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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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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廷烨见她不由分说来拉被角,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好好好,我起来还不成吗,你先出去。”
等他收拾好,就被陆幼宁拖去湖边继续给她打下手挖沙子。
他这些天躺得骨头都懒了,陡然在湖边吹了风,脑子一清,身上也轻快起来,挖了一阵,心思就不知不觉跑远了。
先前他为了备考被拘在府里不得出门,如今试都考完了,好不容易回到京城这繁华风.流地,他怎么还整日待在府里。
沈廷烨打定主意,把手中的铲子一扔,拍手道:“陆姑娘,今日就陪你玩到这里,我要出去了。至于挖沙子的事,你回头还是找我兄长吧,在下恕不奉陪。”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书童拼命的咳嗽声。再看蹲在地上的陆幼宁满脸惊喜,沈廷烨一僵,扭头一看,果不其然看到沈廷炤站在他们身后。
沈廷炤面无表情道:“春闱刚过,你倒还有心思出门,看来三年后的那场你已有把握了。”
沈廷烨:“……”
虽然没有,但是他才刚考完试啊,连歇歇都不让了。可他敢怒不敢言,讷讷道:“……我这就回去温书。”
他一走,陆幼宁就去扯着沈大人的衣袖轻晃:“大人好凶。”
沈廷炤瞥她一眼:“你今日的十张大字已经写完了?”
陆幼宁:“……”
二公子怎么跑得那么快。
沈廷炤看她绞着手指不说话,不自觉就缓和了口气,扫了眼沙地,明知故问道:“……你最近就在忙这个?如今怎么不怕水了?”
一听他说起这个,陆幼宁就来了精神,叽叽喳喳地诉说着这段日子他不在,她是如何一点点克服心里的害怕,从大青石上下来一点点接近水边,又是如何挖沙子玩的。
沈廷炤不仅想起她父亲陆通判来。
这次河南春汛,唯有怀州所受的损失最小。陆通判还在世时,大力兴修水利,加固堤防,在治黄上下了很大力气。
他死后这几年里,当地百姓为他修祠立庙,香火不绝,当地官府也不好阻拦。
沈廷炤默然心想,这满朝文武,甚至连同他在内,将来有一日身死,也不知能得百姓几分香火。
他突然问她:“为什么想起弄这些?”
陆幼宁不明白。小傻子向来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想了就去做,哪有那么多原因。
沈廷炤却笃定道:“你有心事。”
陆幼宁怔怔道:“姑娘有心事了。”
她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也许是有的。在隆福寺遇到那对年轻夫妇时,那个男人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再再往前,上元节那一回也是,那个自称是她堂兄的人,口口声声喊她表姑娘。青黛说姓薛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让她不要管,别的再什么也不肯说了。
渐渐地,在陆幼宁问起以前的事时,她都会含糊带过。
青黛曾经想过,这三四年的功夫,姑娘的病情迟迟没有好全,是不是她的内心深处至今都沉浸在父亲死去的悲痛中,以至于不愿醒来。若真是那样,她也不想让陆幼宁再记起过往,不如让她像现在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下去。
陆幼宁却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她的目光越过沈廷炤,看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脑中浑浑噩噩,声音发着抖:“姑娘……想爹爹了……”
“青黛说……姑娘曾亲眼看见过爹爹落水,可是没有救爹爹呢。”
大人救了她,三七救了青黛。
那么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去救那个是她爹爹的男人呢?
沈廷炤眉头微皱:“我让人打听过,当日你父亲落水时,许多人都想去河里救他,只是当时风高浪急,没能把他救回来。你带着人往下游一直找,到当天夜里便找到他的尸首,没让他一直留在冰冷的河里。你已经……尽你所能。”
随着他的叙述,陆幼宁的脑海中隐约闪过零碎的画面。
黑夜下身着淡青布裙的少女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在河边行走。她在众人的簇拥中望向冰冷的河水,直至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望来。
哪怕她面孔模糊,但陆幼宁知道,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低下头,固执又涩然道:“可姑娘,还是没有救回爹爹。”
沈廷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陆幼宁,那不是你的错。就像当年我父亲出事的那一天,我虽在书院,但事先已得到消息,知道对方早晚要上门生事。可是等我匆匆赶回乡里时,已经晚了……”
他说的是当年沈父横死的事。
京中人都知道,沈廷炤最早成名,不是因他科举连中三元,而是由于他少年时上京替父伸冤的那段经历。
平州当地豪绅霸占田产,将他父亲殴打致死,孰料年仅十几岁的沈廷炤却一路来到京城敲响了登闻鼓,此后还一跃成为大周权臣。
沈廷炤还记得出事那天日头毒辣,烤得脚下的山路路发烫,漫山遍野的蝉鸣叫得让人心慌意乱。乡里为了田产的事已经闹得不小,尽管沈父一再说让他安心读书,不必回来,可他还是坚持向山长请假回乡。
毕竟少年沈廷炤当时已有功名在身,张家的人就算想要动手,总要顾忌三分。
然而他走到村口,却发现今日的村子里格外安静,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只有树下拴着的老牛哞哞地长叫,声音竟然有几分凄厉。
家门口堵满了人,等他拨开人群进去时,沈父早已躺在木板上咽了气。
沈王氏抱着年幼的沈廷烨嚎啕大哭,连同屋外鼓噪的蝉鸣一样震得他耳朵疼。
这是他沈廷炤生平第一次主动跟人诉说起当年的旧事。
他原以为,大仇早已得报,这么多年过去,很多细节他都已经淡忘了,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情景仍旧历历在目,好像昨日才发生过一样。
“其实我也曾想过,如果那一天我能早早到家,结果是否会不同。”
但理智告诉他,那并非他的过错。然而这样简单的道理,小傻子却不会明白。
沈廷炤终于轻叹一声,破天荒伸手抱住不停发抖的少女,仿佛也是在安慰少年时的自己:“陆幼宁,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也不知是这番发自肺腑的安慰,还是他的怀抱起了作用。陆幼宁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抽泣着,嗅着他身上清淡的柏叶香,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六安等人正在远处张望。
早在小傻子情绪不对时,众人就心照不宣地走远。他们远远只见那两人站在湖边,低头靠得极近说着什么。
甘草急道:“他们在说什么呢?好好说着话,姑娘怎么还哭了。”
六安眯眼道:“瞧样子是说完了,咱们再走近些,免得一会儿叫人听不着。”
丹桂轻声道:“别过去,再等一会儿。”
一直等到沈廷炤拉着陆幼宁往回走,他们才赶紧跟上。
回到山月居,情绪尚未平复的陆幼宁怎么也不肯让沈廷炤离开视线,没办法只好这边让丹桂用热水给她擦脸,她的手指还紧紧抓着沈廷炤的袖口。
她总算慢慢缓过神来,抬头看到沈廷炤前襟的湿痕,眼神开始躲闪。
沈廷炤知道她这是好了,低声道:“还不松手。”
满屋子的人都还在看着呢。
虽松了手,陆幼宁还是不舍得放人。最后沈廷炤只能隔着屏风换完一身深青色圆领大袖袍服出来,陆幼宁坐在榻上,仰头看他走近坐下,不好意思道:“姑娘让大人难过了。”
她是为刚刚的事向他道歉。
沈廷炤难得一怔,倒是回想了一下当年他爹死时他是否有难过。
或许有的。
村里有横死之人不得留在家中过夜的说法,沈父被人殴打至死,他顶着烈日匆匆赶回家后,来不及去寻人报仇,只能依照习俗连夜为他下葬。
沈家亲族单薄,仅有他家这么一房,村里没有旁支同族帮衬。寻棺木坟地,入殓下葬,但几乎全是他一手操办。
沈王氏早已悲痛得站不起来,沈廷烨年龄太幼,只能抓着她的裙边抽抽搭搭地哭。
一整天下来,作为长子的他没有进一粒饭,喝过一口水,夜里哭灵时,眼眶干干的,仿佛无动于衷似的看着母亲和弟弟跪在灵前嚎啕大哭,一滴泪也没有。
这在隔日便成了呈堂的罪证。
听说他要尽数变卖家中的房屋田产,沈王氏疯了一样过来扑打他:“……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孤儿寡母啊。”
待里正等人拦住她时,她向众人哭诉:“……他是个没心肝的,他爹死时,连泪都不掉一滴。这个不孝子,他爹还尸骨未寒啊。”
沈廷炤不能理解她的控诉。
父亲因被人霸占田产而死,他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根本守不住家业,还不如趁早脱手,另寻他处安居。
他想不通,但却从沈王氏恐惧嫌恶的眼神中明白了一件事。她和弟弟沈廷烨才是孤儿寡母,至于他,什么也不是。
从前有沈父在,他粗心惯了,仿佛从来察觉不到这家里隐约的裂痕。而他一死,一切再无遮掩,轰然间分崩离析。
再到后来,他要孤身上京为父伸冤,沈王氏哭哭啼啼,仿佛忘了当日痛骂他狼心狗肺的模样:“……你爹死了,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你若是走了,可让我和你弟弟怎么活。”
沈廷炤早已做好准备。
他转身把母亲和弟弟托付给信得过的同窗好友,并留下大半家产,独自踏上了进京伸冤的路。至于沿途上的危机重重乃至各种失败的可能,他从未想过。
圣人云,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可有许多事,少年沈廷炤好像生来就知道应当怎样做。
他冷静而笃定,无需向任何人低头解释。当年的沈王氏不能理解他的每一个决定。至于如今,她理解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仿佛有什么靠近了,他从回忆中惊醒,低头只见陆幼宁一下一下哄小孩似的给他拍背:“大人不哭,不难过。”
六安纳闷地觑了眼他们大人仍旧冰冷坚硬的容色,哭个屁,他们大人那有半点要哭的迹象吗?这小傻子倒是挺会讨好卖乖。
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见沈廷炤乌沉沉的眼眸转过来。
众人心中一凛,连忙退下。
等屋内终于只余他们两人时,沈廷炤抬眼定定地看向她:“……你不必安慰我,我自幼与常人不同,对许多事的感触并不深刻。何况事过境迁,我早已忘了。”
陆幼宁似乎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索性往他怀里拱去,仿佛雏鸟扑棱着要钻进他怀里取暖似的。沈廷炤没有推开,反而放任小傻子往他怀里贴得更紧。
离得这样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浅淡的香气。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衣服上也熏过柏叶香,让人几乎要分不清鼻尖萦绕的香气究竟是从谁身上传来的。
只是沈廷炤还是分辨出,其中似乎还夹杂了女儿家身上某种柔馨淡雅的香气,如同皑皑雪间的寒松翠柏,被春风悄然拂过,变成江南水滨边丛生的蘋草白花。
水风空落,摇曳生姿。
仿佛有什么萦绕在身边却又抓不住的情绪一瞬即没,竟让他生出些无端的茫然,还在怅然失神中,却听陆幼宁侧耳贴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句认真道:“大人的心,和姑娘的心是一样的。”
屋外檐下突然传来一串清脆急促的鸟啼,在这静极的屋内显得突兀。
春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窗纸,屋内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一片寂静中,他们仍静静保持着相依偎的姿势。
陆幼宁倒是还想再点说什么,却感觉到沈廷炤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抱紧了她,低下头轻轻靠在她纤瘦的肩上。尽管这个姿势有点不舒服,可是她一时不敢动了。
过了良久,沈廷炤轻轻道:“从前不是,但今后或许是了。”
他的声音奇异,竟罕见地带了些如释重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