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说》猹拉图斯特拉

14、步步高升05

　　黑理恩要和小麻雀在一起。
　　没有彬彬有礼的试探，没有你来我往的谋算，只是几次年轻人之间不经意的微笑和眉梢流露出的雀跃——这些成年人就预料到，他们两个会在一起。
　　而小麻雀的家人也做好了接纳黑理恩的准备。

　　“我亲爱的。”
　　黑理恩准备和父母写信。
　　他提笔，然后停下，再提笔，继续写到：“……父母，我有了喜欢的，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想到小麻雀。他总是善于思索什么，于是他想到小麻雀的雀斑，想到她红通通地脸颊，大笑时恨不得把十二颗牙齿露出来的嚣张样，想到在一个很好，很灿烂的阳光，小麻雀突然拿了一只蒲公英塞到他手里，对他说：“吹吹看。”
　　——就像是一团阳光，好像忽然间，一个强烈而灿烂的东西猛然闯进了他阴暗晦涩的天空，一时间“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洗去了。

　　他甚至开始憧憬。

　　哪怕他知道未来本没什么好期待的。

　　他继续写到。
　　“我想向您介绍一下她，好让您也感受到那股如春天般的美好。一切的开头并没有什么可赞叹的美好的事情发生，我来到了大城市，但是大城市保持着自己矜持，并没有向我表示欢迎。在第一个夜晚的前半夜，我是在桥洞下度过的，可能有疲倦或者悲伤之类的情绪，但我实在记不清……毕竟这些情绪并没有特殊到值得纪念，但是一切的低沉在后半夜迎来了转机，我遇到了一位好朋友……他邀请我进入他的家庭，在后续的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是在这些如圣父圣母般慷慨怜悯的人的支持下活下来的。”

　　“一个转机。”

　　“我原本会更惨，但是没有。这位朋友将他的家人介绍给我，其中一位是他妹妹，也是我即将介绍给你们的女孩子，和我同龄，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在逼仄狭小的房间里，但是这窄窄却让我们彼此更加紧密。在这个新型城市里，我听说无数在青春期迈入婚姻的家庭在长久相处之后都会感到厌倦，他们仿佛在一间屋檐下生活之后才发现彼此不适合，他们彼此发怒，怨怼，冷漠相看——这是我所完全不理解的，我和这位女孩早就在一起生活，我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分床而睡得夫妻更加紧密，我们熟悉彼此的生活作息，甚至于陋习，人类没有完美的人，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些，也决定承认这些，我们为未来做好了准备。”
　　“我从来不会轻而易举许诺婚姻。”
　　“我已经思考过千万次。”
　　“我第一次从她身上见到这样浓烈，灿烂，奋不顾身，近乎于炽热的感情。这让我发烫，让我燃烧。”
　　“……原来我也是被爱着的。”
　　“时时刻刻。”

　　“……”

　　黑理恩又在信封里写了很多，他最终的落笔是一个恳求，他即将和小麻雀结婚，希望父母能来到港口城市，参加自己的婚礼。

　　黑理恩把信封好，到邮局买邮票贴上寄出，窗口的快递员已经习惯了这一封封寄托沉思的黄纸信件，快递员忙碌着伏案工作，收好信封和钱之后，便喊：“下一个。”
　　只剩下站在窗口前怅然若思的黑理恩。

　　他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黑色的帽檐半遮掩他的神情，留下一团灰色的看不清的阴影，再回首远眺一眼邮局大楼的拱形雕花门梁，今天的薄雾四处弥漫，和来往之人呼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不断升腾，升腾。

　　一切好像不真实。

　　黑理恩收回视线，他微微整理自己的黑色礼帽，跨步融入人流中。

　　西装、领结，和帽子，如果站在新修建的威严壮阔的市政大楼的高处向远方眺望，保准能被街面上整齐一致的黑色西服所震惊。
　　似乎是某种神秘力量驱动，男人之间从老人到小孩——哪怕最贫穷的报童身上也穿着领结衬衫。
　　他们打扮出奇的一致，似乎某个国王颁布了强制着装的死命令一样。

　　黑理恩也是如此，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带着斑点领结，还有一顶黑色礼帽，他微微下垂的眼帘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忧郁的情.人，站在薄雾中茫然等候。

　　除开“美”这项指标之外，这三件套也是“文明进步”的象征。

　　这要从他申请专利那天说起——他获得了一项法定权利，人人都说他要发财，他们欢呼了一阵，黑理恩又请大家喝啤酒，酒气弥漫在车间，大家醉醺醺，和黑理恩一起做着发财梦。

　　随后工厂领班带他来到了服装店，老裁缝拿着卷尺在他身上量量画画，老裁缝似乎很有经验，只是笑着说：“看来又有人要成为绅士了！”
　　领班也对黑理恩说：“你要小心！你可是要成为绅士一样的人啦！”

　　在很久之前“绅士”是和有土地的老爷们挂钩的，绅士和淑女在黑理恩这些穷人的印象里，是穿着漂亮衣服，整日走在田间小道，或者骑着马，牵着猎犬，对正在田地里工作的穷人们指指点点的那种人。
　　有时候绅士们也会把他们富裕的道德和智慧分享给农民。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闪光时刻。

　　当黑理恩即将成为“绅士”的时候，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茫然侵袭了他的内心。毕竟很久之前“绅士”似乎和丰富的学识和高尚的道德有关，但现在看来，似乎只和钱有关系。

　　成为绅士的后一件事当然是发财。
　　按照普通的暴富流程，黑理恩应该收集资金，和别人组建工厂，制造机器，联系厂家出售，在他持有专利的这些年里，尽可能的发财——但是目前来看，事情并非如此。

　　冶炼厂的老板踊跃跳出，强烈表示自己想成为黑理恩的第一个合作伙伴，他对黑理恩说：“我们彼此之间相识很久，熟悉对方的性情，这就是跨过了合作的第一个难关，我有资金和实力，你有研发的技术和技巧，这又是第二个天作之合。”

　　老板继续说：
　　我们共同组建公司，从平平无奇的冶炼厂变成生产某项高精技术的企业，并以此为宏图，扩展企业招牌和市场，进一步将企业做大做强。

　　这些理论曾经让尚年轻的黑理恩热血澎湃，但是在他等了十四个白天和黑夜之后，冶炼厂的老板却失去了动静。
　　计划似乎搁浅了。
　　冶炼厂的老板似乎陷于某件事的囹圄中，抽不出身来，黑理恩上门询问，却只得到“等等，再等等”的回复。
　　这种事怎么等的及呢，技术天天日新月异，今天的“先进技术”明天就成了“落后”，谁也不知道天底下的聪明人到底在哪儿暗暗努力。

　　黑理恩试图去寻找其他的合作伙伴，他拿着报纸，准备从上面找些适合的公司去自荐，知道这个消息的冶炼厂老板匆匆赶来，他大声斥责，活像黑理恩上辈子欠了他的钱。
　　“我对你这么好。”
　　“你居然背叛我。”
　　“你是不是已经和别人商量好了。”
　　“我在辛辛苦苦收拢资金的时候，你就这么对我。”

　　黑理恩似乎太单纯了些，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确实是冶铁厂给了他一口温饱。
　　他道歉：“是我疏忽。”
　　冶铁厂老板的面容变得很快，霎时间放晴，他面带着微笑让黑理恩再稍等片刻。

　　“等等，再等等。”

　　黑理恩等到了城主的儿子。
　　这个金发碧眼，洋洋得意的年轻男子二十一岁，毕业于首都骑士大学，他身材修长，举止典雅却又不失力量，好像浪漫小说里的人物。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是为了谋求一样合作。

　　“一项对你我都好的合作。”
　　城主的儿子这样说。

　　他希望黑理恩以一千元的价格卖出自己所持有的专利，如果有后续产品，则分别以一千五，两千，两千五等不等价格卖出。

　　黑理恩很警惕。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很有权利，他是城主的儿子，是天生不用讲理的那一方，于是黑理恩低下头，他近乎所能地表达谦卑：“我们还可以再商讨一些……”更具体的事项。

　　但是黑理恩还没有说完话，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却打断了他：“只有这些。”

　　城主的儿子，那张英俊的脸上，眉毛高高挑起，他的眼神锐利而逼人，但是充满了下三滥的，自私的，无耻的逼迫。
　　让人作呕。
　　恶心。

　　那一瞬间，黑理恩无法理解，他只是尽可能的想要获得一点好处，对自己来说至关重要，但对于城主的儿子来说，一千元甚至比不上一场潇洒过后的酒宴花费。

　　这个看起来出身优渥，有良好教养的人，怎么会表现出这样让人不理解的狭隘和自私？

　　突然间，黑理恩突然想起他以前读书时怎么也无法理解的一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我不理解。”
　　黑理恩摇摇头，他不断后退。
　　“恕我不能同意。”

　　城主的儿子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朝黑理恩举了举帽子——是的，他居然还会向黑理恩道别，接着转身乘上他鎏金包.皮.的华贵车厢。

　　在城主儿子身后的下一级阶梯上，黑理恩看见了正挺直腰背，如同一个完美慷慨绅士一样的冶铁厂老板。

　　这个曾经和他说起过宏图大业的男人似乎没有丝毫羞愧——也没有一点背叛了黑理恩的自觉，他同样向黑理恩展现了礼貌文明的笑容，接着转身离开。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难让人理解，是不是？
　　“他们为什么这么坏？”

　　得知这件事之后，小麻雀义愤填膺，但是同样的，她想不出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扭曲的人，一面表现得这样好，这样诚恳，另一面却口蜜腹剑，随时想要杀死或陷害什么人，她也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富人宁愿让米仓烂掉，也不想给穷人一粒米。

　　她喃喃自语。
　　“太坏了。”
　　又问黑理恩：“我们去找其他人！我不信所有人都和那两个坏人一样！”

　　随后第二天。
　　黑理恩收到了矿场小镇的来信。

　　还记得前些日子他邀请父母来参加他的婚礼吗，如今这封回信终于来到了。

　　开头是：“亲爱的黑理恩——”

　　“我们叫你害死了！！！”

　　“你这个垃圾！你只会惹祸！”

　　**

　　还记得矿场小镇吗。

　　这个以煤炭为产业的贫穷小镇，最开始它属于一个商人，矿工们日夜辛劳，为老板产出煤炭，同时还要负责把煤炭出售出去。再后来邪恶的老板被打倒了，矿场小镇迎来了公正严明的领主，领主宣布收回所有被非法侵占的土地，并宣布上面所有人都是自由民。

　　哗——

　　当时所有人都在欢呼。

　　毕竟自由这个词似乎很值钱。

　　那段时间矿场小镇的啤酒消耗的很快，但是更快，矿工们发现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从前他们挖煤，把煤炭运到城市里面去，农忙的时候还可以去田地里收割庄稼。

　　但是后来，新领主说他们不用自己卖煤，领主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但是相应的，矿工们要加倍时长在矿洞里工作，同时为适应新时代的“自由契约”，领主和矿工们签订了限制条令，禁止离开矿场小镇，禁止从事其他工作，禁止偷懒，禁止私吞煤炭。

　　生活好像。
　　更单调了些。

　　但是没有人说什么。

　　毕竟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大家默默忍受，黑理恩的父亲也一样忍受，倒是哥哥时常抱怨，毕竟他已经二十三岁，再不结婚就生不了孩子了，根据平均寿命四十岁这个条件来说——哥哥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

　　但是他贫穷，还是个矿工，没人愿意嫁给他。

　　哥哥时常说：“为什么是黑理恩而不是我呢。”

　　“为什么他可以去大城市，而我不行？”当初哥哥也想离开矿场小镇，但是父亲用自己的叹息，母亲用自己的眼泪将他挽留。

　　哥哥朝父母展露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是你们的儿子，我不是，对不对？”

　　再直到后来，突然来了一群人，蛮不讲理地把父亲和哥哥绑在了马车后面，像拖着条死狗一样牵着他们在小镇里游.行，旁人问起这两个人犯了什么事，驾驶马车的车夫高高在上，仰着脑袋说：“他们偷了领主的东西。”

　　“要我说，应该砍断他们的手才对。”

　　像父亲和哥哥这样卑微的小人物，哪里能见到高高在上的领主的面孔，他们两个伤痕累累地回到家，左思右想，想到了在城里“似乎做出一番事业”的黑理恩。

　　一定是他得罪了人。

　　父亲托人在信里简单写了几句话：“他们把我和你哥绑在马车后面，用麻绳捆住手，马车跑得很快，我们两个跟不上，被拖在地上。”
　　“伤口出血了。”
　　“你.妈妈买不到药。”
　　“大人不准药房买药给我们。”
　　“黑理恩，我不知道你得罪了谁，但是认错，认错好吗。”

　　这些话很简单。
　　只是。
　　黑理恩无法承受。

　　他收到信的第一个晚上，昼夜难眠，他躺在被窝里，脚心开始发烫，发热，烫的他心脏又干又渴，他说自己应该睡觉，第二天养足精神去解决这件事，只是一闭眼，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他想着父亲的双手，想起哥哥一生好强，但是却被人像拖着狗一样拖行。

　　他无法入睡。
　　他整夜睁着眼。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床，神情萎靡，那是一种，有人把他的骨头抽走了的丧感，小麻雀递给他饭碗的时候，黑理恩说了一声谢谢，小麻雀说：“你怎么了。”黑理恩说自己没事：“只是没睡好。”
　　“不不。”小麻雀摇头。

　　那种疲倦和悲伤从下垂的眼帘，从平静无波的眼珠里出现。她只是觉得，黑理恩现在很难过，非常难过。

　　于是她紧紧抱住黑理恩，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温热怀里，她就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脊，轻柔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没有多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来了。

　　“我很好。”
　　她听见黑理恩说。
　　“我非常好。”带着鼻音。
　　接着她感觉到手掌下的肩膀微微颤抖，那些及其微弱的哭泣声传入她耳朵里。

　　她几乎跟着落泪。
　　是什么让他如此难过呢。

　　黑理恩出现在了城主府面前，这是位于城市南面的一座庄园，他没有被允许进入，只在门口等候，像一只候鸟一样盘旋，像一只流浪狗一样翘首，不知道在那些遥远的方形石头窗口里，在华丽的帷幔后，城主的儿子是否指着他笑到：“这个狗，早答应不就好了。”

　　在第三天的时候，城主的儿子出现了，除了原本的专利之外，还和黑理恩签订了一份劳动合同，大概是以工匠的职位聘请黑理恩入职城主儿子的公司，黑理恩在岗位上所创造的一切产品，都是公司的产品。

　　像不像家奴？

　　黑理恩恳求城主的儿子放过自己的父母，城主的儿子点点头，招呼一个佣人，说了几句话，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解决了——因为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是城主的车夫带着一个侍卫去了矿场小镇，然后把黑理恩的父亲和哥哥捆起来而已，和往常一切恶霸一样，唯一不普通的可能是，矿场小镇里的守卫悄悄背过身，闭上了应该公正执法的眼睛。

　　当权者作恶的时候，正义都会闭上眼睛。

　　**

　　之后黑理恩回到家。
　　前些天他们欢欣鼓舞，以为自己会摆脱贫穷的命运，如今整个家庭中盘旋着一场阴云，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黑理恩告诉小麻雀：“我一无所有，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他不想结婚了。

　　不想让小麻雀结婚之后，还和庞大的七口人家庭住在一起，确实很温暖，但是也很拥挤。
　　小麻雀踮脚看他，黑理恩扭头。
　　小麻雀问：“你喜欢上其他女孩子了吗？”
　　黑理恩摇头。
　　小麻雀握住黑理恩的手：“那我就不害怕了。”
　　“我还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