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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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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幼宁追问:“大人的爹爹好么?”
青黛总是说,她的爹爹是很好的人,可她不记得,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个问题,沈廷炤一时没有回答。他想,以世人的眼光来说,或许不算差。
与京中权贵比,沈家称得上是贫寒。可事实上,沈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只是后代子孙不成器,到沈廷炤的祖父那一辈只考中个秀才,等到了沈父时,居然连个童生也考不上了。
家里虽算不上当地的富户,但凭祖上留下的田产,以及沈父的辛勤操持,在沈廷炤幼年时,却从未缺衣少食过,家里甚至还能送他去书院读书,指望他出人头地。
就看沈父专门请人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就知道了。沈廷炤、沈廷烨,他巴不得他们能光耀门楣。
过往每年沈廷炤生辰那日,他会让家里给备一碗长寿面,自己一个人喝上很多酒,喝得满面通红,还不忘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跟随先生读书。
而后来的沈廷炤也确实完成了他毕生的心愿,无论他日后是名垂青史,或是有一日事败身死,他的名字注定不会轻易埋没。
可这一切有人已经看不到了。
沈廷炤忽而道:“我父亲也已去世多年,他在世的时候,待我不算太差。”
然后他便不再说了。
他在陆幼宁的目光中,吃下了整整一碗长寿面。只是面一吃完,箸也随之放下,看着陆幼宁吃饭边饮酒。
沈廷炤素来不喜喝酒后头脑发昏的感觉,为免误事,平日鲜少饮酒。今日下午因蒋绍年难得来一趟,两人对坐说起当年在翰林院时的旧事,不免喝了几杯。
如今能陪着喝酒的人虽走了,但今日既是他生辰,偶有放纵也未尝不可。于是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热气逐渐升腾,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还在想方才陆幼宁的问题。
已经许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沈父了。
自从当年父亲惨死后,仿佛就成了家里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母亲和廷烨不敢在他面前说起从前的事。到后来沈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他们或许也渐渐习惯了家里没有那样一个人的日子。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这才是人世间最恒常不过的真理。
陆幼宁今天的饭吃得很慢,她吃到最后,几乎吃一小口就要看沈廷炤一眼。等席面撤下去后,她乖乖地坐在那,双手搭在膝上,既不说话,也不找丫鬟玩。
沈廷炤问:“怎么不去玩?”
陆幼宁认真道:“姑娘陪着大人过生辰。”
他顿了一顿,让人给她拿了壶桂花酒,只倒了一小杯,让她慢慢地捧着喝。
酒在炉上温过,稠稠热热的,口感清甜适中,酒味淡薄得几乎不计,更像给孩童喝的果子露。
然而小傻子并不知道,她以为自己也在一起喝酒,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可桂花酒只有这么一点点,她只能非常小心地抿着。不过抿着抿着,她忽然又开始沮丧起来。
待沈廷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小声道:“姑娘的礼物不好……”
原来还在心心念念着下午被蒋绍年笑话了的事。
沈廷炤总算想起原本他亲自去山月居,正是为了安慰人的,便微微笑了一下:“谁说不好的,依我看就很好。他送的那幅字写得远不如你,这几个月你进步很大。”
六安没想到他家大人居然也有睁眼说瞎话哄人的一天,虽然他也看不懂那什么大家的真迹,可那一幅字价值千金,哪里是傻子能比的。
陆幼宁的眼瞬间亮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姑娘进步好大。”
其实沈廷炤也不算骗人,因为陆幼宁在习字上进步飞快。过了最初那一两个月,她如今的字已经有模有样了。很难说究竟是她天赋异禀,还是从前的习惯还残存在身体里。
正想着,陆幼宁已倾身凑了过来,跟他说悄悄话:“……姑娘还有礼物送给大人。”
她刚喝了一点桂花酒,温热的呼吸间仿佛都带着清甜柔润的香气,柔柔喷洒在他的耳后,让不习惯与人近距离接触的沈廷炤下意识想后退,却还是稳住身子,不动神色地看她从袖笼里取出一个……纸团?
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柔和稚气,小小整齐地写着陆幼宁的名字。
沈廷炤微微一怔,她始终记着他第一次说要教她写名字时的事。
陆幼宁最开始就想写这个,然而青黛却拦住她说这个不好。她便只好偷偷藏在袖子里,想私下里给大人看看,她如今已经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沈廷炤已回过神来,似笑非笑道:“你要把这个送给我?”
小傻子心无城府,十分大方道:“给大人啦。”
这下倒换作是沈廷炤哑然无言,屋里一时没了声音,窗外夜色渐浓,外面还在静静地下着雪。
六安都退在角落里,只能看见那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要贴在一处,小声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楚,正低头无聊地看着鞋尖,沈廷炤突然道:“天色已晚,她今晚就在这边歇下。”
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一般,震得屋内其他人都久久没有反应。
可也没人能说出个不字来。
打从临清伯府把人送到府上那一晚起,陆幼宁就是沈廷炤的人了,他要让她留宿,谁都无法阻拦。
就连不在场的青黛也不能。
还是六安最先反应过来,忙道:“小的这就让人去准备。”
沈廷炤都不用看,也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道:“在旁边屋子收拾一间出来。”
原来只是把人留在院子里。
六安顿觉失望,不过还是立刻精神抖擞地去了。哪怕只是留宿,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可得好生准备。
底下的人很快把就近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这就是陆幼宁今晚临时的住所了。
陆幼宁那边很快就安顿好了,可沈廷炤这边仍没有歇下。他闭着眼倚在床边,半阖着眼似睡非睡的模样,仿佛是醉酒了。
六安进去后,试探地问:“大人,您是睡下还是再看一会儿书?”
沈廷炤看似微醺,声音却异常冷静:“姑娘睡了吗?”
六安心里砰砰直跳:“还没有,许是由于新换了地方,姑娘屋里的灯还亮着……”
话还没说完,人突然起身了。
六安忙乐颠颠地跟上了。他就知道,人都留下了,到嘴边的肉还能不吃?
等沈廷炤进屋时,陆幼宁已经换了雪白的寝衣,乌发已经散下来披在肩上。沈廷炤盯着她看,一点也没有非礼勿视的想法。
不过他也只是看看,虽然把人留了下来,其实他也没打算做什么。对一个小傻子,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想起那日与李绣云的对话。
李绣云当时问他,打算如何安置陆幼宁,日后是送是留?
其实最初把人抱回来时,沈廷炤曾动过日后将人送走的念头。将人养一段时日,再托付给个好心人家,也算他难得做了一桩善事。
可渐渐地,他的想法变了。
世人贪婪愚昧,陆幼宁过人的美貌只会给她带来无妄之灾,除了有他庇护,她无处容身。
他一手教她写字,连她穿什么用什么都要过问,不如索性就这样一直养着她,府上不缺一个姑娘家的用度。她心性天真,他也会始终如一地待她,交到别人手上……
他不放心。
旁人就算起初看着再好,天长日久也会生出懈怠轻慢之心,她一个傻子,哪怕受了委屈也说不出。
而留在这里,沈廷炤不会自诩君子,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趁人落难,欺负一个痴愚的姑娘家,这样的事他还不屑为之。除非……
除非,等哪一日那小傻子醒转,心甘情愿地俯首低眉,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荀大夫已经为她再三诊治过,若非上天垂怜,她好转的可能微乎其微。
可要真有那一天,她跟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白璧生瑕,便不值一文,只能被丢弃在角落里。
沈廷炤淡漠地想着。
而被他注视的小傻子没有察觉他的心思,更没有不好意思,只知傻兮兮地冲他笑,双颊透着红,仿佛那一点点酒都让她喝醉了似的。
丹桂的脸却悄悄热了,只觉这俩人对视的模样实在让人没眼看。她知道自己留或不留都碍不着什么事,索性蹑手蹑脚从屋子里出来。
冷风一吹,她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她跟六安求了个情,让一个小厮帮忙跑腿去山月居递个话,也不用说什么,只道是姑娘今晚有她守夜,这样一说,青黛定然就明白了。可不管怎么说,姑娘一夜不能归,青黛肯定要担心坏了。
丹桂一出去,屋里只余下他们两个人了。
沈廷炤慢慢走到她床边坐下,问她:“怎么还不睡?”
陆幼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了想,很快恍然大悟道:“青黛会给姑娘拍拍。”
她说罢,眼含期待地看着沈廷炤。
沈廷炤眉头蹙起,他最近是放纵她太过,竟然把他当丫鬟看。
他冷冷道:“今天没有人哄你,快睡。”
陆幼宁有点失望,却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躺下来拉上被子,快要闭眼时忽地又睁开,乌眸明亮而好奇地问:“大人不睡吗?”
沈廷炤定定地看了一阵,突然用手盖住了她的眼,声音隐隐带着恼意:“不许说话,快睡。”
这下陆幼宁不得不闭眼睡了。
起初她还想趁身前的人不注意,偷偷睁开眼再看看他,孰料她嗅着他衣袖间清冽的柏叶香,她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到底是孩子心性,哪怕突然换了个地方,还是能睡得香甜。
沈廷炤渐渐放下了手,定定看着她安恬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