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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流火(二) ...

  •   这个巨大的身影到了祭台附近十多米时,张逢喜才看清它的样子。
      “黑森!”张逢喜意外地喊道。
      这里的人大多都长得白皙瘦弱,村子里只有黑森例外,长得高大粗壮,脸色黑黝黝,满脸的胡子拉碴。
      他身上背了个头发全白身体瘦弱的老人,看着应该有古稀之年了,黑森把他放到地上时,张逢喜才看见他穿了件破烂的麻布长袍,脖颈上手腕上脚踝上都挂了很多兽牙和木片做成的装饰,动作起来就发出沉闷地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年纪虽然大,但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格外惊人。只是他应该是腿脚有问题,下地后自己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黑森动作迟缓地想给他铺个垫子,被他用枯瘦的手一巴掌给打掉地上了。

      “都煞时候咧,还穷讲究个甚,给饿整!”老人嗓音嘶哑,却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出去,张逢喜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
      黑森还想去拿垫子,老人气急败坏地给正弯着腰的他后脑勺一巴掌,指了指祭台,“上!”
      黑森这回才明白他的意思,托着老人就往祭台上送,可是他看着是个孔武有力的样子,身体却实在虚得很,再加上老人虽然瘦弱,但体重应该也不轻,才托到一半就后继乏力,身体一侧歪差点两人一起摔倒。

      没蛋的男人果然不中用。张逢喜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外强中干的黑森,取代了他的位置,拿肩头一顶,一把把老人托到了祭台边上。

      老人毫不客气,伸手啪地一下打在张逢喜后脑勺上,“瓜怂,再高!”
      张逢喜忍着脑壳疼爬上祭台,把老人抱到高高的祭台上面。
      这次老人满意了,示意张逢喜帮他戴上祭台上的木冠和祭服,之后他撑着身体勉力靠着一条腿颤颤巍巍地站在了祭台上,抬头看向天空中那个明显越来越大的鼓包,双眼闭合,双手手心向内,交叉在胸前,白色的乱发和衣袍在烟尘中飞舞,苍老的脸上肃穆庄重,隐隐含着壮烈慈悲之意。

      张逢喜仰着头看他,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这位应该就是村民们提到过的巫了。
      他视线往下瞄,看到了衣袍下,巫只用脚尖轻轻点地不敢落实的枯瘦的腿,顿时羞愧到难以言表,尽管他完全不知道那个给巫下药打伤对方的人到底是不是现在的自己。

      离祭台不过八九十米处,巨大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起来,那是靠近大坑的一棵家树,上面的十多个树屋吊绳烧断,掉在地上,发出连续的砰砰的声音后,继续熊熊燃烧。
      空气中弥漫的烟雾越来越大,火势已经开始在向四周蔓延,隐隐有半包围祭台附近的架势。
      站在祭台最高处的巫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眼中一片清明,眼神决绝,他伸高一手指向太空,嘴巴张大,嗓音嘶哑却洪亮,破口大骂,“贼老天你个鳖孙,你个瓜怂,谁惹的祸谁自己个儿擦屁股,饿们红日村倒了八辈子霉咧,你给饿缩回去你个瓜怂!”

      张逢喜在祭台边上一脸震惊地看他骂街,骂到激动处,老人甚至想跳起来,只是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难,差点摔倒,张逢喜赶紧伸手扶住。又骂了一会儿,天空上的鼓包却越来越大,火势也不见缓,巫明显着急了,他低头伸手一指张逢喜,“龟儿子,给饿上来!”
      这时候张逢喜已经不在意他骂自己啥了,赶紧爬上去祭台,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巫,尽管这人看起来好像不大靠谱,但病急乱投医,张逢喜并没有其他好办法。
      巫让张逢喜把自己托起来,张逢喜费力地把人举高托在自己肩膀上,扭着脖子往上看,吼道,“大爷,这回行了吧?”
      巫不理他的问话,他手指天,充满愤怒地继续开骂,浑身枯瘦的老人力气却不小,骂到激动处,张逢喜甚至差点被他带倒。

      烟气越来越大,开始弥漫开来,张逢喜已经能闻到清晰的味道,他清楚地知道,很多因火灾而死的人们,并不是因为火,而是因为烟,虽然这里是户外,但是烟雾过大的话,也是一样的。
      他皱眉看向远处滚滚散开的烟雾,鼻腔和口腔里都开始有了些呛人的烟气,祭台下跪着的身影已经被淡淡的烟雾笼罩,渐渐变得不大清晰,祈祷声中已经掺杂了些轻微的咳嗽声。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从不远处传来,原来是一棵家树被烧到断根倒下,巨大的树冠扑在地面上,带起无数的火星和尘土冲向祭台的方向,火焰短暂的被压制住,又腾地一下爆发出来,火势更大了。
      张逢喜在树倒的瞬间及时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股灼热的巨大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燃烧的烟气和尘土的腥味,温度过高了,他怀疑自己的眉毛和头发是不是都烧着了。

      这股热浪带来的不仅是灼热,还有充满力道的气浪,张逢喜被气浪冲得站不稳,再加上眼睛闭着,平衡不好掌握,随着热浪一屁股栽倒在祭台上,他在倒地的一瞬间将巫托住,老人半个身体砸在他身上,把他压得闷哼一声。

      张逢喜勉强睁眼,巫还是被摔得够呛,烟雾中也能看到他皱着眉头痛苦的表情。
      四周充斥着祈祷声、咳嗽声、燃烧的噼啪声、小动物的嚎叫逃窜声,吵闹得让人胆战心惊,张逢喜吼着问巫,“你有没有事?”
      巫痛苦的闭着眼摇了摇头。
      张逢喜扶他在祭台上躺好,自己从上面跳下去,顾不上脚底在地上震得发疼,一溜烟跑到村长面前,蹲下身使劲儿摇晃他,“村长,你起来!你叫村民们都起来!”
      村长一动不动,身体跟扎了根一样紧紧贴在地面上。

      “天降责罚,愿以命献仙!天降责罚,愿以命献仙!”
      祈祷的声音就在张逢喜耳边,声音直冲到他脑仁儿里,他气得跺了跺脚,大声吼道,“你们疯了吗?难道天要降下来的责罚就是让你们通通变蠢变傻,等着大火把你们烧成灰烬吗?抬起腿跑了就有活的希望,在这里跪着就是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不懂吗?”

      小当的身体抖得厉害,明显已经害怕到了极点,小玲也显然听见了张逢喜的话,肩膀耸动了一下,但到底没有抬头起身。张逢喜在他们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老的死了就死了,你们倒是活够本了,你们想过年轻人和小孩子想不想活下去吗?”张逢喜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一脚踢起地上的石头,石头砰的一下砸在村长的腿上,村长身体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没动。
      张逢喜不是故意的,但他不打算道歉,他冲着村长大骂,“你个老不死的,跟块木头一样迂腐,天天就整那些仙啊鬼啊,天降责罚第一个就罚死你,天上那个流火怎么不第一个落在你身上,把你烧成一团灰其他人就全解脱了!”

      巫在祭台上连续咳嗽了好几声,勉强喘过气来,气息微弱地骂了张逢喜一句,“贼你妈的龟儿子!”
      张逢喜回头冲着他呸了一声,骂的声音更大,“你也是个老不死的,费了我老大劲,上了祭台还是屁用没有!”
      巫被他气得直翻白眼,身体直抽抽。
      黑森满脸怒气地想要过来打张逢喜,被还在抽抽的巫伸出颤巍巍的手一把拽住了。

      张逢喜一通骂,本以为能把心中的郁结之气发泄出去,却没想到越骂越气,看着眼前这些一动不动戳在烟雾里的人,他心里既无力又悲痛,如果是逃无可逃,那可以说是老天注定,死就死了,可是现在明明还有生机,却迂腐到一动不动等死,张逢喜无法接受。
      越是思考,他的身体中就像着起了一团火,烧得他心口疼得厉害,这团火随着怒气向身体四周蔓延,一如眼前这片蜿蜒的熊熊燃烧火海。

      炙热,干燥,痛苦。像被烈火焚身,像被千万颗尖锐的石头击中。
      剧烈的疼痛甚至蔓延到了手指和脚趾,张逢喜仰天发出痛苦的嘶吼,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类所发出的,在被火光映照的红彤彤的天空上回荡了好久。
      这一声过后,就像是把身体里的火焰都顺着声音吼出去了一样,张逢喜只觉得炙热和痛苦一下子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如温泉水浸泡般的温暖舒适。

      在极度的痛苦之后,这种舒适更让人觉得通体顺畅、服帖至极。
      张逢喜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睁开双眼,眸子晶亮,突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他几步跑到不远处的一棵家树旁,由着心里的渴望,双手握拳,看准目标,双腿一前一后微微弯膝,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家树树冠颤了颤,发出了海浪般哗哗的响声,再之后就没了任何反应。

      缓过来一些的巫在他身后哈哈大笑,“你个龟儿子,鬼吼鬼叫,还骂饿没甚用,贼你妈个无赖泼皮更是无甚用!”

      张逢喜不理他,再一次调整姿态蹲好马步,砰砰砰连续出拳,十几下之后,这棵碗口粗的大树树干竟然发出吱嘎的撕裂声,紧接着,在巫震惊的目光中轰然倒塌,激起一大片黑乎乎的尘土弥漫在烟雾里。

      张逢喜转身看他,眼睛极亮,嘴唇紧绷,“现在,我要求你立刻命令他们起来逃跑,要是你不出声,我就像打倒这棵树一样,”他往地上比划了一下,“倒下就再也起不来!”
      巫差点被他气抽过去,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话都说不出来,张逢喜给了这个没用的家伙一个大大的白眼,心里的怒气在打倒那棵家树时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他现在终于可以理性的考虑问题了。
      他冲着跪着人们吼道,“你们脑袋清醒一点,天如果真的要罚你们死,那大家怎么跑都没用,可是如果我们真的逃过这场灾难,那是不是说明天并没罚咱们死刑,只是让咱们活着受罪啊?你们想想有没有领会错老天的意思,也许咱们还罪不至死呢?”

      祈祷的声浪低了一瞬,村长的身体也跟着动了动,张逢喜眼睛一亮,炙热的空气已经开始灼烧鼻腔粘膜,让人呼吸困难,“我家乡有句话,说“活着是一种修行”,还有一句话叫“人各有命”,活着比死了难,人的命各有不同,就算你们不动等着灾厄降临,也会有人死亡有人生存,难道上天会因为你们做了同样的事而给予不同的惩罚吗?”

      他喘了口气,被浓烟呛得咳了好几声,肺子都快炸了,好不容易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地指向不远处的那片火海,“我们明明可以想办法自救,现在流火都还在西边,它本身蔓延的范围并不算大,大部分都进了之前升天的家树留下的坑里,主要是引起的火势太大了,那也顶多占了村子的三分之一,咱们可以在祭台往东大概一百米的位置清挖深沟,在深沟东侧割掉杂草清理易燃物,既能阻止火势蔓延,又能暂时让流火流入深沟,如果流火在填满深沟前结束了,那么就说明,上天只是对我们略施惩罚,它还是希望我们继续活下去,如果流火在填满深沟后继续往村子东头蔓延,那么......你们想死就去死,老子和黑点就不作陪了,回头再回来给你们收尸烧纸!”

      “哇!”小当哭出了声音,紧跟着,其他孩子都哭了。他们身边的家长刚开始还想捂住他们的嘴,但孩子挣扎的厉害,做长辈的到底心疼孩子,他们不得已只好微微抬起头去哄劝孩子。

      有人突然从跪着的人群站起身,因为跪久了,她有些站不稳,身体微微晃动,她用被烟雾熏得不再清脆的声音说,“我知道村里还有几件铁器在村长家,我去拿来帮忙。”
      张逢喜着急又痛心的眼睛倏然一亮,“小玲,你一个人不行,找几个人一起去。”
      小玲冲着她用力一点头,然后踢了身后几个小年轻几脚,“跟我走!”
      那几个年轻男女很显然早就想站起来了,在脚刚挨着自己时就蹦了起来,年升的动作更是快,在小玲刚站起身时就已经时刻注意着她的动作了,随小玲一起往村长家的方向就跑。

      村长绷不住了,抬起头来嘶哑地吼了一声小玲,小玲站住身,回头看他一眼,脸色平静,只说了三个字,“我想活。”
      两人定定地对视了一秒钟,之后小玲、年升和其他几个年轻人转身迅速消失在如薄纱般半透明的烟雾里。

      张逢喜不管村长,从大个子黑森腰上拽下打更用的锣塞到他手里,“烟雾越来越大了,出去的人很可能会迷失方向,你来敲锣,一直敲,不要停。”
      黑森不动,旁边还在大喘气的巫伸手指着张逢喜,一边咳嗽一边用快断气的声音嘶吼道,“听他的!”
      黑森这才听话,拿起锣规律地一下下敲着。

      张逢喜转头看向半跪在地上的村长,此时,祈祷的声音已经降到几近于无,其余村民虽然还在低头跪着,但显然在用耳朵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要挖坑我们这几个人肯定不够,你怎么说?”张逢喜这回没再嘶吼,语气平静。
      村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只的村民,低下头狠狠地一摆手,“都起来,整!”
      村民们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了,一瞬间就呼啦啦全都站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流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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