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29、第 29 章

　　虞巷喝完了第二碗疙瘩汤。
　　楚元依然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是个漂泊不定的旅人，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在一间升着温暖篝火的小木屋里觅得片刻安宁。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了碗筷。

　　再次回到餐厅时，楚元已经醒了。脸上带着残留的睡意，几缕乱发被椅背压得翘起来。

　　苏桥的公寓装修好后一直空置，直到虞巷回到A市后才正式住入住，至今已有三四年。
　　楚元这样坐在这里，仿佛是她青涩的青春记忆，突兀地闯入了她平静的成人世界，奇妙而不可思议。

　　两人呆滞地对视了片刻，她拿来一杯温水，“你刚刚睡着了。”
　　在她认识楚元的第一天起，他就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人生道路上砥砺前行，不需要停歇，不需要休憩。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半杯温水下肚，楚元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我睡了很久吗？”
　　“差不多半小时吧。”

　　尚未完全褪去的睡意让楚元的大脑罕有地迟滞。对面的虞巷曲起腿，双手抱着膝盖，认真地看着他。她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绺卷曲的碎发垂在面颊处，随着呼吸慢慢起伏着。
　　比起从前青涩张扬的少女，如今的她更像一个温柔美丽的年轻女人。岁月带走了她身上的棱角，让她变得安静而沉稳，甚至偶尔还有些沉默。

　　很难说他是庆幸时隔多年他们还能像这样相对而坐，还是惊讶明明双方已有所不同，却彼此都能够假装没有察觉。

　　“楚老师，吃花生吗？”虞巷掏出一包花生，熟练地剥着壳，见他杯子空了大半，又顺手帮他添满。
　　他握着温热的水杯，有些怔然。

　　餐厅顶上的南瓜吊灯发出昏黄的光线，餐边柜上散落着薯片和魔芋爽，地上躺着几个玩偶，柔软的靠垫承托着他紧绷的腰腹。
　　近期他处在人生路口，许多剧变向他袭来。虞巷家的氛围温柔缱绻地揉捏着他紧绷的神经，让他贪恋地睡了一觉，此刻又让他很有张口说些什么的欲望。

　　但……
　　她在对面熟练地剥着花生，将花生壳丢到桌上的张着嘴的小猪垃圾桶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神雕侠侣》，书中末尾杨过与小龙女携手离去，郭襄泪眼相送，金庸引用了李白的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知再见之期，对少年人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苦事。但就算相见，也未必不会难为情，更有甚者，还会难于言。
　　就如此刻。

　　熟悉得如同刻入脊髓的人坐在他面前，对他这些年来深夜里的辗转反侧一无所知。
　　哪怕一丝超乎界限的亲密，都可能打破如今的局面。
　　满腹的情绪，没有一句能够说出口。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抬头将杯子中的温水饮尽。以为此生相见无期的人就在眼前，这事已经足够珍贵，他不应该再失态。

　　“虞老师，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
　　“去吧去吧。”
　　虞巷随便地摆了一下手。

　　楚元走后，虞巷怔怔地盯着那扇已关上的大门。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里，楚元似乎并不想走。

　　或许他是想多在椅子上睡一会，也或许他只是想跟她多说一会话。
　　但他最终没有选择这么做。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显示着此刻已是晚上八点。
　　这是这么久以来，楚元第一次在她这里留至深夜。

　　虞巷的思绪飘回到先前与王瑜歆的对话。
　　再次相遇之后，楚元面对她始终坦然，而她也努力维持着从容的姿态。

　　他们之间有一条隐晦而明确的界限，它悄然存在着，确保着他们的关系不会越轨，不会引发不必要的遐想。
　　偶尔，当这条界限似乎有些模糊，产生了一丝幻想的空间时，楚元会若无其事地将它重新拉回到原位。

　　虞巷意识到，这条界限，其实她内心深处也早已察觉，甚至在不自觉中配合着楚元的行为。仿佛她也在努力避免给楚元造成任何误会的可能。
　　但她有什么值得他误会的呢？

　　她仰面倒在了沙发上。
　　方才的打闹划过脑海。
　　她忽然明白。

　　她并不怕楚元知道她还喜欢他。
　　但感情若非两情相悦，结局就是逐渐尴尬，分道扬镳。

　　她宁愿他不知道。
　　*
　　A市市政府行动效率很高，半个多月后，疫情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复工复产后，虞巷给王瑜歆点了一份烧烤大拼盘。

　　王瑜歆抱着一盆烤脑花，在视频里嚎啕大哭：“太不公平了！”
　　虞巷：“？”
　　王瑜歆：“我吃了半个多月螺蛳粉和泡面，你却被楚男神喂得白白胖胖。”

　　虞巷对着镜头照了照，脸颊上多了两块婴儿肥。
　　她本来就不是瘦削的类型，胖一点显得珠圆玉润，气色极好。

　　虞巷：“……你往好里想，我胖了就离他的理想型更远了，也挺惨。”
　　王瑜歆：“你闭嘴，天天有人做饭吃，话还这么多，再给我来杯奶茶。”

　　虞巷认命地给王瑜歆下了一杯芝芝桃桃，又点开了微信。
　　楚元说他一会出差，下周五才回来，今晚不跟她吃海鲜粥了。

　　外卖恢复后，楚元下厨的次数就变少了。也许是疫情期间养成的习惯，他们有空仍然会一起吃饭。成年后的楚元口味变得挑剔，与高中时期一块炸鸡排就能打发的情况大相径庭。虞巷下意识地迁就他的口味，每天吃得比七八十岁的老人还精细，感觉自己提前过上了养生生活。

　　她算了算时间，楚元这次出差要一个多星期。
　　虞巷：“歆歆，我陪你去你新家住两天？”

　　王瑜歆的房子是早些年买的。装修好后她去看过几次，都觉得一个人住太空旷，夜深人静时还有点瘆人。两人先前聊起这事时，虞巷说等王瑜歆正式搬进去后，她过去住一阵，这样屋子里人气儿多了，一个人住也就没什么了。
　　结果疫情来得汹涌，一直拖到了现在。

　　王瑜歆：“你舍得丢下楚男神独守空闺？”
　　虞巷：“……”
　　虞巷：“楚老师出差了。”
　　王瑜歆：“行吧。吃饱饭我去接你？”
　　虞巷想想需要收拾的行李也不多，给王瑜歆回了个“好”。

　　她选这个时候去王瑜歆家也是有原因的。王瑜歆的新房子就在A大边上，刚好赵而思催着他们复课后赶紧为模拟赛做练习，她过去参加也方便。

　　疫情前做好的插件派上了用场，虞巷对比着他们仨的课表，一口气连着约到了三天的会议室，只是结果着实令人意外。

　　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隔壁屋的学生在为校园歌手赛排练，伴奏开得震天响，吵得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做题。第二次倒是没人唱歌了，但屋子里三个插座坏了俩，笔记本那点电量根本撑不住三个小时的高功率运转。而第三次也很直接，会议室管理部忽然宣布暂停当天的会议室使用，进行突击检查。
　　一个多星期过去，他们仨人绞尽脑汁来回折腾，愣是一回都没练习过。

　　而楚元出差后，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联系她，或者说没有联系任何人。
　　他只在班群里出现过一次。说是人不在A市，推掉了唐琳一次约饭。

　　他在忙碌中退出了她的生活。
　　只有好友列表里的名字彰显着他们还是好友关系。

　　这回，虞巷却适应得很好。
　　生活大抵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平平常常，细水流长。
　　*
　　楚元走进清吧，看到卢迪给一个女孩陪不是。女孩没理他，拿着饮料扬长而去。
　　卢迪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正对上楚元的视线。
　　“我来得不是时候？”
　　“太是时候了。”

　　投行出差是常事，一年不飞十几回首都那叫待业在家。
　　但在首都遇见熟人，还是让人欣喜的。卢迪此刻正是郁闷得无处诉说，遇见楚元，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卢迪为地下办公室恋情喝闷酒的时候，几个女孩来找楚元说话。
　　女孩们加不到他的微信，有些遗憾，“你真的是H大的学生吗？现在在GH投行工作？跟网上写的真的是一样的？”

　　“网上写了什么？”
　　“写你长得好看，又很有能力。”女孩们说，其中一个女孩松散了一下外套，露出美好的肌肉线条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带了点调戏意味地看他，“还写你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

　　楚元回想起前段时间的热搜，原来那个采访视频女孩们都看到了。
　　那她呢，她是怎么想的？
　　他记得钱凯西播放视频的时候她也在场，当时他因为想起她出国的事情有些失态，没注意她的反应。
　　也许根本没有反应。
　　楚元拿过桌上的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把上转了几圈。

　　当年她不告而别，他的电话和短信没有半点回音。班主任只说她转学了，别的一句未提。
　　后来接受采访时，很多话大半都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然而，多年后，他还是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既然喜欢我这种类型，不应该加个微信吗？”一旁，女孩大胆地伸出手，再次发出邀请。
　　楚元回过神，“当时年纪小，一时冲动说了这些话，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他声音低沉，话到最后竟有些涩意。
　　女孩只是寻个乐子，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地致歉。她连忙摆手，一时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双眼深沉如夜色，明明看着她，却似乎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眼里似有歉意与黯然，应当不是给她的。

　　楚元的喉头随后被几杯烈酒刺得滞涩，然而他的道歉来得太迟，该听的人也许已经不会难过了。

　　“我也是没想到，”卢迪黑着脸，“你竟然能在这种时候还勾搭女孩。”
　　楚元不留情地戳他伤口，“她原谅你了吗？”
　　卢迪脸更黑了，“没有。”

　　两人各有心事，闷声干了一杯。卢迪长叹一口气，问，“老楚，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楚元回答得很干脆，“一开始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你真狠。”卢迪鄙夷他，“我不一样，我真挺喜欢她的，舍不得错过。”
　　“我是说，我会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不会让她有伤心的机会。”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卢迪啧了声，随后哈哈大笑，“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你是被甩的那个吗？”

　　笑声在楚元黑得发紫的脸色中戛然而止。
　　而卢迪发现，自己连手机号都被拉黑了。
　　“……”他自暴自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这女人怎么这么小气啊，我真的错了，也道歉了，她怎么还不原谅我。”

　　他如泣如诉地盯着楚元看了半天，楚元很有些无奈，开口回答他，“谈恋爱真诚点。”
　　“啊？还要怎么样？”
　　“你想跟她道歉，要当面告诉她。”
　　被这么一说，卢迪也觉得有理，转头开始做计划。

　　楚元默然地听台上的歌手唱歌。他不说话的时候别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加上出挑的侧颜和不凡的穿着，明明没谈过什么恋爱，看起来却像是个等待猎物的情场老猎手，危险而充满吸引力，引来酒吧里不少异性驻足。
　　这让卢迪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恋爱高手，能让眼前这个理应在情场战无不胜的男人吃瘪。

　　“喂，老楚，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那个前女友，如果回来找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她啊？”
　　楚元的回答带着些许停顿，“她不会道歉的。”
　　“啊？为什么？”

　　“因为她不会认为她错了。”楚元仍看着乐队的方向，静静地感受着远处传来的旋律，随手把酒杯放回桌上，缓慢地说，“而我也觉得她没有错。”
　　尽管他没有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