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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问花 ...

  •   人总是在一天天长大的,在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光流逝之中,渐渐变成与过去的自己不同的模样。
      那一棵不知名的树上结出了一朵不知名的花苞,花苞上的一滴露珠滑落,滴到了某个人的衣领里。
      他缩了缩头,试图驱赶那短暂又刺激的凉意。不过,也多亏了这阵凉意,他的脑子从早起的昏沉清醒了过来。
      今天早上要考试来着,考他最讨厌的英语。
      一如既往的,他听力睡着了。
      英语考试都不能及格的他理所当然的没有考上大学,最终去父母开的工厂里混了份活干。
      他家里不缺钱,即便没那张学历证明也能养的活自己。
      工厂里有时会有些年轻的学生进来。这些大多是家里贫穷,趁着寒暑假跑来赚些学费生活费的。
      新进的几个学生里有一个女生格外惹他注意。倒不是因为什么《霸道厂长爱上小员工》的狗血剧情,而是这个女生,是他的小学同学。
      他一开始也没认得出来她,直到他看见她的姓名,以及学校那一栏格外眼熟的校名——那也是他念过的小学。
      他的小学是在农村念的。小学时班级的最后排有个女生名字起的特别敷衍,不过由于是在农村,这种敷衍的名字也不是一个两个,倒也不足为奇。
      那个女生脸黑黑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像是从来没有清洗过一样。她不怎么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低着头,像是以此来逃避什么。
      一次偶然间,他在学校附近的小卖部里听见了她的父母买东西时与小店店主闲扯时说的话。
      他们当时说,这个女娃待在家里也没什么用,不如卖去给隔壁村的谁谁谁换点钱去养她弟弟。
      后来的第二学期,他真的没再看见过那个女孩。
      流言在班级里传播开了,一下课就是几个人凑一块儿说那个女生被爹妈卖去嫁人了。他们说的眉飞色舞,吐沫直飞,仿佛这只是什么电视剧里的剧情,而不是发生在自己班的事情。
      直到后来某一次,班主任偶然在上课前就来了教室,猝不及防听了那番“高谈阔论”,这流言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不知道这些早已记不清脸的小学同学如今怎么样了,他只知道当时那个女生并不是所谓被“卖去嫁了人”,而是弟弟也到了上学年龄,被爹妈送去打工给弟弟让路了。
      当然,这事情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从不愿意去关注别人的事儿,嫌弃麻烦。
      那个女生过个几年就要换个地方打工,她的弟弟今年考上大学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但她爹妈似乎十分高兴,逢人就说“儿子有出息了!”。
      今年的中秋,厂工们陆陆续续回去了,没回去的就聚在一起开两罐啤酒,面前的塑料袋里摆着他之前发下去的月饼,对着月亮说着各自的事情。
      她也没回去,独自开着罐啤酒喝着。
      知道她家里那些事情的也都没去找她说话。十五的时候说话总是难免提及家人。
      夜里凌晨,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睡了,他夜里起身去上厕所,恰巧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花池子边,用袖子不出声儿的抹眼泪。
      他顿觉尴尬,看了看手里的面巾纸,抽了两张塞进口袋里,把剩下的一整包放到了她的身后,转头就走了。
      新年前几天,厂里要做这一年的总结,他拿着稿纸干巴巴的讲完后,就挨个儿的给大家发工钱和奖金。
      总算能有几天真正不忙的了。
      然而,就在发完奖金的第二天,她的爹妈找上门来了。
      他的家离员工宿舍也就一堵墙的距离,她过年又不回家,当她爹妈吵过来要钱,他真是想不听到都难。
      她的弟弟又快要交第二年的学费了,于是便一路从村里跑到县里,跟“好闺女”要钱来了。
      他们拿了钱满载而归,留下“好闺女”一个人手里空空荡荡。
      他难得第一次主动说了话,“你下次别给他们钱了,拿着工钱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为了避免以后再有这种麻烦上门,这一次那两人又来要钱时,他叫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拿着棍子一路把人撵了出去。
      却不想他这一次“图省事”的行动却为他招来了更大的麻烦。
      不知道是哪个路过的把他们厂里撵人的这一幕拍了下来,还上传到了网络上。
      “恶厂员工集体打人”的视频一夜之间被推送到了无数人的手机上。
      她的爹妈看见那发视频的居然能得到钱,也趁热打铁,仅花了半天就学会了怎么录制视频,在全国网民面前哭诉着“女儿不孝不给钱花,留亲爹亲娘在乡下过苦日子”。
      由于这个事情,好多人都不愿意再与他的厂合作了。
      她也试着拍了视频想要澄清,结果却是一堆人在底下怒骂:
      “不孝女”
      “白眼狼”
      “你给你弟弟花钱怎么了?就光知道自己享福,不想着弟弟和爹娘”
      “她弟弟都能上大学她却不能上,这么废物”
      ……
      ……
      她终于绷不住在众人面前哭了。
      厂子不久就倒闭了,以前热闹的厂子一下就萧条了起来。
      她也走了,估计是去了别的地方打工。
      他凭着以前存下来的钱开了家小小的商店,平时赚不到什么钱,但也能有点进账,够他一个人过日子。
      所幸他家不止他这一个厂,即便倒了一座,也不至于就活不了了。
      那个视频渐渐的没了热度,他的生活又重新归于平静。
      几年后,他给他店门口养的大黄狗喂饭的时候,店里来了个女人。
      那个女人烫着卷发,戴着墨镜。将墨镜拿下后,他认了好久才看出来,这光鲜亮丽的女人竟是当年厂里的那个土包子。
      她低着头,在店里走了几圈,买了几样东西,然后拿了三千块钱,叫了声“厂长……”
      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又难以启齿,我静静的等着她,过了好久,她才继续说了下去。
      她说,当年因为她的事,搞的厂子倒闭了。也是因为这件事,她终于用自己偷偷藏下的钱跑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她在那个城市里摸爬滚打,跟着别人做学徒,现在有了间还行的美甲店。
      她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整个人都扑在了事业上。
      唯一忘不了的,就是因她倒了厂的厂长。
      于是她带着一些积蓄,回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这间小商店。
      她总是想着,她一定要给厂长一些道歉,尽管这微不足道。
      他笑了笑,说这三千块钱还是自己收着吧,年轻姑娘自己一个人在城里打拼不容易。
      她死活不肯,留下钱就走了。
      那之后,他总是断断续续的收到一些钱。他一分都没花,全都重新开了个卡存着。
      姑娘家的挣钱不容易,以后找个借口还还给她。
      这个“借口”很快就来了,大约是第二年,他收到了一封结婚请柬,要他去某某饭店参加她的婚礼。
      他把那张存了钱的信用卡塞进了红包里,又塞了张纸和五百块钱份子钱。那张纸上写着银行卡的密码。
      那个饭店不大,婚礼也没多少人,来的全是男方的亲戚。
      也是,就她那家庭情况,不来闹事就算好的了。幸亏她跑的机灵,没给她那群家人留下线索。
      随着一阵掌声,新郎新娘上了台,新娘穿着身白色的婚纱,脸上是他没见过的喜悦笑容。
      新郎长的有些憨,皮肤黝黑,他心里还逗趣儿的觉得这新郎没他好看。
      两人上台没说几句话,新娘回去换了身便捷点的衣裳两人就挨个桌子的敬酒了。
      敬到他这一桌时,新娘看了他好几眼,先给他敬了一杯,才又给整张桌子的人敬。
      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点准备都没有,慌里慌张的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新郎新娘走去了下一桌,他这一桌的人纷纷开始问他,“为啥新娘子先给你敬了?”
      面对众人的目光,他只能尴尬的笑笑,扯了一个不会让人误会的理由。
      到家后他倒头就睡,睡之前还想着她当新娘子的场景。心想着自己都这么大了,还没交过女朋友。也不知道哪年能结婚。
      也有可能就一辈子打光棍了吧。
      不过打光棍也不是不行。有钱有闲,一身自由。
      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结果第二天就听见了个离谱消息,说是那新郎死了。喝酒喝死的。
      前一天婚礼,新郎的亲戚中有一群酒鬼,各个顶着个啤酒肚,甩着一膀子肥肉要那新郎陪他们多喝几杯。新郎到他们那一桌时他们已经喝上了头,一看见新郎就拉着不让他走,说什么喜庆日子一定要喝。
      最后算下来,新郎少说被灌了十杯。
      于是当天晚上睡觉时,那新郎就猝死了。
      他心里不禁愤恨,好好一个女孩子,好不容易能有个安定的家,居然就这么被喝酒喝没了。
      到最后也不知是她命运太坎坷,还是这个世界太过不合理。
      想来想去,他给她去了个电话。
      电话打了过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边皆是沉默。
      婚礼之后就是白事。
      葬礼的当天,来的人几乎是婚礼的同一批人。
      死者的父母在一旁哭泣,一边还和其他亲戚说着话。
      她就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那口紧闭的棺材。
      他来的时候,路过了一棵树。那棵树赶在春天之前开了花。两朵雪白的花苞紧凑在一起,他便将它们摘了下来。
      离开之前,他将那两朵花苞留在了座位上。
      他的父母其实对他并不上心,基本就是给口饭吃,给点钱花,不饿死就行,其他的就随便了。
      所以他即使没考的上本科,也没有去上被录取的大专。
      他的父母不在乎他有什么学历,也不在乎一张纸能带给他什么。
      在他高考完的那一年,他们终于离了婚,没了他这个枷锁,终于奔向了各自想要的生活。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此时看见了为孩子恸哭的父母,心里一时感慨万千。
      等到他死亡的时候,或许连一个会为他哭泣的人都没有。
      也罢,会为他哭的,那一定是爱他的人,他不想让自己所爱的人为自己哭。
      那么还是不要遇见的好,省的多增一笔悲伤。
      空调开的有些冷了,一只已经干枯的手拿起了遥控器,将空调关了。
      又起身打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
      感受到那人重新坐回到了床前,他缓缓睁开了眼。
      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又好像很短。
      他梦见了他年轻的时候。
      他看着床边坐着的她,明明是一张已然布满皱纹的脸,却硬是与那个厂里的土包子,与那张结婚当天布满喜悦的脸重叠。
      她在葬礼之后没有离婚再嫁,就这样代替新郎照顾了他的父母一辈子。
      他也果然与他年轻时所想的一样,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打了一辈子光棍。
      床头上有两朵长在一个枝桠上的花苞,白白的,小小的,在这盛夏的天里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他询问着这是从哪儿摘来的花,看着像是有些眼熟。
      她回答说是树上长的,来医院看他时恰巧看见了,树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白色的花,唯独有这两朵花苞,就鬼使神差的摘了下来。
      至于叫什么树,她也说不上来。
      他今年已经八十了,活的足够久,也足够老了。
      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在这医院里一躺就是一个多月。
      他有预感,或许今晚,他就要走了。
      以往过了下午四点她就走了,今天不知怎的,硬是留到了晚上,连护士亲自来劝都不顶用。
      他以前觉得,或许自己离去时不会有人为他哭泣,但现在他想,或许有了。
      他不想看到她流泪,于是就三番几次的赶她走。
      她也是倔,硬是留到了晚上十二点。
      他看着她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均匀的打着呼噜。
      渐渐的,闭上了双眼。
      他还是走了,在凌晨一点的时候。
      到了早上例行的时间,护士一打开门,看见的就是那老婆子坐在床前,嘴角有着微笑,脸上却是两行不易捕捉的清泪。
      她怕哭声会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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