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零初玖末

5、快板之二：渴望接近的花音

　　弦的认祖归宗在当时的意大利上流社会及音乐界造成的影响可谓巨大，甚至在金融业界也不遑多论。短短一个多月，三神财阀的股市扶摇直上，资产价值提高了好几个百分点。

　　不得不说三神财阀对于弦的栽培可谓尽心尽力，不仅是音乐领域，甚而囊括了各个方面，看来三神弥生是打算榨取弦的一切潜在价值，堪称商界吸血鬼的典范。

　　虽然三神弥生聘请了数个业界闻名的经济金融教授，为弦个人开课教导授业，明面上好似要栽培他成为财阀继承人。这种官方说法唬得了旁人，但当事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弦的利用价值榨取殆尽，三神财阀势必弃如敝屣。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三神弦称其量只不过是他们官方认回来的摇钱树，一个财阀的代言人而已。

　　所幸弦不仅在音乐上天赋极高，连对商学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神童，喜得辅导他的教授个个笑不拢嘴，直感叹庆幸自己有幸亲见一代商业奇才的成长。

　　多一技伴身等于多备一条后路，他们在有预谋地利用弦的同时，又岂知弦也当他们是一个绝佳的跳板。绕来绕去，最终受益最大的还是貌似无辜的少年。整个事件让人好笑之余不免深感悲哀，利字当头，谁又能逃得过，避得开？

　　正如这场繁华奢侈的上流宴会，有钱人的消遣。穿插来去的绅士贵妇，哪个不是虚伪的嘴脸，做作的笑颜，言不由衷且虚荣求利。

　　精致美味的餐点，昂贵醇香的美酒，华美绚烂的场景，就连高雅洁世的乐声都掩盖不了内里的浮躁空虚。

　　前世的我是否也像少年般冷眼旁观，伫立高台上机械地一首首演奏着本该陶冶人心却被用来掩盖一切谎言的烟雾弹旋律，那时的我心里又是作何感想？

　　然且我何尝不是一个亵渎音乐的存在，再世重生的我能够放任又一个“我”的诞生吗？

　　【音音～～为什么小不点的音乐好像变味道了？】小精灵晃荡着身子和我一同向高台上包装精美的人形演奏器行注目礼。

　　微侧过头，拉住小精灵乱飘的身子，【漫迷也听出来了吗？这种音乐已经称不上是音乐了，称其量只是声音而已。那里面充斥了太多的利益、野心、虚浮、不实……一首流畅华丽的《D大调波兰舞曲》竟然只听得出炫技的演奏技巧，而没有感情……】

　　漫迷眼珠一转，顾自聪明地猜测，【是因为小不点学得太差吗？】

　　【不，他学得很好，甚至无师自通。】

　　皱了皱双眉，漫迷搞怪地鼓着腮帮，【漫迷不懂。】

　　娱乐效果确实不凡，间接打散了我沉溺于过往的思绪，故而轻笑地为好奇心强盛的小精灵解释，【呵，因为他学的音乐是商业式的，不是艺术。】

　　【音乐不就是艺术吗？】漫迷的脑子估计要打结了。

　　【所以我说这不是音乐，连本质都李代桃僵了。】顾虑到小精灵的理解能力，我尽量换一种说法，【也就是说，他现在的音乐撇除掉商业性所剩的就像是哗众取宠的小丑表演，明白吗？】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漫迷又冒出了一个问题，【音音不帮小不点吗？】

　　【他自己都不自知，谁又能帮得了他？】颇为凉薄地一笑。

　　突地瞪大眼，漫迷干巴巴地问道，【那、那……小不点怎么办?】

　　我双手一摊，【凉拌。】

　　【呃！音音真爱开玩笑～～】

　　重新调回视线，我口吻微带严肃，【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介意推他一把，前提是要他能找到自己的音乐灵魂。够简单了吧？】

　　【音音明明就是在刁难人！】漫迷肩顿时耷拉下来。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搞不好人家还乐在其中呢。】

　　【怎么可能……】反驳之言戛然而止。

　　事实不得不令人信服，我们争论半天的主角此刻正和号称商界乐人的老泰斗尼基斯亚子爵交流音乐心得，探讨演奏技巧。

　　漫迷毫无疑问败下阵来，小孩心性地暗恼少年的不争气，负气般地围绕在交谈中的两人之间，以期寻求反败为胜之源，小小的精灵好胜心那么强。无奈之下，我只得跟上去，以免出什么差错，却也正巧听闻了弦的答话。

　　“尼基斯亚子爵先生，我很荣幸能承您之邀参加一年一度的维也纳音乐季，在此为未能应邀而致歉，晚辈认为以现在的水平无法立足于音乐之都。寻找灵魂的音乐，这是晚辈此阶段的目标，希望未来仍有机会与先生共赴音乐季。”

　　可圈可点的一段话，但凡傲然于世的成功之士都接受不了逆耳忠言，以少年的机智竟也会犯这类错误？或是另有打算？

　　岂料本该恼羞成怒的老人一反常态，大声笑称，“嚯嚯，三神小子倒是养了个聪敏机智的儿子啊！音乐的灵魂，说得好！爷爷就等着那一天了。”

　　不愧是浸淫商界的泰斗级人物，一句话所涵盖的信息乍然在宴会上造成巨大回响。无可否认弦私生子的身份在上流社会已经不是秘密了，然而今日尼基斯亚子爵主动冠以长辈的称呼，无一不是认可了弦的身份地位。此刻起，三神弦就是名副其实的三神弦了。

　　当众人环绕着尼基斯亚子爵恭贺谄媚时，最该接受荣耀的主角却独自一人躲在阳台遥望远方举杯独饮。

　　“你的目的不是达成了吗？”

　　一墙之隔，宴会里的喧嚣享乐，阳台上的静寂寥落。

　　“我知道瞒不过你。”修长纤细的左手擎着一杯玫瑰红的葡萄酒，艳丽的酒液随着徐徐晃动在杯壁上残留瑰红痕迹，“尼基斯亚子爵，世袭爵位，占据意大利商界五分之一的泰斗，一句话足以动摇整个商界。挚爱音乐，尤其爱好发掘栽培才能卓越的音乐家。三神弥生之所以会找上我，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我的音乐才能是他们打入尼基斯亚集团的界点。而追求真音乐的子爵则是我融入这个社会的凭恃。”

　　我挑眉，“那么音乐的灵魂……”未尽的言语自然是你知我知。

　　少年耸了耸肩，眼眸在黑夜的映衬下更形深邃，“哦，真音乐的最终理想不就是灵魂的无形到有形的转化，不是吗？”

　　果然是我低估了他啊。

　　不论他说的那番话是为了取悦他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是有意试探我的举动。至少他察觉了本身的不足，我又何妨不顺应而变呢？

　　不经意地瞥过少年手上的酒杯，淡然提醒，“未成年不能饮酒。”

　　表情一僵，少年挫败地反驳，“你真会破坏气氛。”

　　心下暗笑，语音一转，“想听我的演奏吗？”我挑眉以对。

　　琥珀眼瞳骤然一亮，璀璨耀日，“荣幸之至！”

　　我无可无不可地左手虚空摊开手掌，一片白光过后，左手赫然紧握一架乌木原色的小提琴，少见的黑檀木琴身，光华内敛温和，实属上品级别。右手当空一划，颀长的琴弓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置于胸前。

　　左手背后，右手抵胸，略弯下腰，优雅地俯身鞠躬，彰显贵族礼仪。从少年紧缩的瞳孔，我的气场突变可见一斑。

　　有人曾说过，现实中的我和音乐里的我犹如同卵双胞胎——外形一样，内里却判若两人。

　　身处静寂无声的阳台，迎风架琴，跳跃在纤细而晶莹的弦上的琴弓仿佛附上了透明展翅的羽翼，盈盈然欲飞冲天，激昂冷凝的琴音犹如银瓶乍裂，火花四溅。冷冽的理智，激越的情感，交叉于地狱与天堂的交界。

　　一曲《魔鬼的颤音奏鸣曲》引诱出了聆听者心中潜藏的恶魔，正欲匍匐触地，却又在曲终余音末，被无形的锁链强制勒回人性深处。

　　骤离的琴弓直指向天际，丝弦颤动在空气里氤氲着细弱的余音。

　　少年按住乱跳失序的心脏，急促粗喘的呼吸背叛了他一贯的冷静，汗湿的手心犹在激烈地颤抖。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两人的距离如斯遥远，纵然拼尽全力地追赶，也拉不近彼此的距离……

　　平复下起伏的情绪，我凌空收回小提琴，侧转身凝视心绪不定的少年，不设防的反映正是对我的最直接的赞美，冷然的语气不知觉地放缓，“如何，我的音乐？”

　　垂下的金发遮住了眼，紧咬至发白的嘴唇，少年不甘却又感佩，“你确实有傲然于世的资格。”

　　略勾唇角，“我不否认。”

　　猛地一滞，少年轻声咕哝，“果然是判若两人……”声音几不可闻。

　　“多谢夸奖。”我权当赞语。

　　少年垂眸静立，好似在深思，倏尔琥珀眼眸闪了闪，卸下视若珍宝的魔法小提琴，倔强地举到我身前，“这就是我的决心。”

　　决定放弃依赖它了吗？我示意漫迷收回馈赠之物。

　　眼见相依相伴的琴友化作光点消逝，少年紧抿唇瓣，动也不动，只余微微轻颤的羽睫泄露了他的不舍。

　　不错，拿得起放得下，心性果然坚忍毅然。

　　许是月色太迷人，酣畅演奏完后的我难得有兴致与人谈心，对象自然定位为左侧的少年。我不咸不淡地问：“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回到三神家？排除你的野心之外。”

　　弦旋转玻璃杯的手一顿，“你不知道孤儿最渴望的就是亲情吗？”

　　“真的渴望的话，当初又为什么会主动舍弃？”

　　弦口中的“萨那夫人”，也就是那时的中年女子，他的亲生母亲，也是他亲手斩断的血脉。

　　“呵呵，”左手伸出栏杆外一歪，瑰红的液体顺着倾斜的杯沿汇入地面的暗影处，润物无声，“你终于肯问了……我一直在等你来问我……”

　　侧对着我的面庞模糊不清，无从辨认他的表情，但轻描淡写的语调中依稀暗藏着一抹苦涩。

　　我一直知道，他有颗较常人更敏感的心，我们的相处更像是一种彼此观望，只不过是他先认定了我的存在，从而企盼我的回应，等来的却是两人间不远不近的距离。

　　“是么。”我眺望远方，不置可否。

　　少年单手扶额，再开口有种玩味的意味，“不过如果你一开始就问我的话，可能所得到的答案也不会是你想要的了。”

　　人情冷暖想必他早就看透了，对他来说，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人平白无故地简单接纳另一个，这种人不是有所图，就是出于同情。以他的骄傲是绝不可能接受的，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我当初才会以报酬的形式给予他帮助。

　　他太骄傲了，骄傲得宁愿自甘堕落……

　　我没想到这句批语竟成为了他日后的写照。

　　“知道仙人跳吗？我的母亲萨那夫人正是这个词汇的真实写照。当时年轻貌美的她只是个小企业的小姐，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就设计了三神弥生，妄图嫁入豪门享福。没想到三神弥生却是个无情的男人，丝毫不顾前一刻两人的浓情蜜意，不，什么情啊爱啊，也是虚假的，他根本就把萨那夫人当成发泄欲望的妓女。”

　　弦转过身，背光的脸上有着深重的嘲讽氤氲开来，“即使当时发现有了我，三神弥生也毫不手软，把萨那夫人逼到走投无路、众叛亲离。因为他是个骄傲的男人，决不容许有人挑衅他的威严，同样骄傲的萨那夫人因承受不了这一切，疯了——可以说我是疯子的孩子。”

　　语气仍是风轻云淡，修竹般的左手凌空一松，滤干的玻璃杯直坠而下，许是地面草丛垫底，半晌仍未有玻璃破碎之声传来，“很不可思议吧，你感觉得到吗？我的血液可能潜藏着疯子的因子，”少年突地凑近，耳旁感受着他说话所带出的蒸腾热气，“所以我说的疯言疯语，你也信吗？”

　　推离对方的接近，我向后靠向栏杆，唇角微勾，“你这么说，到底是想让我相信你呢，还是不信？”

　　恍然察觉自己的矛盾，少年别扭地转开头，好似负气般，“随便你。”

　　将其别扭神情看在眼里，我煞有其事地沉吟，“那可就难办了。”

　　“你！”少年猛地回转头，抿唇紧瞪着我。

　　炸毛的小猫逼急了也是会挠人的呀。见好就收才是长久之计。兴许这个少年所能带来的惊喜不至于让我吃亏。

　　哎呀呀，好像有点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