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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有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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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什么?本就是我的错。问问她的簪子值多少钱,我赔十倍。”
小侯爷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没能叫人释然,反倒使得席上众人愈发惶惶。
谁不知道段家的小侯爷脾性难测,不好捉摸?听闻去岁中秋宴上,有醉臣不慎将酒洒在他衣角,浇坏了他一件上好的云锦袍子,回头这醉臣就被陛下摘了纱帽,打发出京了。今日静漪竟敢拿球砸他,这还了得?
阮老爷颇有些忐忑,心底暗自埋怨女儿不懂事。
那发簪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碎了便碎了。就是她人被小侯爷用球砸了,毁了脸蛋,那也是命,与小侯爷是争不来的。
于是,阮老爷便将身姿放得愈发矮了:“小侯爷,您宽宏大量,但到底是我阮某的女儿有错在先。今日静漪听凭小侯爷发落,是打是罚,绝不阻拦。”
段准一手勒马缰,另一手掂了掂掌心中的革球,悠悠慢慢地笑了起来:“我岂是那么不讲理的人?都说了,是我有错在先,该给的赔偿,我一定如数送到。”
话音落下,马场那头似乎有人在遥遥喊他:“老七!马上轮到你上场了!”
段准目光一动,瞥向了阮静漪。阮静漪正被继母按着弯下腰行礼,脸朝地,他眼前只有一片花团锦簇的发髻。那乌鸦鸦发丝黑的发亮,如一整片的细缎似的,被领口秀白的脖颈所衬,愈显得柔润了。
段准将目光从她的脖颈上收回来,答了一句“这就来了”,便掉转马头,朝着草场上去了。勒着缰绳时,他还不忘吩咐自己身后的随从:“记得将赔偿给阮家的小姐送去!”
等阮静漪抬起头来,便瞧见一道玄色背影飒沓地骑马离去了,好一副宝马银鞍的架势,马蹄奔去时,依稀竟有虹光照地。
众人见段准当真不追究静漪的过错,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但段准不追究,不代表旁人不追究。阮老爷与韩氏将阮静漪好一通训,又勒令她不得在马场上待着丢人现眼,要她立马回家去。
静漪的发簪碎了,又被一通数落,本就没心思再留在马球场上,便毫不争执地打算回家。她从席位上下来,向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竟迎面撞见了妹妹秋嬛。
阮秋嬛还是身着那袭骑装,纤柔中带着飒爽,好似一缕秋日红枫,既娴静,且惹眼。瞧她行色匆匆的样子,依稀是在比赛的中途换下场休息。
姐妹二人迎面相遇,静漪自觉与她关系不错,便想开口打招呼。但秋嬛一副匆忙的样子,竟径直走过去了。
等人快下了走廊,秋嬛才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与静漪说:“大姐姐,回头那小侯爷要是找人与你说话,你摆不定,记得来找我,我好给你出出主意。”
说罢了,秋嬛便急切地走了,手里还提着那雕了牡丹的木球杆。
静漪抱着自己的琴,只觉得她奇怪。小侯爷有什么好找她的?把钱赔给她也就完事了,这有什么摆不定的。
她边在心里嘀咕着,边继续向前走。未几步,竟又遇上了一人。对方走得匆忙,险些与她撞个满怀。她瞥见一抹月白色的衣袍,圆领边上绣着细细卷草,惊觉有些眼熟。一抬头,她就看到了段齐彦的面孔。
年轻的段小公子一袭锦衣,面容如生琢玉之辉。落在静漪眼底,便好似带着春烟秋雾一般令人目眩。
“段小公子……”静漪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她被那么多人训斥,独独这位段小公子在小侯爷面前替自己讲话,她还不曾道谢过。
“哦……是你。”段齐彦板着面孔,似乎又在为什么事儿发恼。但他的皮囊长得好看,便是生了气,眉头皱起来了,那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今日之事,谢过段小公子了。”静漪说,“兴许小侯爷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不打算追究我的冒犯之过的。”
段齐彦愣了下,目光闪烁,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可饶是他这么说,静漪还是替他后怕。那小侯爷的名声这样可怕,也不知事后会不会故意来奚落段小公子?小侯爷是段齐彦的长辈,要想拿捏段齐彦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于是,静漪小心地问:“不知段小公子今日为何愿意替我开口求情?静漪虽感激不尽,可要是您得罪了小侯爷,那我会过意不去。”
段齐彦张了张口,面上涌起一阵烦躁之色来。他在走廊里横着踱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还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马球场的方向。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你妹妹——”
“嗯?”
“没什么。”段齐彦“啪”地一声收了扇子,又板起了脸,皱着眉和静漪认认真真地说,“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悦卿久矣,见不得你受委屈。”
——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悦卿久矣,见不得你受委屈。
阮静漪愣住了。
她的嘴唇微张,口中有话想冒出来,但话未出口,脸已迅速泛起了烫意。时年不过十六岁的阮静漪,头一次知悉懵懂紧张的少女滋味。
这便是从前阮静漪爱慕段齐彦的缘由。
现在想来,一切皆归因于那句“悦卿久矣”。正是这句话,宛如一座空洞的牢笼,将她年深月久地困住,一年复一年地自我蒙蔽。
而眼下,重回十八岁的阮静漪看着面前的段齐彦,心底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悸动与纯涩,有的只是淡淡的嘲意。
阮府的假山石下,段齐彦仍旧皱着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全然不信阮静漪之所以长久地缠着他,是为了七叔段准之故。
阮静漪慢慢地笑着,又问:“也不知小侯爷何时才会再来丹陵?”
段齐彦的眉心结得更紧。他有些微恼,半背过身去,语气拘谨地说:“七叔陪伴圣侧,平日繁忙得很,怕是长久不会再来了。”
闻言,静漪叹了口气,惆怅道:“虽我早就猜到了,不过亲耳从段小公子口中听到这个回答,更觉得不是滋味……”
段齐彦小回过头,用余光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点破绽来。
阮静漪当真是来问七叔的事的?
她痴缠自己已久,岂会轻易放手呢?是否只是在假装?
段齐彦正在心底暗暗猜测,那头的阮静漪却已轻飘飘地转了身:“段小公子在散心吧?那我就不打搅了,先行回父亲那头去。”
她走得毫不犹豫,似乎没有丁点的不舍之情。反倒是静漪身后的小丫鬟杨柳,一边频频回头看着段齐彦,一边小声地劝说道:“小姐,这里风光好,多看两眼再走吧?何必离开的那么急呢……”
只不过,这番话一点用也没有,反倒使阮静漪的脚步愈发匆匆了。
花园之中,春景正好。阮静漪沿着小湖边缘慢行几步,眼角便瞥到了一团人影。右侧的青石路上,团团簇簇行来一群人——她的父亲阮老爷打头带路,身侧则是清远伯夫妇。阮家余下的几个女儿,则如枝上群桃一般,娇娇娆娆地跟在后头。
“伯爷若是挑在夏天来,还可坐在这湖边的凉亭中品茶避暑……”
阮老爷正与清远伯细说着花园里的景致,转头就瞧见了停在青石径边的静漪,便道:“静漪,你身子怎么样?方才说你不适,要是吹了风还不见好,就得仔细些了。”
阮静漪给诸位贵客长辈请了安,笑说:“在湖边走了走,我的头疼也就散了。兴许是昨夜没歇好,叫父亲担心了。”
她行礼罢了,便退到了父亲与继母的身后。
就在这时,静漪察觉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目光有些清寒,如针扎一般。可等静漪扭头看时,却只见到三妹阮秋嬛含着淡笑,与二妹阮芙蕖说着桃杏的典故,并未在瞧静漪。
“桃杏是要争春的,因为它们到底不生在一根枝头。”
阮芙蕖笑嘻嘻的,听秋嬛说了一两段,便道:“三妹妹懂得可真多,我都没读过这些书。”罢了,又忽然转向阮静漪,状似无意间问道:“大姐姐,段家的小公子也来园中闲走了,你们可有碰上?”
静漪正想答“不曾”,身旁的丫鬟杨柳就已经打趣似地帮她回答了:“回二小姐的话,确实是遇见了!真是巧的很,奴婢都觉得大小姐与段小公子有缘呢。”
一句轻俏的话,却让周遭的氛围无端冷了几分。清远伯夫人的眉心微团,脸色微染不快。
——阮府的这个小丫鬟,未免太过不懂礼数。主子还未作答,她便出口抢话,还暗指自家小姐与别人家的公子“有缘”。事关闺中名节,此话岂能张口就来?
兴许旁人也都抱着同样的不快,以至于一时间无人开口,花园中一片静默。
片刻后,阮静漪浅浅地笑了起来:“可不是有缘吗?天大地大,咱们却偏偏能住在丹陵这般的好地方。我们阮家人不仅仅与段小公子有缘,也与伯爷和夫人有缘。母亲,你说是不是?”
一句话,便将暧昧之情驱散的干净,反倒将阮府与清远伯府搭上了关系。一旁的韩氏僵笑一下,连忙道:“是呀,静漪说的对,能在这一同赏春景,真是再有缘不过了。”
清远伯夫人虽心底不大高兴,但也不想闹得这么僵,便也附和道:“说的在理。我瞧这园子里的桃花开得这么好,也不知是请的哪里的丁匠?”
此事终于被带了过去,无人再提及。
过了好一阵子,段齐彦才回到了清远伯夫妇面前。此后便再未闹出什么事了,清远伯夫妇在阮府游玩一日,又留下来用了晚膳,这才驱车回伯府去。
天色已晚,阮府中掌起了灯,昏黄的暖光映得片片窗纸澄明发亮。
阮静漪穿过斜长的走廊,步向自己所居的桃院。夜风徐徐拂过面孔,吹散了些许方才在宴上沾染的烛火热气。
比起与众人团聚在一起装模作样地假笑,她倒更情愿自己待着一些。这偌大的阮府中,除却祖母阮老夫人是真心待她好,其余的人总让她有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
两个丫鬟小步小步地跟在静漪的身后。杨柳见静漪神色散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心头微微困惑。又想起静漪今日见了段小公子,竟毫不激动,平平淡淡,与往日大有不同,她心底的困惑便愈发了。
“小姐,你今日何必与段小公子置气说那般话呢?”杨柳惋惜道,“要是段小公子当了真,以为小姐真的心仪于小侯爷,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您还走的那样快,也不与他多说两句……”
要是小姐和段小公子在那假山丛中多待一会儿,自己就能拿到枫院那头的打赏了。这下可好,事情没办成,一毫一厘都拿不到!
杨柳在心底抱怨着。
阮静漪理了理耳边的鬓发,懒懒道:“谁告诉你,我是置气乱说的?”
“那小姐的意思是?”杨柳愈发不解。
不是置气,难道当真喜欢那小侯爷段准不成?
阮静漪笑而不答。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假的是她心悦于段准,真的是她不再想搭理段齐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