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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初露心迹(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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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西边挨着一片疏密不齐的橡树林,橡树的叶子已大多转黄,随风不时地飘落几片。草地却还是碧绿的,不知为什么。散落在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山茱萸将要开败,只勉强焕发着精神。但一簇簇金色的野菊正值旺季,那耀眼的金色,仿佛要燃烧起来。空气里溢满浓郁且略带苦涩的菊花香,我的脑子像是被这浓烈的芬芳洗过一般,顿时神清气爽。走过这片过场般的林子,到达了另一边的草地。欢快的音乐和笑声渐起。木栅栏围成的宽阔农场内,几位年轻的乡村姑娘随着轻快的旋律开心地跳着舞,宽大的裙摆旋转着像盛放的花朵。几位吹风笛,拉手风琴的小伙子倚在栅栏边,眼里盛满笑意,身体也随着音乐摆动,他们有的穿着粗布马甲,有的只穿了格子的衬衫,显得利索精神,帽檐上还插着连叶的狗尾草,摇曳不定。不一会,姑娘们欢笑着跳着舞到他们身边,他们也开始加入舞蹈,开始了欢快的双人舞。每个跳动的音符渗透到馥郁的空气里,传播着名叫幸福的力量。
“哇,真有意思!”我头一次见到这样朝气而活泼的场面,被这些年轻人奔放的活力和青春所感染,不自觉地也打起节拍来。
“嘿,罗伊!”一位身着灰白色镶蓝褶边粗布裙的姑娘走了过来,向罗伊打招呼。罗伊也开心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真美!栗色的长发直达腰际,微微起伏的波浪被阳光照射得流光溢彩,使人忽略了衣着的粗陋。她头上戴着一顶用金色野菊编织成的花环,配着发色更加动人。五官不算精致,可是有种质朴纯真的美,尤其是那双清透的大眼睛,即使直瞪着你,你也不会觉得有所冒犯,只是觉得可爱如小鹿。她身材适中,但是丰满动人,笑声爽朗而不粗野。全身散发着阳光般耀眼的活力与青春魅力。
“我能有这个荣幸知道你带来的两位客人是谁吗?”她看着我们,用右手搭着罗伊的肩,诙谐地问道。
没等罗伊开口,我就抢着说道:“我叫特蕾西,他是舍温,很高兴能认识你!”她的笑容漾开了,“你们好,我叫艾米丽,也很高兴认识你们。”
罗伊宠溺地望了一眼艾米丽,对我们说道:“两位不要见怪,她不懂什么礼节,说话也随便惯了。”我忙道不会。
“可她的舞跳得很棒!”罗伊略带自豪地说道,“在村里是最好的。”
“那也是和你跳的时候呀,”她的笑靥更深了,“别的小伙子总跟不上我的舞步。”
原来他们是一对恋人,他们之间散发出的幸福的味道是那样明显。
“来,特蕾西!我们去跳舞吧!”艾米丽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道。
我不敢向前:“可我完全不会跳啊!”
“没关系,我来教你。我们快过去呀,特蕾西。”艾米丽拽得我更紧了。我求救地望着舍温,都快急出汗来了。
舍温在一旁抿着嘴笑,终于,他过来解围了。
“特蕾西确实不会跳舞,先让她在旁边看一会吧。”
艾米丽显然对我们的不爽快生气了,嘟着嘴埋怨舍温。“我知道先生你心疼你妹妹,可是我只是教她跳舞,又不会伤着她呀!”
舍温“扑哧”笑出声来,我则在一旁哭笑不得。艾米丽疑惑地望着我们俩。罗伊忙拉过艾米丽,“我们先去跳吧,两位客人从没跳过我们这种舞,会有失身份的。”接着又对我们说道:“请别介意,两位。她都是被我们宠坏了才这样没礼貌。要不两位先在这里随处走走,有什么需要的就去那边跳舞的地方找我们,好吗?”
“恩,好的。谢谢你,罗伊。”我笑着答谢他的解围。
艾米丽微笑地向我们摆摆手,拉着罗伊走向了人群。“瞧我今天去城里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哦,太可爱了,你真好!罗伊。”“我赶着回来见你,差点撞着别人。”“你总是这么莽撞,呵呵……” 他们边走边快乐地聊着。
只剩我们俩了。我和舍温走到一处小山坡上,上面有一棵巨大的槭树,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干树叶,散发着清爽的香味。
我们俩抱膝坐着,眼望着不远处欢快的人们,一时无语。高远的天穹静静地飘过几丝流云,远处隐约传来的风琴声被距离变幻得悠扬而飘渺,让整个时空凝滞,只留下一片祥和宁静。
“真美啊……”我轻轻感叹道,这时一阵秋风拂过草地,草背面的银白色如波浪般翻滚着。
“嗯,”舍温淡淡一笑,仍望着远方。忽然,他双手抱着后脑勺,躺了下去,枕在落叶上,看着天空。“好久都没有来乡村散心了,好怀念啊!”
“怀念什么?”我侧过头问他。
“很多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家庭教师总会带着我去附近的一个小村子散心,那儿很穷,但是很美:浅溪野花遍布山野,一座座泥糊的小房子,呵呵,还有很多淘气的孩子。我经常会为了抢一根苞谷或是一枚野鸭蛋和他们打起来,可是打完之后我们又和好了,把各自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经常弄得自己满身都是泥,被家庭教师责怪过好几次,可是那是我不在乎,因为很开心啊!”说着他咯咯笑起来,纯真得仿佛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家庭教师总是带我去看望一个小女孩,乖乖的很安静,很惹人怜爱。我还记得她微笑看我的样子,一双眼真是纯净。”他闭着眼睛,陷入了回忆中。
不知怎么的,听着他用这么向往的语气说一个女孩子,虽然,可能是童年里匆匆而过的玩伴,但心里还有点闷闷的。
“后来,那个家庭教师离开了。”舍温神色黯淡了下来,“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很美,也很温柔。教我画画儿,唱那些柔美的歌给我听。有时候喜欢伫窗凝望,眉目间写满忧郁。”
“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我问,同时有些惊异地发现,舍温第一次在谈论一个人时露出那样深切的怀念和柔情。看来,每个人的童年不管过得是好是坏都会在心里留下最深的痕迹。
“你知道,”他转向我,笑了笑,带点苦涩,“我母亲自我出世就死了。那个女教师待我很好,她倾注了很多心血在我身上,我几乎将她视作我第二个母亲。有天下午,我在花园玩耍,在花丛后面瞧见我父亲和女教师在争吵,她眼泪汪汪,向那个人跪了下来,好像在求他什么事。我父亲则摔开她扯住他衣角的手,冷漠地离开。她就一直呆呆地跪在地上,我忘不了她那时绝望的眼神。第二天,她就不见了,只在我的床头留下一挂项链作为永别。”说完,舍温低头抿了抿嘴唇,似乎要压抑住即将倾泻出的悲伤。
我隐隐感觉到舍温似乎很恨他的父亲,不管是上次谈论玛丽亚还是这次,他总称呼他父亲为“那个人”,提起他时总隐着怒气。这样的舍温,有种想让人呵护,让人安慰的欲望。
“此后,我几乎有一年没有说过话,没有笑过,”他调整了情绪,继续说道:“他们还以为我哑巴了呢,哈。”他讽刺地一笑,“后来,我外公搬来和我一起住,他开导我,教我种花养花。渐渐地,我开朗起来了。只是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又会缄默起来,没了心情。谢天谢地,他只知道在外寻花问柳,出风头,很少回来。”
我依然静默,心情复杂。他肯对我说这么多他的事情,应该说明他是信任我的,这使我很高兴。但是听了他的话,我觉得无措,老实说,我不想而且避免听别人的不幸,因为我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的伤心,我讨厌这样的无力感。我不想去同情舍温,我想他也不想要我的同情。
沉默,难堪的沉默。
“对不起,”舍温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该这么多话的,你一定不爱听这些。”
“不是这样的!”我急忙否认,“我很开心你能将我当朋友,告诉我这些。对于那些事,我真替你难过,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来安慰你。”我垂下头,心里很难受,几乎要哭出来。“对不起,舍温。”
“谢谢你,特蕾西。”他微笑,轻轻握住了我的双手。
我心中一惊,一时脑中空白,头垂得更低,掩饰着自己的惊惶,不敢看他的脸。手在他温暖的掌心里微微发颤。
还没来得及想到怎样化解这一局面,他用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肩,依然很轻地,拥抱了我。我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静静地抱着。
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我的心跳快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侧倚着我的肩头,柔声道:“我要是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妹妹同我在一起该多好,在那个家也不会孤单了。”
几乎抑制不住,我流泪了,这句话使我的心跌进了深渊。终究,你还是葛洛丽雅的,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她在你生命中的地位。而我,只是一个温顺无害的,可以带给你慰藉,安抚你伤口的妹妹而已。
“你怎么哭了?”他放开了我,瞧着我微红的双眼,担心地问。
“没什么,”我苦笑,“只是太‘感动’而已。”
他伸手想为我拭泪,我闷闷地推开了他的手,“别这样,这样的关切我没有资格承受。”
他见状便明白我在生气,轻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落叶。“我很自私,不是吗?”
我不明白,抬头望着他。
“我就像一只久居牢笼的鸟儿,渴望蓝天却不敢挣脱牢笼,还妄想让天空接受我这只无法飞翔的可怜物。”他依旧望着天空,静静站着。
“昨天默文还骂我是懦夫呢,”他笑了笑,“我想他说对了,我是个由命运之绳牵着的木偶,不想去摆脱,也知道没有办法摆脱。”
“没有挣扎过,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摆脱呢?”我讨厌舍温这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你恐惧失败,只能让失败的阴影永远缠着你,即使你连一次失败的努力都没尝试过。我不知道你想抗争什么,但是如果你认为它值得,那你至少应该去试一试,即使失败,也不会抱憾终身,不是吗?”我的语气有点冲,直直地瞪着他。
舍温惊讶地望着我。仿佛定住了一般,他陷入沉思许久。尔后,他笑了,伸出手给我,“起来吧,特蕾西,我们该回去了。我想我会去试试,不,是努力地争取。因为那件事太值得我这样做了。”
我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微笑着望他。
此时的夕阳已沉醉于晚霞中,农场飘来香甜的奶酪芬芳,交揉着还未停息的音乐和笑声。漫地的草尖上晚露点点,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橡树林已蒙了一层绚丽的薄纱。归巢的鸟儿驮着斜晖飞过天际。
铺着金色落叶的小山坡上,那株高大槭树和两个人的剪影,也成为这泻天红霞中的一部分,余晖的温暖,已渗入两颗相知的心。就让我成为你的知己吧,最起码还可以为你打开封闭的心门,重拾笑容和信心。我悲惨地想。
回城的路上,我默不作声,舍温见我不开口,也默默地看车外的风景。
“吁——”马车停了。已经到丹迪莱恩庄园门口了吗?我惆怅至极,我期待的终究还是没有来,反而渐行渐远。
“谢谢你今天肯陪我,特蕾西。”舍温作最后的道别,神情有些尴尬,“今天玩得很愉快。”
“嗯,”我尽力显出最大的微笑,“我也很愉快。”
“那么……”舍温收敛了笑容,“再见了。”
“好,再见。”他脸上有不舍吗?我看不懂。
“哦,别忘了,下个星期天的生日舞会,期待着您的光临。”他夸张地学着某些绅士的模样,侧头微鞠了一躬,调皮地笑了。
“呵呵,”我心情好了一点,“好的,但别指望有生日礼物哦!”
“小气鬼!”他扮了个鬼脸,笑得漾出了酒窝。
“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
终于,道别还不算难受。
“拜拜,特蕾西!”他坐上马车,从窗口向我挥手。
“再见!”我静静地望着马车驶离,转身按了门铃。
我无精打采地走进厅堂,西比尔马上迎了上来,“小姐,您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玩得愉快吗?需要我去准备一次晚宴向两位先生回礼吗?”那对虚荣热切的笑容,看得直叫人厌烦!
“太愉快了!”我面无表情地回了她一句,急着想摆脱她回到自己房间。“我想回房间休息,不用叫我吃晚饭了。”
西比尔脸上表情立即变了,“您不要耍小姐脾气,”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恢复了从前的冷淡,“总有一天您会明白,这个家早已不属于你们。现在,转机来了,您担负着重建雪利索维亚家族荣耀的重任。对于我来说,这是我一辈子为之奋斗的事,我可以放弃我本该有的一切权利,但涉及这个家族的利益,我不会动摇半步!”
“要么解释一下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么请让我清静一下。”我强忍怒气,抓着旋转楼梯的扶杆,侧头说道。
“特蕾西小姐,您身上流的是雪利索维亚的血液,”她阴沉着脸盯着我,“我真难想象您居然自私到摒弃为家族重拾地位的机会——”
“那你让我怎么办?!”今天的一切,对我的心情来说已经不堪重负,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喊叫着打断她:“去做你所谓的名门望族公子哥的情妇吗?!我已经告诉过你,他订婚了!订婚了!新娘不会是我!不会,不会,永远都不会!”我捂住哭泣的脸,奔向房间。
“砰——”关上了门,我一头栽进床上,肆意地哭起来,雪白的枕头上沾满了我的泪渍。真傻,真傻啊!特蕾西!为什么还会为一个早就已经知道的结果而如此伤心呢!
不知哭了多久,窗外渐渐黑了,我累了,倦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像是宿命般,那个梦境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