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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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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次落水醒来后,陆幼宁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她日渐活泼好动,每天一睁眼醒来就往外跑,仿佛要把过去两年多里郁积在身体里的精力一股脑发泄出来。
她们如今住的院子名叫山月居,离沈府的后园很近。府里唯一的主子忙于公务,无心踏足那里,便成了陆幼宁独自玩耍的好去处。
只除了一处,不用青黛耳提面命,她也不会靠近。
那便是后园的湖边。
自从上次落水后,陆幼宁怕水的症状越发厉害,远远地见到湖面就会避开。
今年夏天京城雨水充沛,接连两三个月里阴雨连绵,放晴的日子不多。
青黛想起往年还在老家平州时,她们总不免要跟着老爷陆崇文一起发愁,万一今年黄河暴涨,发洪水了可怎么办,沿途百姓的生计该如何如何。
然而如今身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师,权臣府邸高高的围墙把一切风浪都彻底隔绝在外,这里庭院深深,过往的那些人和事似乎离她们格外遥远。
偶尔风和日暖的午后,青黛坐在廊下拿了绷子跟丹桂她们一边学针线,不时抬头看看蹲在地上看蚂蚁的陆幼宁,如此大半日就慢悠悠地过去了。
陆家主仆难得惬意安宁时,另一边的沈廷炤可就没那么清闲自在了。
永平帝缠绵病榻,朝中的大事一律要经他过目,每日各地的邸报折子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源源不断地落至他的案头。水旱灾情、边疆异动、官员考评……要维持一个庞大王朝的运转,需要无数黎民黔首的支撑,亦需要掌权者翻云覆雨的高超手腕。
对于这一点,沈廷炤再清楚不过。
他以超乎寻常的精力几乎全部投注在公务上,有条不紊地处置着庞杂的事务,桩桩件件的难题,在他手中迎刃而解。自他为官后,不曾有一日懈怠。
这也正是当初他年纪虽轻,一入官场就能迅速得了怀庆太子和永平帝青眼的原因。
每当到他处理公务的时候,六安在旁边伺候得比平日还要格外恭敬些。
他虽然只伺候过这一个主子,却也知道能像自家大人这样一年到头都扑在朝政上,从无一日懈怠的官员并不多见。那种几乎要呕心沥血的专注,总能让他这个身边人都生出一股无关乎权势的敬畏之心。
这日沈廷炤正照例在内阁值守,刚与群臣议事完,准备看看各地的邸报,就听闻永平帝醒了,他顿了一下,准备去看看。
刚到殿外,就见七皇子身边的大太监元喜候在廊下,满脸的焦急不安,来来回回地踱步,见他来了顿时喜出望外。
沈廷炤了然道:“……这是七皇子又答得另陛下不满意了?”
元喜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等沈廷炤进去时,果然见到永平帝的龙床边上,正站着一个长眉秀目的少年。他年约十三四岁,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正低着头听床上的人怒声训斥。
看外臣进来,永平帝总算稍稍收敛怒火,挥手让七皇子退下。
七皇子转头看到沈廷炤一礼:“见过太傅。”
沈廷炤还礼,两人擦肩而过。
待七皇子离开后,坐在床上的永平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宫女太监慌忙给他拍背安抚,总算让他平复下来。
永平帝刚过知天命的年龄,头发却已全白了,他的面容苍老,肉眼可见久受病痛折磨的憔悴,跟不久前还在春风得意大摆筵席的成王迥然不同。
他给沈廷炤赐座,无力地挥挥手让周围人退下,只留君臣二人对话。
七皇子马上就要年满十五,是时候为他聘选皇子妃了。永平帝欲将选秀定在今年除夕前,待挑中合适的皇妃人选,明年开春后就让钦天监择吉日尽快完婚。
沈廷炤知道永平帝如此仓促的原因。
倾注了他全部心血栽培的怀庆太子于三载前病逝后,身体原本就每况愈下的永平帝直接病倒。他自觉已半只脚迈进了陵墓,随时都可能去见列祖列宗,只余下一口气勉力支撑着,就是为了再培养一位合他心意的大周储君。
奈何永平帝子嗣单薄,其余皇子太过年幼,他油尽灯枯的身体实在等不到那一日。
唯一年龄稍长的七皇子乃是宫女早产所出,自幼身体孱弱,早年不受重视,等永平帝想要栽培人时,却发现已经晚了。
七皇子天资平平平平,性情柔善温顺,驭下的手段更是半点也没有,如此性子,且不说他还有个如狼似虎的叔父在旁虎视眈眈,更别提将来如何御极宇内,统驭朝臣了。
永平帝对此是恨铁不成钢,只要他醒着,每日都要把七皇子叫来提问,若是答得不满意,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自己也气得够呛。
沈廷炤将近来朝中的大事一一禀报,永平帝只听了一阵就摆摆手:“罢了,你做事朕还是很放心的,将来老七还要交由你辅佐,以后你还要多费心。”
沈廷炤连称不敢。
永平帝问:“近来成王在做什么?”
沈廷炤稍一顿,还没来得及说,永平帝已闭上了眼:“不用你说,朕也知道。”
他慢慢地说着,语气很舒缓,仿佛是在怀旧:“太后在世时最宠爱她这个小儿子,成王自幼被她惯得坏了,大了又被朕一直纵容着,他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永平帝说罢,缓缓睁开了眼。
那苍老浑浊的眼神阴鸷而冷酷,仿佛还是年轻时那个玩弄心术的深沉帝王。
君臣二人闲叙了半个时辰,永平帝精力不济,面露疲倦之色:“先退下吧,老七的事日后还要你这个太傅多上心。”
沈廷炤口中称是,行礼告退。
等他再起身时,看向垂垂老去的帝王时眼神平静,仿佛没有注意到行礼时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隐蔽而阴冷,并不比提到成王时少半分。
……
傍晚时分,山月居的廊下早早挂上了红绉纱灯笼。秋虫蛰伏在窗下的草丛中,屋内传来隐隐说话声。
黄铜水盆倒映出晃动的人影。青黛边给陆幼宁洗手,边轻声训她:“……你今日去园子里玩也就罢了,怎么还玩起泥巴了,丹桂今早刚给你换的衣裳都脏成这样。”
甘草道:“青黛姐姐,您别说姑娘了,是我不好,看姑娘高兴就没拦她。”
青黛笑道:“你可别护着姑娘了,她要撒娇求人,就是我也顶不住的。”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陆家主仆已在沈府住了三个多月。不仅后院的丫鬟婆子们逐渐接受了府上多了个新主子的事实,她们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日子。
刚给陆幼宁洗完手,竹帘一动,外头进来个人。青黛仔细一看,居然是小厨房掌灶的常三娘子亲自拎着食盒过来了。
她忙迎上前道:“我们去拿就好,怎能劳烦您亲自来一趟。”
常三娘子不以为意道:“两三天没见姑娘了,顺路来看看罢了。”
她是个身材矮胖的妇人,梳着圆髻,生着一张和气的圆胖脸,可一双细眼却闪动着十分精明的光,在小厨房里的丫鬟婆子们哪个偷嘴耍滑,都逃不过这样一双眼。
常三娘子把手中沉甸甸的黑漆螺钿食盒放在桌上,笑眯眯道:“姑娘一定等急了吧,尝尝我今日的手艺如何。”
她抬手揭开食盒,升腾的热气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在屋内散开。身后同样拎着食盒的小丫头也连忙跟上,把里面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桌上。
牛乳粥、糖蒸茄、清炖乳鸽等等,菜色让人眼花缭乱,光是酥点就有三四种,做得精巧别致,但每样份量都不多,也不至于太过铺张浪费,足够她一人的饭量。
待陆幼宁吃饱喝足后,常三娘子问起时,她懵懵懂懂指道:“这个好吃,好吃,这个也好吃。”
只看她的指尖点来点去,满桌子的菜,居然没有一样说不好吃的。
众人都笑了。
常三娘子笑得更是开怀,连眼尾细细的纹路都舒展开来。
她掌管的小厨房是专为主子设的,然而如今府上除了沈廷炤一个主子没有别人,一年到头下来,除了他偶尔在府中接待同僚才加几个菜外,常三娘子平日闲得发慌。
沈廷炤并非性喜奢靡之人,吃饭中规中矩。无论什么样的美味佳肴,对他最大的用处不过填饱肚子。
常三娘子被李姑姑提拔上来担任小厨房的掌灶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里无论怎样费尽巧思,研究新菜色,也鲜少得到沈大人一句夸赞。
这让自恃手艺的常三娘子倍感挫败。
不过自打陆幼宁来了后,她一身厨艺可算有了施展的对象。
每次看着这陆姑娘一张天仙似的小脸露出笑意时,常三娘子只觉得仿佛喝了桂花蜜一般舒坦,忍不住想,老天可真是会捏人,居然能捏出画上才有的眉眼。
用过晚饭后,常三娘子留在山月居跟青黛她们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送走她后,青黛、甘草两人轮流陪着陆幼宁玩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翻花绳,看天色不早,准备催陆幼宁上床休息。
这可不是个好办的差事,毕竟陆幼宁最近脾气渐长。
许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她渐渐发现后院里除了青黛外没人能真正管束她,最近越发地不听话了。起初青黛故意板着张脸,还能勉强吓住她。
几次过后,就连这招也不管用了。
光是每晚把她哄上床去睡觉,就要耗费她们不少精力。
陆幼宁倒也不是成心要折腾人。
她吃饭不挑食,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会乖乖地应好,如今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喜欢她,谁会不喜欢一个温驯听话的美人呢。
她只是不想睡觉。
在她的印象里,她好像已经睡了很久很久,身体里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她,该醒过来了,她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
然而过了夏天后,白昼越来越短。
她贪恋着白天的热闹,睁大了眼想要以此抓住它的尾巴。
陆幼宁死活闹着不肯睡,一会儿嚷着要去小厨房那里找常三娘子要点心吃,一会儿要去园子里抓蛐蛐,扭着身子不肯让青黛洗脸,怎么劝都没用。
青黛只好吓唬她:“外面天已经黑了,你再出去玩,小心被狼叼走。”
陆幼宁眨巴了下眼,满眼写着好奇:“那我们去看看狼。”
青黛:“……”
旁边的甘草险些没噗嗤一声笑出来。
青黛只好沉下脸,换了法子吓唬她:“你若再不睡觉,大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陆幼宁懵懵懂懂地问:“大人……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