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37、西井村变

　　“西井村……”南宫徽一边走在黄土裸露的路上，一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村子的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直走了好一段路，才突然恍悟过来，便从腰囊中抽出一封书信。

　　“差点把这个给忘了。”他手中的这封书信，是先前在比武大会的时候，从一个叫阿九的姑娘手中取到的，她托付他将书信带到家乡的父亲，她还在书信上附着一张村里的地图，标注老家所在，地图上方赫赫写着“西井村，秦家”。

　　他来到了阿九在地图上标示的房子，只见周围杂草丛生，有新长不久的，也有已经枯萎凋谢的，堆叠杂乱，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

　　虽然这所房子多半已经没人住了，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上去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这轻轻一敲，门缝上的尘屑已然簌簌落下，南宫徽无奈地皱了皱眉，这封书信看来是交不出去了，但白白收了人家姑娘的钱，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不死心地又敲了两下。

　　“哎呀，原来还有人来这啊？走吧，这屋子的人已经空了！”秸秆围栏外探出一个皮肤黝黑的村民，他望着南宫徽十分地惊讶，就像方才遇见的那个村民一样。

　　“那这房子的主人……”南宫徽问道。

　　“你说老秦吗？早在年前就过世了。”

　　“那……他其他的亲人呢？”

　　村民眼里露出无奈的神色，在他那黝黑的脸上格外明显：“哎，这老秦啊，原本膝下有一双儿女，大儿子后来伤寒病死了，如今闺女又在外头奔波，已经好久没回来咯！所以这屋子就他一个人住，可怜到死了也没个亲人安葬，都是我和几个邻居给他下的坟。哎，你说这老秦长得挺壮实的，怎地也死了呢。”

　　南宫徽听着，脸色不禁凝重起来：“这难道也跟村民们说的诅咒有关？”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大相信，但村子的人陆续去世，其他村子也是如此，就是突然间就疯了，死了，你说邪乎不邪乎！我现在不信也得信了，就打算着过几日便带着妻儿老小离开村子。”村民摇摇头叹息着，似乎为片这世代生存的土地深感惋惜，“小伙子，看你样子应该是外地人吧？可别在这待太久了，赶紧离开吧！”

　　“多谢提醒，我们在这待半天便离开。”他点头道。

　　南宫徽独自来到了空旷的后院，那里还挂了几根干瘪的玉米，无人打理。就在庭院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堆，那便是阿九父亲的坟墓。

　　他俯下身来清理坟墓周围的一些杂草，还有不知何时何人插下的还没燃尽的香烛：“秦大叔，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替你闺女阿九看望你来了。”

　　不知为何，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秦大叔，但此刻却忽然有些心酸，也许是在遗憾，他们父女都没有机会见上最后一面，而身在远方还在思念亲人的阿九，却不知道家乡里她记挂着的父亲已然死去。像他如此失去双亲的孤儿，每当在这样一个时刻，便特别容易感怀，因为又亲眼看到了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孤儿，不知当她了解一切的时候，是否也与当年的他那般伤心欲绝？

　　像你这样的人，数都数不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了解，并且认同江自流当年对他说的那句话。如今行走在这江湖之中，久而久之，看到的事遇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方知当年的目光短浅。世界之大，足以容纳任何你想象不了，也无法承受之事，而他所遇到了，不过万中一二。

　　南宫徽轻轻叹息，重新抽出那封沉重的书信：“还有这封书信，阿九姑娘想对你说的话，我想她都写在这里了。”

　　本想把信拆开，读给秦大叔听，却在那一刻他犹豫了，或许是不忍心读出那些话，但他也许能想象那一字一句，像所有远离故乡的游子，对故土亲人所要表达的思念那般。也许因为父母早亡，他才有了那种阔别已久的思恋吧。

　　他最终还是把那封书信埋在墓碑前的那片黄土中。

　　“对了，阿九姑娘知道你喜酒，特意嘱咐我给你带一壶上好的梨花春。”他无奈苦笑，几番犹豫之后，从腰间取下了自己的酒囊，“不过，这次还没机会给你带来，如果您老人家不介意，我酒壶里还有一点酒。”

　　“虽然……也不算什么好酒，但也能共饮一杯。如果有机会的话，下回一定给您带来。”

　　他取出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白玉杯，满满倒上：“其实我很早之前也失去了父母，原本以为此后我的人生会穷困潦倒，孤苦无依。但所幸上天让我结交了许多朋友，虽然江湖总是风云幻变，但有了他们的相伴，一切总算过得顺遂。”

　　“我想阿九姑娘也一样，因为她身边有康兄弟。看得出来，他对阿九姑娘爱护有加，我相信，他一定会把阿九姑娘照顾得很好，您便安心吧。”世事总有无奈，虽不是置身此事，却想要尽全意安慰逝去的人，更希望哪天阿九姑娘回来看到自己的亲人已经不在了，能尽快地从悲伤中走出来，这也是九泉之下的亲人所希望的。

　　原来很多事总是要在别人身上找到答案，自己身边的朋友一直在关心，引导着他，死去的爹娘大概也希望他平安快乐。其实一切早该被时间冲淡，却依旧像没有结痂的伤疤，原来是他一直不敢坦露。过去是他看得太深，如今，为了天上的爹娘和身边的伙伴，他不会再继续躲藏下去。

　　他在秦大叔的墓碑前洒了一杯酒，然后独自敬了一杯，仰头把酒灌满喉咙。

　　太阳已然升起，南宫徽召集大家在阿九家中暂作休息。

　　苏槿棠解下佩剑，往椅上重重坐下，满脸疲惫的样子：“我刚才向村民们打听到了，这附近一带的村子，从三年前开始便相继死去不少村民。但奇怪的是大多死者都死于自杀，或是死前一段时间有过癫狂状态，他们都说，这是魔鬼的诅咒。”

　　洛紫凝虽然也略显憔悴，但比起方才却多了几分凝重的清醒：“我听到的也是差不多，而且我查看过这里的水源，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若不是暴病死亡，以我推测，应是中了巫蛊或是幻术，一般人是无法察觉的，所以他们才认为是神鬼作怪。”

　　“巫蛊，幻术？”江心石亦变了脸色，“这都是普通百姓无法应对的，我们可不可以留下来解救这些村民。”

　　南宫徽坚决地摇头，道：“但我们还在追踪尹新月，如果就此放弃，恐怕此后再难夺回樊香龙珠了！”

　　江心石知道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南宫徽的决心，只好打算自己留下：“那，我可以先留在这里照顾村民们。”

　　“不可以，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南宫徽厉声道，那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今早就没怎么说过话，看来你的身体又开始支撑不住了吧，还要假装没事？”

　　江心石沉默着不敢说话，他无法否认这持续几夜的赶路已然消耗太多精力，加上身体大不如前，体内的那团火辣的气息像一股暗流，随着疼痛时不时涌上天灵盖，随时都可能迸发。如今身体衰弱得连说话也费力，虽然努力隐藏痛苦，但终究谁都瞒不过。

　　洛紫凝不慢不急地给两人倒了一杯清茶：“其实，小石留下也未尝不好，依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即便我们追上了尹新月，也有损身心，不如留在这里。我知道你担心小石会像这里的村民一样，但这巫蛊幻术还不算太强悍，以小石多年修炼的体质，应足以抵挡十天半月。我们可尽快夺回龙珠，再返回处理这里的问题。”

　　南宫徽一听，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论留下还是同去，都并非绝对的安全，之后若与尹新月正面交锋的话，他们便无暇分身照顾江心石，更不能让江心石动武。若不是江心石任意妄为地跟过来，便不会有这么顾虑了，只可惜现在已不能回头，若不是洛紫凝的劝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此时忽然想起莫琦老儿，这次他们几人出行是瞒着他离开的，毕竟在他看来，莫琦仍是外人，不好掺和在这事里头。看着数日没再出现，想必也没来得及跟上。但是他现在后悔了，如果莫琦不在，他们几个人打尹新月胜算太低了，也少了个可以帮忙照顾江心石的人。

　　南宫徽无奈摇头，喝下洛紫凝递给他的茶水：“洛姑娘你最近怎么老是帮着小石？”

　　“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洛紫凝浅笑道。

　　入夜，将江心石安顿好之后，三人继续循着银蝶粉追赶尹新月。原本担心在这短短时间内会追不上尹新月的步伐，但令人惊喜的是，这延绵不断，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银蝶粉，居然在前头的一所宅邸处截然而止！

　　这莫非便是尹新月的目的地？然而此地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华丽的府邸内灯火通明，而周围却没有任何建筑，这巨大的房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显得无比安静而突兀，这样诡异的氛围使他们望而却步。

　　“明明是穷乡僻壤，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座房子？”南宫徽低声道。

　　“这……莫非是幻术？”洛紫凝忽然想起今天村子里的事情，然而还是无法肯定这是否与村里的传言有关。虽然这房子的存在不尽合理，却又觉得是触手可及的实在，这让她莫名地不安，“总之，大家一定要谨慎行事。”

　　再走近一些，府邸的大门渐渐清晰，也看清了那附近的事物。

　　苏槿棠忽然惊讶地吸了一口气，道：“看，尹新月就在那边！还，还有……江大哥？他不是去了望月之巅吗？难道是我眼花不成？”

　　几人急切地向苏槿棠所示的方向张望，就在那栋高大的房屋前，尹新月傲然挺立，夜风微微鼓起他的布衣，他正面对着一个人。

　　江自流。

　　两人对立站着，保持一定的距离，而面容却是平静的，动作仿佛也是静止的，没有丝毫打斗的迹象，看来只是普通的对话。

　　“不，我也看到了。”同苏槿棠一样，南宫徽对于江自流的出现略感惊诧，不过，虽说前往望月之巅路途艰险，但以他的实力，若是顺利的话，此时大概也已经返回了。不管怎么说，此刻他在这里出现，总归是件好事，这样一来他们夺回龙珠的把握便多了好几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洛紫凝秀眉轻蹙，喃喃自语。

　　看着他们迟迟不动手，苏槿棠有些心急：“我们得赶紧上去告诉江大哥，可不能让他给跑了！”说完便率先领路上去。

　　江自流和尹新月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身后的不妥，立刻转身防备，而苏槿棠也非等闲之辈，此时已然拔出剑指向尹新月，身后的南宫徽和洛紫凝也随即赶上来。

　　“你们……居然追上来了？哼！真不该小瞧你们。”尹新月双眼眯着，竟有一丝的不相信。

　　南宫徽得意地嘲笑回去：“确实不该，如今小江在这，识趣点的就赶快把龙女精元交出来！”

　　对于彼此的出现，江自流似乎显得更加的惊诧：“南宫，你们这是……”

　　南宫徽走到江自流的身旁，与他道来一切缘由，并告诉他关于江心石的状况，有望合力夺回樊香龙珠。尹新月如鹰隼的寒眸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趁着众人松懈的一刻，掌风击开了挡在他身前几人，转身没入了眼前这所豪宅之中。

　　“啊！他逃到屋子里边了，快追！”苏槿棠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二话不说便追着尹新月的残影跃进屋子里。心情急切的南宫徽亦跟随其后。

　　“大家小心点！”看着两人未探究竟便冲进府邸，洛紫凝并没有冲动跟随，因为她已然意识到这所房屋的不寻常，只是他们已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她也不能置之不理。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房子，江自流独自站在门外，若有所思，尽然脸上有犹豫或是忧虑之色，但还是在一瞬之间回归淡然，迈步向房内走去。

　　刚穿过那扇雕花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不禁惊叹，这所房屋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华丽！地上铺满了绣着波斯花纹的地毯，顶上挂着绘着传奇故事的宫灯，还有四周布置有致的红木桌椅和山水屏风，两旁还有相对的木梯通向阁楼，还有许多被镂花木门遮掩的房间，不知道推进去还会有怎样富丽堂皇的景象。大概只有是皇家宫殿，或是琼楼玉宇，才能如此繁复豪华，美轮美奂。

　　“这根本不是常人居住的房屋，看来这里真的有古怪。”着这样一所屋宇内，看尹新月竟瞬间没了人影，南宫徽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当然古怪，因为你看眼前的都不是真的。”江自流神色安宁，仿佛早就把这一切看清，或只是欣赏品味着人间难得一见的雕梁画栋。

　　洛紫凝上前一瞧，这些建筑装潢虽然富丽罕见，但每一处细节显得十分真实，就算在这么靠近的距离内，也不能察觉出是幻化的，如此看来，施用幻术之人不仅法术了得，还颇有才情。

　　她伸手想要触碰这些桌椅，居然如同伸进静水中一般，抓空了。没想到眼前金碧辉煌的一切，竟然是什么都没有，面对这震惊的一幕，她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果真是幻术……”

　　现在还不是惊愕的时候，洛紫凝立即抽出几枚银针刺入自己的百会穴等数个穴道中，并燃起安神香，希望能借此摒除幻术的侵扰。

　　本想也给余下几人施针，然而在转身的一瞬间，她清丽的容颜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华灯下她微微摇晃的身影，和一片不安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