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狐变
      一章
      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一双媚眼。一双清爽爽的大眼睛,满脸的笑意,虽比不得画师笔下的美人妩媚多情,但二八年华的少女,就算容貌不是艳绝,也是清纯可爱的。
      她那时时常这样想。
      她是丞相家的千金,却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小时候,常跟着对门苏尚书家的儿子苏行止,四处的撒野。到了后来,苏尚书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问了罪,仕途中断后,意气亦消沉,不多久便魂归离恨天。也就是从那时起,自家的爹娘不再许自己去找苏家的小儿子玩了。
      丞相给她请了先生教琴棋书画,从此以后便养在深闺,一日日地学那妇德妇言,她从小玩闹惯了,自是不乐意,母亲便道:“不颦,你以后是要进后宫的,不学怎么可以!”
      要学这些个劳什子,她是一百个不乐意。一日,她又偷偷地溜到了后花园,正是一年春光好,满园的蝶舞莺飞,花月正春风。言不颦坐上了秋千架,头插一枝桃花,晃悠悠地荡了起来,笑声如同空山中的清泉一般,清透连绵。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秋千荡起时,言不颦见苏家正出了一个人,青白色衣衫,黑发高束,眼如春水,温润如玉。言不颦兀自看出了神,可是笑声却没减,那人听到笑声,不期然间抬头看,见到了秋千架上吃吃笑的她,也是一个温柔的笑颜。
      等她再高高荡起时,那青衫人已经背过身来往前走了,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过头来。言不颦细细想他的眉眼,依稀是少年时的苏行止,自己被养在深闺,三年多未见他的面,想必他早已忘了自己吧。
      秋千架一起一落,正如此时言不颦的心,果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那次以后,言不颦是更加不喜欢上那些女红的课程了,终日里想着往外跑,偷偷地打听,原来是自苏尚书病逝后,苏行止便卖画养家。一日,她拉了丫鬓,一路往春深处走,果不其然,于花团锦簇之地,看到了他的身影,他一袭青衫,坐在一群艳妆妩媚的女人中间,流觞取酒,谈笑风生。然后便见他吮毫濡墨,铺展白绸,调试颜料,做起画来,倾刻间,一幅风流的美人图,便跃然纸上。被画的女人含笑着答谢,伸手递给他一个香囊,含情脉脉道:“苏公子果然丹青了得,这香囊是我亲自缝制的,还望公子笑纳。”
      苏行止接过香囊,笑道:“姑娘人要比画美三分呢。”
      众人闻言都笑,言不颦怯怯地走了过去,怔怔地看着他:“苏大哥,我也想请你为我作画,”
      苏行止也怔怔地看了她一会,才道:“姑娘,我只为眼波流转的美丽女子作画。”
      言不颦低头去看那画,再去看那画中人,当真是体态风流,媚眼如丝。她低下了头,拉住丫鬓要走,临行前回头:“苏大哥,我是不颦啊。”

      二章
      言不颦从此以后开始喜欢上那些杂七杂八的课,整日缠着女红的婆婆教绣荷包香囊,要么就是缠着教体态的妈妈学飞眼。整日里不是针扎了手,就是眼盯着鱼缸里的金鱼,一动不动。终于,她的第一个香囊绣好了,她的眼睛也不似以前,只是会笑了。她趁夜色又偷偷溜出府去,敲开了他的家门。
      小童来开门,她有些吃惊当年布置典雅精巧的苏府,如今却是杂乱不堪。小童引她到了书房前,她从雕花的窗格间看到了正俯身作画的他,不知是所画为何,他的嘴角抿起温柔的笑纹,比头顶的月亮还要柔和。
      他并没有请她进门来,而是出门去见她。苏行止笑着稽首:“言大小姐,是来求画吗?”
      她的手藏在袖子里,香囊藏在手里,心思又藏在香囊里。她只觉得那香囊上的并蒂莲,要被她紧张的双手磨平了。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道:“苏大哥,我如今练得一双飞眼,你这次肯画我了吗?”
      苏行止闻言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真正的妩媚是天生的,亦是天真的,岂是学来的,你走吧。”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当时不明白,要是一个男人不喜欢她,她便学得再好,也是枉然。只是她当时太痴,痴到魔障,忙手忙脚乱地呈上了那香囊:“苏大哥,这是我给你••••••”
      苏行止背手站立,月光下笑容清冷冷:“给我绣香囊的女子多了去了,不缺你这一个。”
      她的手难堪地停在半空中,递前也不是,收回也不是。最终,她垂下了手:“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合你的心意?”
      苏行止道:“你纵使再好,也不能合我心意。我最爱狐狸般妖媚的女子,你这辈子,算是不能行了。”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沉默,苏夫人扶着小童,愤愤然而来。言不颦抬眼之时有些错愕,不过三年没见,苏夫人怎么苍老如斯?
      苏夫人走近,一口啐在她脸上。浑身发颤,言语也因激动而凌乱:“你这个言家的妖女,你爹进谗言祸害了我家老爷,你现在又想来祸害我儿子吗?给我滚出去!”
      言不颦闻言,神离出壳般地离开了,苏夫人的话,她没有听进多少,她的心死在苏行止的话中。她忘记擦去脸上的那口唾沫,只是等它一点点变干,皮肤一点点发涩,一点点变痒,然后,痛不可抑。

      三章
      言不颦对那些课程的热情,又陡然化为零了。也不再像往常一样爱笑,一张从来不颦的脸,现在却常常紧皱眉头。
      一日,有人向丞相府进献了一块砚台,说是上等蓝田玉制成,通体碧绿,乃无价之宝。她便偷偷拿了来,用三月三那天的桃花水清洗干净,准备送于苏行止。她知道他不稀罕,可既然是一块好砚,总是要配得起它的人,才能用出它的好来。
      只是没想道,清洗干净后的砚台,转身化作了一个墨衣的青年男子,眼眸碧绿,有两颗尖尖的虎牙,煞是可爱。
      “我叫非墨。”男子笑道。
      非墨正是这块砚台的名字,这块砚台原属于蓬莱山的合虚山主,他每天驾着太阳出去游历,看世间种种痴男怨女,狐恋情深,夜晚便蘸着非墨写下这些故事。久而久之,非墨对这些故事心生向往,总想着能亲自下凡体验一番,便趁着主人又驾车出游时,偷偷溜下了凡间。可是刚一下凡便被有道之人封住,非得用那阴历三月三那天桃花瓣上的露水清洗,才能清除封印。于是他以砚台的身份在人间颠簸了几多个春秋,终于误打误撞,被言不颦解除了封印。
      言不颦还犹自出神,非墨向她道,为报她的“大恩大德”,他可以满足她一个愿望。
      言不颦回过神来:“我要做一个狐狸,一个狐狸精!”
      非墨愣了几愣,这个要求倒稀奇。言不颦见他发呆,以为他没办法,垂下头来叹了口气:“什么通灵砚台无价之宝,原来都是骗人的。”
      非墨马上大声反驳:“谁说的,我当然知道!只是你要成狐的话,这辈子余下的生命,也便没有了。”
      言不颦道:“反正他言,我这辈子是不行。留这条命有何用?”
      只几个字,却道尽了痴傻与酸楚。
      非墨长叹一声,又是个痴男怨女的故事。
      七日后,言丞相府千金暴毙身亡。

      四章
      等言不颦再睁开眼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尾小小的白狐狸,眼前不再是丞相府的种种繁华,而是四面无尽山,一望无穷水。她现在是狐狸,而非狐狸精,于是她每日藏在山中,潜心修炼,躲避妖界众族的欺压,得道之人的追捕,天灾和历劫,只想着能早日化作人形。
      有早就化作人形的狐狸精,坐在洞口,手托着一管水烟,吐出一口烟气,眼神也如这水烟般袅袅动人,问她:“妹妹何苦那么费神?”
      她便道:“为了能够早日能像姐姐般。”
      被唤作姐姐的狐狸精闻言便笑道:“从来只是听说狐狸精想修炼成人的,倒是没听说有人想成为狐狸精。”
      山中寂寞长,不知人间是何年。等言不颦能够化为人形的时候,果真是绝世的容颜,笑则倾城,不笑倾国,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风流。
      她暗念符咒,搜寻这世的苏行止,等候在他必经的路上。
      又是人间的一个四月天,惠风和畅。言不颦站定了等他,脸上挂着盈盈笑意,等着他的到来。
      他的草鞋走在茸茸的青草地上,轻轻缓缓,却不由得让她心惊。原来过了千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神采飞扬得令她头晕目眩。
      他终于抬头看到了她,眼神一惊,她有错觉,觉得他那望着她出神的眼睛,正微微笑的嘴角,下一秒就能要张开,喊她的名字。
      他确实是开口说话了:“施主长得好福气,阿弥陀佛!”
      她一愣。他却是双手合十,口念佛咒,施了一礼,径自去了。
      如同她的前世,他不再看秋千上的佳人,青衫飘荡在青石的小巷里,渐行渐远。
      若是不爱,再好也是无用;若是无缘,也自不会有人怜惜你这千年的苦难与寂寞。
      “我只爱狐狸般妖媚的女子,你这辈子,算是不行了。”
      可是言不颦这辈子真真修炼得妖媚到了骨子里,又有何用?他这辈子,是入了佛门,什么女人都不爱。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繁华是旁人的,与她无关。面前是一家古籍店,古书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味,迫她进入,她手抚过一幅幅古珍字画,闻着店里淡淡的佛手香,心里一阵沧桑。
      店主从古书里抬起头来,墨绿色的眼眸眨动着,千年未见,可爱依旧。
      “原来是旧相识。”非墨笑问:“不知这次,你心愿可了?”
      她道:“看来有些事情,真不能强求。”
      非墨看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又笑道:“你先等等,我去找一幅画来。”
      一副浅绿色的卷轴,慢慢在言不颦的眼前铺展开来:墙头的桃花,飞越矮墙的秋千,秋千上言笑晏晏的女子,正豆蔻年华,笑眼千千,不是绝色,却也清纯可爱。画上有小题,一行小篆连绵如伤心不绝的春水,赫然正是:此生无份了相思。
      言不颦一怔,这不正是她吗?
      非墨道:“这正是前朝的画师苏行止的遗作。传言他英年早逝,正是不颦你死后不久。”
      言不颦问道:“为什么,他那时明明不喜欢我!他怎会画了我的画?”
      非墨笑道:“那还得去亲自问他了。”

      五章
      言不颦回到了山里,赶紧做法,去寻那和尚的前生前世。正到了苏行止那一世,他临终有言道:“曾有一个年轻女子因我而死,行止愿从此以后生生世世,永入佛门,偿还罪过。”
      她闻言怒极,为何他当她面时总是那么绝情,为何他说他只爱媚眼的女子,为何他不收自己的香囊,却在她死后,自残如斯?
      苏行止像是专门解答她心中的疑问一样,缓缓地向身边人道:“因为祖上积怨,家母最恨她家人。我也不再与她来往,只是某日偶尔见了,她还像小时一般天真可爱,竟还傻傻地跑来找我••••••我一来怕母亲生气,二来怕我自己真的会利用她报复她家人,便每每说了,我只爱媚眼如波的女子,她听后真不来了,只是不曾想,我的话终究还是太重••••••”
      她泣不成声。千百年来,从来都是人说她笨,她也觉得自己笨,受了这么多的苦,还是不回头。可是到今日,才觉得来笨的原来是他,他当时,为何不明说?

      言不颦着了素衣,来到庙里找他。装作是一般要问姻缘的女子,旁敲侧击地问他:“大师年纪轻轻,怎就归了这青灯古佛?”
      他轻轻笑道:“孽缘未了,师父说贫僧是前世负了人,今生要赎罪。”
      她忽然问:“那要是大师前生所负的人再出现,大师你觉得是再呆在佛门中,还是坦然去面对她,才算是赎罪?”
      他闻言愣住。

      六章
      春风又绿江南岸,人间又不知换了几度春秋,言不颦随着朝代的变迁改换了服装与发式,也换了相宜的姓与名。她又做回了那个爱吃吃傻笑的女子,还是爱极了桃花,遇到了便攀爬上去采折。笑声透过浓密的桃花,传到踏春人的耳朵里。
      发现身后正有人痴痴看她,嫩绿色衣冠,青涩的少年脸庞,却是绯红一片,不颦笑道:“你这人目光灼灼,跟贼似的。”
      少年便也笑。
      言不颦想,其实当年是她故意说的“赎罪”,其实爱上了,爱错了,何罪之有,既然无罪,又何来赎说?她当年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够开怀一些,没想到她也有这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她只不过一转身,便看到他灼灼的目光和通红的笑容。
      原来自己这千年的寂寞终究不是白费的,因为终归,还有相见的这一天。他是从一开始便是喜欢着自己的吧,跟那些眼儿媚不媚的无关,他爱的从来都是她的纯真笑颜,一直没有变过。
      她仍是兀自笑开了怀,这二人兜兜转转了千年有余,终又回到了原点。
      少年通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在下王子服•••••金陵人氏••姑,姑娘••••••”
      她哈哈笑道:“我叫婴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