对唐静笔下设计的认可。
父亲在建筑设计的领域深耕了一辈子,我好歹是在这种氛围长大的,至少相信自己的眼光和直觉。
什么是天才呢?天才就是怀才却被命运所累,总是被利用,一直被误解,我近乎没有道理地相信这一点。上帝总是在开天才的玩笑。就像西班牙一代建筑大师高迪被电车撞死、尸体也只被人当成是流浪汉那样。
不知为何,看到了唐静的图纸,认识了唐静这个人,我总是产生这样的联想。所以,我更想要保护她了。
“只要你在欧洲,我就会尽全力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朋友,言语冒犯也不行。”我看着她乌黑的眼睛,认真又坚定地说。
唐静闻言,顿时很感动:“谢谢你,安东尼,你人真好。”
“我应该做的。”我这才收敛了严肃而郑重的神情,朝她笑笑。
唐静边和我在校道上走,边道,“安东尼,原来看你的建筑和发表过的设计理念文章,只觉得你是少年天才。后来到西班牙认识了你,才知道你身上最大的优点不是你充满海洋元素的浪漫主义设计,而是发自内心为别人着想的温柔和善良。”
唐静的笑容总算恢复见到娜娜小姐前的纯真。我又有了那种被击中似的飘飘然的感觉:“你不能再盲目地夸奖我了……”
接下来气氛总算正常一点。是我和唐静相处时一贯的温馨甜美的氛围。
我们两个并肩走着,走过长满行道树的斜坡,经过一幢红砖教学楼,走过欧洲建筑师们的黑色雕像。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木的叶子照射到我们身上,暖融融的。
我无比珍惜和唐静相处的这些时光,因为我知道,我有工作,唐静只在巴塞罗那游学一年,我和她能够交流的时间其实很有限,很短暂。
“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善良,你是第一个,我感觉‘温柔、善良’这些词语好像在形容迪士尼童话里的公主似的。”我说句玩笑话。
“呃,你确实像迪士尼童话里的主角啦,不过你是王子,哈哈哈哈……”唐静也打趣道。
“天哪,你别开玩笑了,你是没见过我在施工场地灰头土脸的样子。你的学长进藤秀树才更像王子。”这是我的真心话,“他的举手投间很有气质,一般的建筑师身上可没有这种贵气。”
“其实他是日本其中一名内阁政要大臣的公子。进藤秀树是他们家族中唯一没有从政的一位,当时是顶住了重重家族压力才选择了建筑设计行业的。”唐静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难怪我和进藤秀树交流,总觉得他的的设计有一种神圣又叛逆的风格,独树一帜,“那么,你呢?”
“我?”唐静愣住,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她。
“你看,我出身自巴塞罗那的建筑世家。我父亲是建筑大师胡斯托.鲁维奥,圣家堂建设的总工程师。但是,我除了知道你来自中国北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是羽生教授的学生,我就对你一无所知了。你在中国的父母或者家人也是从事建筑行业的吗?”我大着胆子问。
问别人的家庭在欧洲的文化里其实是很敏感的话题,要是问的方式不对,就会被扣上“侵犯他人隐私”的帽子。
但是我现在却有种直觉,我可以勇敢地问唐静这些问题,她不会排斥向我透露更多。
唐静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轻声说:“我没有家人,我从小是在北京的孤儿院长大的。”
“啊?”我愣住,彻底地愣住了,“你说什么,你是……孤儿?”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嗯,我成长的孤儿院叫作‘晨星之家’,是羽生教授在北京设计的建筑作品。除了收养孤儿以外,平时也对孤独症的儿童提供特殊教育。”唐静说。
我说不出话来。我原来以为眼前的唐静如此美丽、有才华、能够出国,她一定也来自一个体面的家庭,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是中产阶级。
我感到不安,唐静徐徐继续:
“我后来被孤儿院里的一个教图画课的老师收养,算是我的养母……我上高中时,参与了第一个自主招生的建模大赛,羽生教授刚好来了北京的孤儿院,看到我高中时做的模型后,提议送我去日本学习建筑。”
“于是,我养母就把北京的房子卖掉,让我能够去日本留学,自己回到四川老家。本科毕业后,我就在羽生教授的建筑事务所打打下手,也回国去过四川找养母,去过那边的中建实习。”
唐静的脸色仍然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校道上熙攘的人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我的不安到了极点:“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告诉你无妨。”唐静微微一笑,“今天要参与图纸讨论会,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过,你不用可怜我,我的养母老师、还有羽生教授,这些长辈都对我很好,给了我许多的爱。我其实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
我的心攒紧了,是这种面对唐静时熟悉的刺痛感。想说些别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这样一句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放在唐静身上,更是如此。我之所以有今日的名气和地位,和我父亲是分不开的。在弱势群体的条件中成长,唐静果然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我更怜惜她了,怜惜中带着些许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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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我们快要走到举办图纸讨论会的礼堂了。各种肤色的人也多起来。
“不说过去了,还是先期待接下来的图纸讨论会吧。不知道建筑师们会带来怎样的图纸。对了,你也有带项目图纸过来吗?”唐静把话题拉回到今天的重头戏上面。
我也想赶快岔开话题,就顺着她的话回答道:“啊,我没有带任何项目图纸过来,其实应该带过来的。我最近工作太忙了,手头上有好几个项目。真要挑的话,也不知道带哪张,也许带你启发我画的那张山地儿童医院过来吧。但我没有来得及准备,现在就两手空空地回母校了。“
现在轮到唐静露出同情的眼神了。“每个人的生活都一地鸡毛,像你这样的天才大师也不例外。”她说。
我露出苦笑:“总之,我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只能当个听众了。不过,参与到进藤秀树的图纸讨论里,我也觉得值了。”
我一提到自己的工作,就有点儿语无伦次。这令我觉得,我确实是对自身的项目抱有着纠结的情绪。
我明明是非常热爱建筑设计的,为什么会做得这么痛苦呢?
不过,唐静很理解。她接过我的话:“我还记得你事务所里的项目书。都是高难度的功能性建筑,不讲究设计感,而讲究实用。”
“是啊。”我的苦笑加深了,“我最近忙到什么都不记得,内心又很机械,就是过一天算一天。要不是今天建筑事务所里的大家去监工,我都不一定有时间来这个图纸讨论会。要是你不约我,我也要去山地监工的。“
唐静更同情了:“我知道你设计的流浪者码头和海事博物馆已经开始施工,你说过目前主要由甲方在监工,你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在上面了,打算放手让下属去独立跟进;现在你手头上在担心的,除了高难度的山地儿童医院以外,还有一个林中旅舍的委托是吗?”
我点点头。没想到她对我的项目记得这么清楚,心中感激不已。
我想起远在英国的好友亚当,亚当以前也是这样的,默默地关注着我的建筑项目。
我说:“古埃尔公园那个林中旅社的委托项目没那么快,我还在勘探地形中。目前最棘手的项目还是山地儿童医院,还在出施工图的阶段。当然,我建筑事务所里其他的设计师也有大大小小的项目,时不时也需要我来看看。”
“你项目确实很多。你的事务所Antonio Architecture,如果按你的个人事务所来说,规模好像要比寻常的个人事务所要大一点。”唐静说。
“嗯,我这事务所里也包括父亲团队里的一些项目,所以同事们都叫我‘小老板’,因为我父亲才是‘大老板’嘛。其实,自从父亲升职成为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的总建筑师后,父亲的个人事务所就与我的合并了。父亲主要是负责监督。但是,事实上他根本不怎么出现,工作都是我来做。”
“唉,可想而知你的工作量了,你今天能有时间来学院还真是不容易……”唐静善解人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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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要举办图纸讨论会的礼堂,建筑同行更多了,简直就是国际年轻建筑师们的盛会,还有不少亚洲和非洲的建筑师。弗朗西斯科、刚刚见到的娜娜小姐和保罗都在其中。羽生教授也来了,身边跟着像是他秘书一样的几名日本人。
果然,弗朗西斯科一见到娜娜小姐就上前打招呼。不知弗朗西斯科说了什么恭维的话,娜娜小姐显得很受用,从包里拿出一本图册给弗朗西斯科看。
“原来娜娜小姐今天也会讲。进藤秀树什么时候讲冰岛植物园啊?”我问唐静。
“喔,他好像是第一个讲。大概在后台准备了,不过,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设计概念,是吗?我反倒还不知道。”唐静说。
“对啦,一天晚餐后他约我出来喝咖啡。那时,进藤秀树分享过初稿给我看。我说过气候和暖气系统是他目前植物园项目的最大难题,他说还会拿回去修改一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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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留意到一些穿西装的亚洲人,看起来不像学生,而且男性居多。他们在公告栏前的土木工程企划前驻足看着(我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但是建筑行业全世界都一样,在工程和土木方向就是男性比较多)。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能够听到他们说的是中文。
我在想,难道他们就是我建筑事务所市场营销部的莉莉提到的——
“咦,中建的人也来了。”唐静说,验证了我心中的猜想。我们俩远远地看着他们。
不知为什么,唐静的神情变得躲闪,按了按头上的贝雷面,理了一下长发,好像想遮住自己的脸颊似的。不过在场的建筑学子很多,也有不少中国留学生,唐静本来长得和大学生没有两样,在大家之中不算显眼。
“我父亲有另一个学生叫弗朗西斯科,是我的学长,你之前在日本展馆也见过的。他就和中建合作过。我听说他们的设计院给欧洲建筑师的报酬很丰富。你在中建实习过,知道这些吗?”我问唐静。
“我知道,中建是大企业。欧洲的建筑师要是能和中建合作也挺好的。”唐静简单地说。当然,我没有忽略她脸上那一瞬间的退缩。
中建,和唐静的过去有关系吧。我心里在想。
抛开对唐静的好奇不谈,我也是真想知道中国建筑界更多的信息的,我看过许多建筑师在中国的经典作品,比如包赞巴克在上海法租界建造的上音歌剧院等,说不定我跟他们有机会合作。对外合作能开拓我的眼界,我对此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