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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   由于羞耻和尴尬,虞巷隔了好几天才来找楚元,连推开病房门的动作都有些拘谨。
      相比她的期期艾艾,楚元倒是大大方方,见她过来,很自然地在病床上给她让了个位置,自己拄着拐杖去了洗手间。

      “……不用我扶你去?”她望着洗手间的方向,又瞥见他蓝白色的病号裤,意识到这是一件相当私密的事情,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楚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了她一眼,“急什么,等老了有的是机会。”

      虞巷心想,这又说到老了?他是想暗示什么。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他老了可没有任何保障。
      她想象着将来楚元变成白胡子老头,被其他老婆婆搀扶的情景,心里显著地不悦起来。

      首都昨天断了暖气,病房里冷嗖嗖的,虞巷犹豫了一下,脱了鞋,腿伸进了被子里。从前冬令营夏令营她都在楚元床上打牌,也一起看过电影,更深露重的时候披过他的被子。而上回,她也和他在被子里闷了好长时间。
      当那股熟悉的沐浴露味儿混着松木香气裹住她的腿,又试图往上蹿时,她捏起被子上一根弯曲的黑发,有种私人领地被侵入的不安和紧张,却又有些莫名的放松和自在,甚至久违地发起了呆。

      楚元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虞巷霸占了他的病床,插着耳机,聚精会神敲打键盘的画面。
      “对呀师兄,是这样……”
      “拜占庭容错这边,我觉得还可以优化……”

      乌黑的长卷发慵懒而松散地在他的枕头上全面撒开,人斜斜地瘫在床背上,甚至翘起了二郎腿,整个人像是躺在自己床上一样自然而舒适。
      这样反客为主的行为让楚元有些好笑,明明来找他,却还是让工作和学习占据了一切。
      然而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此刻又黑又亮,小巧的嘴唇得意地往上撅起来,懒洋洋而自信地进行着有理有据的分析,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盖着他的被子,甚至——还很自然地喝了一口他的矿泉水,

      他忍不住想起上回在这张病床上发生的事。
      那时她的表情远没有现在的轻松自信,微蹙着眉,面色酡红而又充满忍耐,被他轻轻松松按在掌下。

      香醇惑人的回忆与眼前让他怦然心动过无数次的画面反复交织,楚元的眼神逐渐沉了下去,他很难分清哪个模样的虞巷让他更喜欢,但他已经很明显感觉到了生理上的不适。
      长长的病号服外套不自然地向外弯折,他不得不低头俯身让他的打扮显得正常一点,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又松,松了又紧。
      疯狂的心跳和难言的渴望让他的大脑有些缺氧,然而,他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隐忍而享受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孩。

      毕竟爱是克制和成全。
      即便她为此放了他无数次鸽子。

      挂掉和林建东的视频会议,虞巷有片刻茫然,她来和平医院是干嘛来着?
      不过无论如何,已经快十点了,也该走了。
      但虞巷又有些舍不得。

      她看向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沙发上的楚元。
      楚元似乎是能察觉到她的心思,问她。
      “出去走走?”

      “骨褶皱能走吗?”
      “不能,但是有租好的轮椅,就在墙角。”
      “我不是干体力活的人呢。”
      “电动的。”
      “可是一会儿探视时间就结束了,你应该也不能再出去了吧。”
      “那就快跑,虞老师。”楚元眼神明亮,锁骨处有一点红痕,没来由地看起来有点幼稚,“陪我出去玩。”

      虞巷愣了愣,脑海中浮起高中那一个个偷偷翻墙出去买炸鸡的夜晚,他好像总是能在看起来极为循规蹈矩的时候突然打破规则,去过他想要的人生。
      她倍受蛊惑地点了点头。

      轮椅行驶到电梯口时,值班护士发现了他们。
      “已经关门了,病人不要再出去了。”

      楚元看向虞巷。
      不需要他说,虞巷往前跑了两步,一把把他推进了电梯。
      冲出医院大门的一刹那,两人的笑声在寂静而空旷的风里传得很远很远。

      电动轮椅在人行道上缓慢前行。
      晚风吹得春天的树沙沙地响,虞巷每走一步,就拽着楚元的手猛晃一下,两人的手臂随着脚步前后甩出极为夸张的幅度。楚元被她从医院封闭的空间晃了出来,脱去一身消毒水的气味,走进风、新叶,还有自由的香气里。
      他放松了全身,任由她摆布,脑袋也跟着她的动作悠来悠去。
      虞巷手脚不大协调,晃着甩着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同手同脚,楚元看了好笑,嘴里轻声哼起了歌。

      路上时不时有人看过来,实在是虞巷甩手的动作太夸张,人同手同脚,又颠来倒去,看着跟喝醉了差不多,偏偏还拉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
      虞巷小时候会跟保姆阿姨这么玩,但保姆阿姨怕雇主说自己带孩子没个正形,虞巷总不能尽兴。
      今天一时高兴,没怎么想就拉着楚元的手晃一晃,没想到他倒配合得很。
      虞巷握着楚元的手,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好。

      风将她的头发吹到楚元的颈间,挠得他痒痒的,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他觉得她很可爱,她觉得他很听话,两个人都自得其乐。
      两人笑了一会。

      虞巷的手机震了两下,她打开包扣。
      随即,楚元向她的包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揶揄地说,“这里?很大胆啊虞老师。”
      “……”很自然地,虞巷想起了上回从包里掉出来的人类幼崽嗝屁袋。
      她怒,“都说了!那是歆歆送给我的。”
      楚元仍在笑,像是在说,即便这是王瑜歆送的,那她时时带在身边,不也是狼子野心吗?

      虞巷觉得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暴自弃地打开手机。
      “咦,楚老师,你那个视频还挺热。”
      把手机递到楚元面前的瞬间,她被一个小女孩撞了一下。

      “呜呼!爸爸,我要到糖葫芦啦!”小女孩开心地转了个圈,张开双臂,向马路对面的父亲跑去。
      虞巷替她看了眼绿灯。
      还有十来秒。
      应该来得及。

      一辆大货车猛地冲了出来。
      *
      轰——
      大货车紧急刹停。
      烟尘散去。
      小女孩被虞巷紧紧搂在怀里,楚元护在她们身前,电动轮椅被甩在在一米开外。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
      “快报警!快叫救护车!”
      周围的人群慌乱起来,纷纷掏出手机拨打紧急电话。几个阿姨将小女孩接走。

      楚元感觉到怀中虞巷的身体僵住。
      他从前抱住她,她都会配合地贴在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依偎,肌肤温暖地相触。可现在,他明明搂着她,她却好像不知道他的存在,四肢冷硬地支着,几乎快把他顶出去。

      他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头顶,她白皙的侧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睫毛微微颤动着,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难耐地垂下眼,当年,也是这样吗?

      “爸爸,爸爸!我好怕!”小女孩在远处尖叫。
      虞巷猛地推开楚元,冲过去紧紧抱住小女孩,“你很害怕是不是?”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好,姐姐在这里,姐姐陪着你,姐姐陪你去看爸爸。”

      虞巷没有搭理周围的反对声,她让小女孩靠在她肩上,坚定地朝地上的中年男子走去。
      “看清楚了吗?”
      中年男子为救女儿被大货车撞了一下,伤到了一条小的动脉,出血有点多,刚刚已经有人做过了紧急处理。但他人仍处在昏迷状态,看不出是否有其他的伤害。

      真到这个时候,小女孩反而不哭了,她紧紧扒着虞巷的肩膀,怯怯地问,“爸爸,爸爸会死吗?”
      “姐姐不知道。”虞巷贴着小女孩的脸颊,搂着小女孩腰部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似乎对小女孩有一种出奇的保护欲,“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医生会来救他的。”
      “可是,可是我害怕,爸爸会死的。都是为了救我,他才……”

      虞巷一僵,淡淡的松木香很快靠了过来,她僵硬的背脊贴上了男人结实的胸腹,像是得到了支撑,簌簌的寒风一下从她耳边消失了。
      楚老师……
      她的部分理智回到了体内,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奇怪的尖利,“不是你的错,刚刚是绿灯,你可以过马路。爸爸受伤是因为他想保护你,不是你的错。你现在只需要好好哭一场,姐姐会陪着你。”
      “不是我的错……”
      “对,这不是你的错。”
      小女孩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哇地大哭了出来。

      楚元低着头,看着虞巷的发梢,她长长的睫毛上挂了几滴眼泪,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仰着头,露出倔强的线条,只有抱着小女孩的双手,不停而机械地拍着小女孩的后背,像是永远不会停止。

      到达医院后,医生诊断小女孩的爸爸可能颅内出血,需要紧急手术。很快,小女孩的妈妈匆忙赶来。
      虞巷紧紧抱着小女孩,不想放手。
      她还有些话想说——再抱抱她,别怪她。

      然而,在妈妈伸出手的瞬间,小女孩一把扑过去,像是找到了情感出口,放声大哭。
      “妈妈来了,不怕不怕。”女人温柔地搂住孩子,一手轻抚她的头,另一只手向虞巷表示感激。

      虞巷怔怔地看着空空的双手。
      小女孩并不需要她的保护,因为她有妈妈,妈妈会保护她。
      这是好事。
      但为什么,她反而觉得很失落?

      楚元处理好伤口后走出急诊室,看到小女孩和妈妈守在手术室门口。
      小女孩低声啜泣着,妈妈搂住她,闻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了,没关系了,妈妈在呢。”
      “爸爸不会有事的,乖乖不哭了。”
      ……

      在亲人遭遇不幸的这一刻,这对母女所幸还有彼此能依靠。
      面对这不幸中的万幸,他突然不敢回头。

      在苏桥大厦下站到深夜的那天,他在网上找到一则新闻。
      “据悉,在痛失宜华科技园大开发项目后,原兴腾集团市场部总经理史纲于3月正式接替兴腾集团董事长职位……”
      那时的兴腾上下经历了一场内斗,许多重要信息因此被隐瞒。
      最终对外发布的新闻报道了兴腾高层的变动,却刻意地省略了许多信息,让许多人都为此感到困惑。
      数年后,终于有知情人士评论:虞石真当年在带女儿去买电脑的路上遭遇车祸身亡,致使兴腾差点分崩离析。

      时过境迁,兴腾早不是A省风头最劲的企业,这条新闻也成为互联网数据洪流中不起眼的一段字节,淹没于岁月之中。
      然而,对楚元来说,这条无人在意的评论来得太迟,也太刺眼。

      他艰涩地转身,被眼前的画面狠狠拧住了喉头——
      虞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没什么情绪地低着头,双手掐着外套的领口,似乎要把所有的冷气都挡在外面。那条黑色的斗篷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像是她唯一能用来抵御外界的依靠,而除此之外,她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

      她试图保护刚刚那个小女孩。
      但没有人保护当年的她。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
      在他不知道那条新闻的日子里。
      她以这样的姿势,淋过千千万万场暴雨。
      *
      虞巷呆坐了很久,突然注意到有人在注视她。
      转过头,她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深夜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勉强地唤回了神智,挤出一丝笑容,“楚老师?”

      第一个音节尚未出口,她落入了楚元的怀里。
      浓郁而温暖的松木香包裹着她,楚元似乎低了头,将鼻尖深深埋入她散落肩头的长发里。片刻后,他突然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能安慰一下我吗,虞老师。”
      虞巷怔住,“什么……”

      “你就在我面前,货车离你很近。”他的声音从她的发丝里传来,沉闷而低哑。“我害怕了。”
      虞巷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那你别害怕。”
      楚元似乎很自责,“如果你有任何闪失,都是我的错。”

      虞巷听了,“噗”的笑出来。
      真的挺奇怪的,楚元这人,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更奇怪的是,她眼里没有任何笑意,却莫名其妙地有眼泪在眼眶里凝聚,“怎么会呢,是我自己要去救人,如果我出了事,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楚老师。”她反手搂住楚元,声音带了一点颤抖,她认真地说,“不是你的错。”

      楚元没有回应她。
      只是将她搂得更深,更紧。
      两个人的身体隔着衣服紧紧贴在一起,交换心跳和体温。
      似乎这样,就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和力量。

      在这短暂的拥抱中,虞巷恍然觉得,她好像也有想要安慰,想要保护的人。
      是谁呢?是楚元吗?
      可他真的需要吗?

      突然,她听到走廊对面有很温柔的女声传来。
      那是小女孩的母亲,她还在一遍一遍地安慰地安慰自己的孩子。
      她很喜欢这样的声音。

      于是,她学着女人的样子,轻柔而认真地说,“想哭就哭吧。”
      “不是你的错。”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你别害怕。”
      “我来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我一直在你身边。”
      ……

      医院的灯光亮得发冷,从陈旧发黄的天花板照下来,十分晃眼。
      年轻的女人,年轻的母亲,两个同样温柔的女声在医院的走廊两侧响起。
      真诚而坚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楚元的侧脸藏在虞巷的发丝间,深邃的瞳孔透着审慎、警觉、思索,唯独没有话语间表现出来的恐惧情绪。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每一个脑细胞都异常警醒,试图预判所有的危机,寻找一个完美的答案。

      王玉建曾告诉他,虞巷在虞石真去世后拒绝了所有的安慰。
      但楚元知道,她需要。
      没有人在亲人离世时不需要安慰。
      她今天也触景生情。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的洗发水香气萦于鼻间,这是属于虞巷的气息。
      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瞬间起,他看了许多书,咨询过两位数的医生,做了无数的准备。
      然而,眼前这个契机真的来临时,他发现,不够。
      没有任何准备,能让他坦然面对眼前这一幕。
      没有任何正确答案,能让他觉得万无一失。

      虞巷仍在安慰他,声音轻而温柔。
      楚元眼皮颤动,眼角湿润。

      话说给别人听时,自己会先听见。
      同一句话说一千遍,人就会相信。
      她要听见。
      她要相信。

      安慰的话语持续了二十分钟,虞巷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机械,但她并未停止。
      那些声带发出的振动,在到达楚元的耳膜之前,先穿透了她的意识。
      像是海浪涌上沙滩,一遍一遍地冲刷着长久沉默的黑色礁石,和礁石里潜藏的故事与秘密。
      这缓慢地提升了她的心跳,甚至连她的呼吸声,也逐渐变得急促。

      在又一个巨浪冲上沙滩之际,几块礁石碎裂,袒露出一位肤色惨白的少女。
      她面无表情地抱着双臂,旁边躺着她浑身浴血的父亲。
      她从十七岁被困在这里,没有机会出去,也没有机会长大。
      她没有任何情绪,不会悲伤,也不会快乐。

      当安慰的话语不断地在虞巷的大脑中回响,浪花席卷整个沙滩,没过了所有礁石时。
      少女突然在睁开了眼睛。
      她听见了。
      ……

      “想哭就哭吧。”
      “不是你的错。”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你别害怕。”
      “我来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我一直在你身边。”

      ……
      温柔、熟悉,又充满力量。
      这些话,是她从未允许别人对她说的,也是她从未向别人承认过她所需要的。

      少女空洞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而此时,那个自从她出生起就相伴她长大的温柔女声,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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