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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大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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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
这是夏初回到公孙府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然后,她挨次看过去,是母亲哭过的脸,正室夫人掩饰不了的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有那教条的嬷嬷。嬷嬷张张合合的口中,正说着一条一条的教条,意指公孙夏初触犯的条条家规。
“出入那种场所,和陌生男子牵扯不清,早在那天就准备责罚你了,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才暂且放下,可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
夏初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了,当然免不了心中短暂的冰凉,但很快的,冰凉就被一种熟悉厌倦感所取代。几乎是习惯性的,夏初低下头,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很巧妙地掩饰住了自己眼中流露的冰冷和不耐烦。
“丢尽了公孙家的脸。”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那么就按家规惩罚,三十鞭算是便宜你了。受罚之后跪祠堂思过三日,禁止用饭。”
直到这一刻,夏初才动了动——朝木凳动了动。眼中却依旧是厌烦的冰凉,连看见的藤条,都成了冰冷的颜色。
……
藤条下的皮肤留下暗红的一条条痕迹,疼过之后就只有一阵阵的麻,像是继续麻木下去的心灵。
在被压到长凳上,面对家中所有之人的面孔时,公孙夏初还是什么都没有解释,尽管她很疼,真的很疼。但疼痛早已让她习惯了咬紧牙关,而且让她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事实就是事实,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那只能是欲盖弥彰。
尽管如此,可是当划过劲风抽下的藤条打在她的身上时,无法抑制的叫喊还是从口中传了出来,钻心的疼痛,难以忍受的疼痛,那一瞬间世界都仿佛就这么结束了一样。
与此同时的,还有心寒。本来以为早已经习惯的寒冷,却乘她虚弱的时候席卷了整个脑海。
逃到了哪里,都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这个人,难道就真的是连出生在公孙家都是错误的?
不痛不痒的愤怒与委屈,悄悄盖过了理智,却在疼痛的催化下发酵!突然之间,公孙夏初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叫喊起来!
在所有人的面前,众目睽睽下的少女,呐喊的声音,反抗的声音,愤怒的声音,委屈的声音,无助的声音,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可也仅仅是这样了。
因为她知道,她的叫喊,无人理会……可她还是叫着,放任自己单纯的发泄,单纯地用叫喊来缓解疼痛,无人理会也没有关系,她早就习惯了。
她早就习惯了,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一般,爆发之后是一颗空洞的心,连过去拥有的哪怕想要改变的喊声都消失不见,现在的她,剩下的只有满心满意的——寂静的窒息。
“带到祠堂,跪拜列祖列宗。”
最后听到的是这一声不带感情的话语……
跪了不知多久了,公孙夏初抬起被汗湿的脸庞,无神的眼睛看向了面前祠堂里点燃的香烛。
昏黄的烛光,恍恍惚惚闪烁着。
“好安静啊……”
安静到听不见任何声音,公孙夏初倒下了一直跪着的上身,让身体和脸庞一起接触到了冰冷的大地上。
受伤的地方在与地面接触时牵扯出了再一次的疼痛,可是她现在却连喊疼得力气都没有了。
忽明忽暗的烛火,从少女如同呆滞的眼光里看来,就好像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并且在意识里,越来越昏,越来越暗……
直到熄灭。
!!
突然像被什么惊动一样,夏初支起了头,撩开杂乱的头发。
由于蜡烛熄灭,此刻黑夜里的月光透过窗缝照射了进来。
清冷的月光,夹杂着属于夏日的潮湿地气。
还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清香……
“巫玛竹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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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翎秋吗?”
“是的,一来因为北漠通商权的顺利移交叶家要表示感激,二则是关于两家联姻,所以今晚在紫梁街的皓月楼设宴宴请老爷。”
听了下人的话,公孙夏初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请柬,然后用食指点了点下颔,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刘嬷嬷,能帮我准备准备吗?”
“二小姐有何吩咐?”
“那个即将作为夫君的男子,我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今天晚上……想去偷偷见一见。”
“可是二小姐,前天老爷才责罚过大小姐,您现在——”
“放心,我做事不会那么不小心,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是。”
是夜,在洛阳城中最繁华的紫梁大道上,皓月楼二楼最大的雅间已经被包下,就等着不久之后客人到来。
在二楼最靠边的雅间里,坐着从晚上开始就一直很安静的客人,粉色的纱巾遮住了脸庞,这位端庄的小姐从开始就只要了清茶,然后默默地品茶一般,坐在了这里,仿佛是在等待着谁。
从街角可以看到皓月楼的二楼,除了从各个窗口出现的各色人影,那个粉色的倩影同样出现在最末端的窗边。
而另一个少女站在街角,抬头看着对方,遥遥相望,一瞬间在嘈杂的街道上,一切都归于安静一样,什么都不能打扰到她。
是夏初。
“你来这里,想要干什么?”秋宴站在夏初的身后,这个时候终于插话了。
“今天,父亲被叶家邀请,关于联姻的事,看来是要下个定论了。”
“是吗……”秋宴用眼神瞥了瞥二楼。
“我是来做最后的决定的,关于那个人……我想有必要去看看。”
“哪个人……你妹妹,还是叶翎秋?”
夏初没有回答,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是来下最后的决心吗?还是给自己一个去做的动力?
那一瞬间,公孙夏初的思绪回到了那夜的晚上——
“公孙夏初,这是你第二次找我。”翡翠一样的绿色眸子饱含深意地眯了起来。
注意到对方迷茫的眼光,神女大人露出了一贯的微笑:“你的意识召唤我到来,看来,你真的已经确定要和我做交易了吗?”
确定了!
可是看到巫玛竹魅那仿佛洞察她一切心思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置疑,夏初感到一阵颤栗,好象她自己正在做着可怕而不记后果的事而她自己却不自知似的,她感到没来由的烦躁和不安。
巫玛竹魅在怀疑什么!
夏初突然觉得很不公平!
平日来积压已旧的愤怒与委屈突然像一盆被巫玛竹魅那怀疑的眼神打翻的水一样从头顶倾泻而下!彻头彻尾的冰凉让夏初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她自己的怨恨原来是如此疯狂的东西!怨恨一直压抑在自己这一副小小的躯壳里,却几乎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到底能承受多少怨恨、能够承受多少委屈与不平!而关心她的人因为始终只是局外人而帮不了她,可以帮助她的人却根本和别人一样想要践踏她!她的怨恨,原来可以像火焰一样要把她自己都燃烧到窒息而亡!
这种怨恨如今终于被自己释放出来,想要巫玛竹魅的帮助,却为什么连她都要置疑她!
巫玛竹魅当然感觉到了眼前这个女子那瘦弱的躯壳中爆发出来的力量,她蹲下来,平视着夏初黑暗里恨意如燎原之火一样燃烧的眸子:“好吧,先让你看一样东西。”
语落的刹那,漆黑的房间突然一片耀眼的明亮,倾泻而下的白色光芒几乎灼伤夏初的眼睛。伸手挡住光亮的那一刻,夏初从指缝中看见一个少女正站在前方。无法不看到她的眼眸,她的眼眸比这刺目的光芒还要耀眼!似乎这周身的光线都是从她的眼中射出来的一般,而她眼中闪耀着的,是嫉妒。
恍惚里,夏初以为那个少女是她自己,如此刺眼而不可忽视的嫉妒啊——
可是,少女突然嫣然一笑,顿时所有的光线都被吸进了那眯起的眉目中,变成娇俏的光点跳跃在那微笑的眼角嘴角。那上扬的嘴巴,乖巧地叫着:“姐姐!”
夏初刹那间目瞪口呆。
奇幻般的,眼前的画面开始像连贯的图片一样放映出活动的场面。
画面中只有公孙夏末一个人,只见她走进一个房间,四下看看后迅速关上了门,随着“吱呀”一声响动,一同被掩上的还有公孙夏末冷酷的脸,全然脱了刚才叫喊“姐姐”的天真。这种表情,夏初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妹妹每每单独与她相处时的表情,而她刚才进的房间,夏初也再熟悉不过——那是她们都还小的时候,她们在建康共同居住时,自己的房间。
画面透过门窗进入了内室。只见公孙夏初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盒子,打开一扇抽屉,看了一下,又关上。又打开一个抽屉,又关上。
渐渐的,公孙夏末的脸色变得焦急而愤怒,粗鲁地打开第五扇抽屉,关上时发出了不小的撞响,于是立刻警惕地向四下望了望。没有动静,她才叹了口气,随即低声骂了一句:“死老头子,命人把那东西放在哪里的?”
“她在找什么?”问话的是公孙夏初。
回头看看巫玛竹魅,却只见她笑而不语。于是夏初只好继续看。
公孙夏末又打开了一扇抽屉,这次她没有关上,停顿了一会儿,她脸上突然露出欣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夏初看见那个抽屉里放着一个和公孙夏末手里一模一样的盒子,她突然像明白了什么,震惊之下看见,公孙夏末轻轻地将两个盒子调换了。
接下来的情节变得模糊,但还是清楚地看见,公孙夏末在离开房间关上门后,回头相房门看了一眼,冷冷地说了一句:“凭什么礼物要一模一样的,这种货色,才是属于你的,你的东西,我要亲手一件一件毁掉!”
那一时间,夏初什么也看不到了。
“凭什么礼物要一模一样……”
“这种货色,才是属于你的……”
原来,原来曾经自己有过唯一一点公平……
而这唯一一点公平,被公孙夏末毁掉!
瞬息的时间,夏初的心从火热变得冰凉再变得麻木再变回火热,那种如火如荼疼痛的感觉像龙卷风刮乱她的心底又像毒药灌醉她的意识。一时间,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在脑中反复出现这样的画面:
那一年除夕,夏末得到一个翡翠玉环,她得到一个红绳手带,父亲在饭桌上笑眯眯地说:“真是适合你们。”
那一年重阳,夏末得到一件手绣的天竺蝉丝长裙,她得到一件绵织的白色内衫,母亲笑眯眯地说:“真是搭配的礼物啊!”
那一年……
“不错,你们的父亲曾经在你们还小的时候讲求过所谓的公平,可惜,礼物他从来是命人放在你们房间中,所以,你错过了这唯一的公平。”巫玛竹魅的话语在耳边轻声作响。
紧接着,又听巫玛竹魅诡异轻缓的笑音:“再让你听听你妹妹的心声。”
——
“姐姐,她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甚至碍眼的……”
“没有用处的姐姐,没有与公孙家相符的背景,没有可以被外人称颂的才艺,在整个家里,都像是累赘一样,让人觉得丢脸!”
“可偏偏,童年的时候,那个父亲,就总是要讲究所谓的公平,一样的古琴,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老师,一样的待遇,甚至连生日所得的礼物都是相同的。”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什么都比她优秀,可得到的奖赏也和她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我也要让你知道,憎恨一种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错,我就是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
“你们同样,是嫉妒着对方呢,虽然很难想到,一向什么都有的妹妹,竟然也会嫉妒一向什么都没有的姐姐。”
“可以说,嫉妒你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她生来成长的动力,就是嫉妒你,然后才能超过你。”
“那么现在,你有什么感受?”
“我是真的,很想要报复她。”
“还要和我做交易吗?”
“不……至少,再等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她说的那句话,‘你的东西,我要亲手一件一件毁掉!’,她的东西,也该由我亲手毁掉,也只有我,才有权利可以毁掉!”
巫玛竹魅笑了,笑得格外冰冷。她从身后递给夏初一样东西,并握住她的手,让她把那东西握在手里。夏初低头,那是一把刀。
“去吧,属于你的东西,去亲手夺回你要的东西,你一定会成功。”“当然,给你这把刀,并不是叫你去杀人~~”
夏初拿过那把刀,刀背上蓦然闪过自己冷峻的面容、紧抿的嘴唇,夏初突然心中一阵激动,但同时,溢出浓浓的悲哀情绪——
一定要这样吗?
本是同根生……
只是,她断然不会在她面前吟颂这首诗。
那么,就只有这样了吧……
浓浓的悲哀,化成不痛不痒的绝望,麻痹了夏初整个心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