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49、烛影无心

　　江自流从离火坛侧道走出，黑暗甬道的尽头传来几束透明的月光，经过毫无灯火的长廊后，就算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也没有觉得特别漆黑，反而格外明亮。不过回去的路上他还是需要取回遗留在丛林树边的提灯。

　　他走了十几步后，却在一棵树前停下了。眼前，他进入离火坛之前搁置在树旁的提灯依旧亮着，在清冷的树林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只是在这团火光旁，却多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伫立的人影也似乎察觉到江自流的到来，缓缓地转过身，灯火在她清丽而怅惘的脸上投下沉郁的光影。

　　“江先生……”

　　来者正是洛紫凝，她轻轻唤了一声，眼神却不自觉地避开他鹰隼般的注视，似在努力隐藏自己复杂的情绪。她天黑前曾远远跟着江自流出来，看他在这林间左右徘徊，便觉得此地有些不妥，没想到深入打探竟是离火坛的地界。想来，江自流一直隐藏的秘密源于离火坛，如今等来他的身影，已然给了她答案。

　　“是你。”江自流也有些吃惊，没想到她竟寻到此处，如此一来，他与离火坛之间的牵连，怕是也隐瞒不下去了。可是，他也未因此顾忌，这样一个普通的江湖女子，他有十足的把握对付。

　　他等了许久，且看洛紫凝要说些什么，却等来一阵无谓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地上两个忽明忽暗的人影，好像在压抑自己平复不下来的情绪。

　　“既然洛姑娘跟踪我至此，就没有话要问吗？”江自流有些不耐烦。

　　洛紫凝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微微抬起明眸道：“当然，我想问的是，先生为何孤身来到离火坛？”

　　这是早已预料到的问题，所以他从容不迫地回答：“自然是为了救石儿。”

　　洛紫凝点点头，并没有怀疑这个答案，接着问：“先生既然能毫发无损地出来，那小石呢？”

　　江自流默然，他确实没有理由解释，他既毫无损伤，也没有把人带出来，看上去倒像是到这里叙旧。但不管自己有怎样的解释，在洛紫凝深深怀疑的语气里中，知道这已是不能撤销她的心中疑虑。

　　见江自流无话可说，她也并不继续追问，或许心中已有了答案，道：“先生神色平和，看来小石亦无大碍。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她从腰囊中取出一个瓷瓶，洁白如玉的瓶身上那朵墨色幽兰格外鲜明，那是在安陆的比武大会时，南宫徽亲手给她的，关于盗走齐笑尸体凶手的证物。虽然事情过去很久，南宫徽似乎也已经忘了这件事，但她还是一直把药瓶带在身上：“你一定很好奇这瓶药……我是从何得来的？”

　　江自流默默看了药瓶一眼，继续保持沉默。

　　“你可否记得，在比武大会之时，传闻铁掌穿空齐笑原本应该是前来赴约，却不料在荒郊野外遭人杀害。当然，尹新月已经招认，我也没有必要怀疑其他人，但是南宫把这瓶药交给我分辨，他说当时发现齐笑尸体消失的时候，还有他人在场，虽然看不清面目，却不慎遗留下这瓶药。既然尹新月都承认杀人，如果这个是属于他的，也没有必要不承认。所以，当时盗走尸体的人与凶手，可能不是同一人。”洛紫凝紧紧盯着江自流的双眼，试图读出他隐藏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如愿，江自流只是静静听着，仿佛只是在听着一个与他毫无相关的故事而已。

　　洛紫凝便继续道：“虽然行走江湖之人，多少也懂得一点医理，也会随身携带药物，然而这瓶药却并非寻常止血镇痛之药，我起初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才会用这么特别的材料。跟着你们一路走了这么久，因为小石的病，你们周围总是充斥着非常浓郁的药香，原本我以为大家身上的药味都是从小石身上传过来的。然而，每当我单独与你站在一起的时候，却发现你身上的药味甚是特别，甚至比小石还要浓重些，那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气味，就跟这瓶药里的味道是一样的。尽管你刻意掩盖这种味道，而且与小石身上的药香相互混淆，普通人是不可能分辨出来的，可对于一个从小习医之人，能够一直隐瞒下去吗？”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否与离火坛有关，但我肯定的是这一定也与小石的病有关，我说的没错吧？”她将瓷瓶紧紧攥在手中，虽然找到了药瓶的来源，有些事情她却始终想不明白。本来以为这药是用于保存尸体，不管出自什么原因。但不知为何，在江自流的身上始终飘溢出这样的味道，如果是用于他人，这股味道不会一直跟随着他，她心中忽然有种惶惶不安，“原本我以为小石是我们之中唯一的病人，没想到……如果，你的身体真的有什么，请一定要尽快告诉我……”

　　江自流迎着她哀怨又担忧的，不知有多少种情绪交杂一起的眼神，他却笑而不语。那种笑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是一种不以为然的讪笑，又或许是对她不自量力的嘲笑。

　　洛紫凝想要避开，因为他散漫而高傲的神情总会她心寒，道：“先生听我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又等了好久，江自流才心甘情愿开口，然而他却没有对洛紫凝指出的推测作任何辩解，不知是否是默认了她的证据，只道：“洛姑娘，我只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是否，从你拿道药瓶不久便已开始怀疑在下？”

　　“是。”

　　“你曾几度接近我，是为了试探我的身体和身上的味道？”他继续问。

　　“是……”

　　江自流的眼睛里渐渐露出凌厉的寒光，问：“那么，在上官蒿如的幻镜之境里，我想你也听到了我们对话了吧。”

　　洛紫凝心里颤抖了一下，虽然这件事她没有看得切确，但恐怕足以触碰他的逆鳞。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点头，道：“不错。那时候的你与我所认知的江先生很不一样，曾一度以为……你在望月之巅出了什么变故，但我始终没有怀疑你是另外一个人，因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像你一样对小石殚精竭虑，不顾一切。”这也是她唯一确信的理由。

　　江自流释然般叹了一口气，原本纠结的神色也瞬间变得坚定，因为他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掩饰什么了：“很好。既然……洛姑娘如此冰雪聪明，应该不会不明白，你对我说了这番话之后的下场吧。”

　　话还未说完，江自流的袖边已有一股愈发强烈的气息在涌动着，青衣上翻起激烈的衣纹和猎猎的声响，最后还拂起他披在肩上的黑发，连站在他一丈外的洛紫凝也感到了迎面扑来的压力。他无风自舞的身影，在昏黄的提灯下竟显得诡秘可怕，他缓缓提起右手，劲风一样的力量如漩涡般汇聚于掌心，形成一道冰刺般的虚影。他眼中没有任何情感，无论是迫切或是犹豫，只等待酝酿好的的杀意，连同掌中那股力量，一起射向洛紫凝。

　　就在他掌风即将挥出，刺穿她胸膛的时候，洛紫凝忽然冲破刹那的恐惧，高声道：“且慢！我的话还没说完。虽然我知道这些事，但我并没有把这些告诉给其他人，甚至连南宫，苏姑娘他们也未曾知晓，先生却要急着杀我？”此时她才发觉额头已然渗出点点冷汗。

　　江自流的掌风稍稍变弱，却依旧没有完全停下运转的内力，道：“如果不杀你，又怎么能保证你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去呢？”

　　“我自然明白，若不是有足够的理由，今夜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江自流笑而不语，无论是编撰还是真情实意，现在他只想听听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往江自流跟前走了几步，将手中握着的瓷瓶摆在他面前，道：“如此我便没有证据了。我知道，你心中最在意的始终是小石，若不是他，你一定不会隐瞒所有人做这些事。”虽然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一定是一件可怕的事，至少比她想象的会更加可怕。

　　江自流没有接下药瓶，只是脸上有些微妙的变化。

　　“虽然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我愿意替你承担。”洛紫凝轻轻咬住下唇，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却是她一直想要说的，发自心底的话。她刻意说得轻淡，是不愿坦露那份藏在心里的情感，只想知道此刻他到底会如何回应，一切选择全交予他。

　　“是吗……你连我要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却出此妄言，你就不怕会违背你的医德道义吗？”江自流冷冷盯着她。

　　“紫凝身无一物，已不会有任何牵绊，只要不杀害无辜之人，我都可以替你做。”

　　“为什么帮我？”

　　她曾经也问了自己许多遍，也曾经找过许多道义上的理由，到最后答案却是那样简单，简单得连她也无法启齿，就算他知道，结局就会因此而不同吗？洛紫凝把视线转向那盏昏黄的灯，淡淡道：“我说了，我心无牵挂，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你不一样，你还有小石和南宫他们，与你相伴十数载的至亲知己，他们是如此信任，依赖你！事情不可能藏得了一世，若他们知道你曾满手鲜血，又会怎么看你？因为你所拥有的，我都未曾拥有过，才知道这份感情是多么珍贵，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个过路人，他们可以恨我骂我，但我不希望这份感情就这样葬送在你手里！”湿润的泪水已悄悄沁出她的眼角。

　　看着她激动的解释，江自流有一瞬间的惊惶，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情，他静静注视着洛紫凝，却故意沉默不语。他缓缓走向洛紫凝，在昏暗的灯火下，两个影子渐渐交叠，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距离，他垂首靠近她的鬓角，轻声道：“仅此而已？”

　　如此亲密的距离与暧昧的氛围，在这无人的月夜，他温润的鼻息正拂着自己耳旁的鬓发，让她不住微微颤抖。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紧张，这是她从来未有过的悸动，只要她稍微一动一小步，便能完全投入他的胸膛。此刻，她忍不住抬头望着他深邃的眼眸，似乎想看到某种答案，她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仁义而已吗？

　　那又如何？她不禁苦笑，慢慢地往后退去。

　　“对，仅此而已……”她回答。

　　江自流哼笑一声，也往外走了几步，道：“很好。如此，明日我们进入离火坛后，你与尹新月另行一道，具体事宜今晚我会传信予你。”

　　“尹新月？他也来了？”洛紫凝问道。

　　“今日在客栈门口时，颜姑娘匆匆离开，是奔着一个人去的。为了查清颜嬿的身份，我跟踪她到了小树林，发现她正与尹新月交谈。”他顿了顿，“看起来相识已久。”

　　“与我们同时来到临川，竟会如此巧合……”她也知道这绝非只是巧合。

　　江自流看来，却没有担心的必要：“虽然不知道尹新月来的目的，但不管是因为我们还是离火坛，他终究得与我们一同前往。”

　　“我明白了。”洛紫凝点点头，接着抬头望了望渐渐西斜的月亮，轻声道，“夜色已深，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江自流点头，明天的行动十分重要，的确不宜在此耽误休整的时间。尽管洛紫凝已经抓住了他的秘密，不应让她在世上多留一刻，只是此刻将其铲除，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好处，何况她竟然还愿意帮他做事，何乐而不为？

　　他拿起挂在树旁的提灯，往城镇方向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他却停住了，似乎脑海中浮现一些沉积在深处的回忆。他忽然暗自失笑，冷漠的眼眸中陷入一片幽深。

　　他稍稍回过头，道：“洛姑娘，我想你大概已经离开龙崖山庄了吧，要不然，你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我，如果事情败露，龙崖山庄必然脱不了干系。”

　　洛紫凝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虽然她不希望让别人知道，此刻她却没有否认，也许她认为在眼前这个人面前，就算是沉默，也无法掩盖事实，他问她，只想再次确认而已。何况在他眼睛面前，她无法掩饰自己。

　　江自流也跟着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感情的确是世上让人变得愚蠢的东西，曾经你认为是对的，等到有一天才发现都是错的时候，可是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不要后悔。”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承载着清冷的月色，她仿佛看得痴迷，只是那一股清寒，渐渐侵入她的心里。她仿若自嘲般笑着，道：“于我而言无关对错，谈何后悔。”

　　何况即便是错，她也已经错了好多步了，她也没有回去的机会。曾想要试图靠近眼前这个人，却越是接近，就越抓不住，越是明白，越越看不清。只是，她终究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