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45、归来（前世）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日出日落、月落月出。
　　莲华一如既往地提着长刀，浑身浴血。慢慢踏上归村之路，沿途有淡黄迎春花迎风灿笑。她宛尔。
　　啊，又是春天。
　　手起刀落之后，迎春花象雪一样漫天飞舞；一眨眼间全落入莲华的怀抱。莲华拈出一片浅黄花瓣，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万物有灵意，就连新掉落的花瓣也蓄足了春天灵气。细细咀嚼，细微的灵气落入咽喉、象冰雪融化般，渗入巫女的灵体。
　　弱肉强食的世界。
　　莲华看向天际。
　　夕阳斜晕，凶杀残月如银镰弯勾，荡漾血色涟漪。
　　远处的小木象轻盈的鸟一样张开双臂，离开人群后朝她奔来。
　　“莲华！”木讷的小脸上，闪出不同以往的兴奋神采。小木扑在她腿上，兴奋地抱住。
　　“小木！”莲华笑眯眯地，毫不在意地松开怀抱。满怀的迎春花象雪片一样撒在小木头上。“不要抱着，我没有沐浴，不干净。”
　　说是不干净，其实是污秽。
　　莲华微笑间，一缕妖血顺着脸上的纹路滴落，点在小木的额中心。她安静地替小木拭去。
　　小木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象月牙一般。
　　“莲华不脏，莲华是最干净的。”
　　真是好孩子，总能说出窝心的话。
　　莲华抿着嘴，再用手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木的脸上沾了血污，凶杀之兆始终抹灭不掉。莲华压住皱眉的冲动，笑问：“怎么了？”
　　小木是个乖孩子。不对，十四岁的年龄已经算不上孩子了。可是时间对小木而言，仿佛是静止的。他的身形一直停在十一岁的样子。因为反应慢半拍的关系，他对周围事物常常表现出无动无衷，鲜少见他有这么快乐的表情。
　　莲华脑中忽地闪过一抹白影。被莲华朝思暮想的男人，曾经也是小木无动于衷的对象；在一次花海遇妖的历险中，狼狈地救下小木；从此获得小孩子的倾心相待……
　　小木抱着她的大腿，快乐地嚷嚷：“独孤少爷、独孤少爷！”
　　莲华扶着小木柔软童身的手蓦地一抖，心也跟着猛跳起来。
　　玄？！
　　顺着小木手指的方向，村口的人群分开，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冲着莲华远远地招手。
　　莲华拖着小木快走几步，脚边卷起飞扬的尘土。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莲华低头，冲小木露出抱歉的微笑。下一刻，她一手提刀、一手牵着小木慢慢走回人群。
　　楚人们夹道欢迎巫女的归来，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大家安静地看着巫女缓步前行，眼底深处都藏着莫名的不安。
　　奇怪？
　　莲华默默无语，目光一一扫视着乡亲们局促的笑容。
　　上任巫女，现在已经变成七旬老妇，一头象征长老身份的银饰迎风脆响；见莲华用眼光询问，她重重的点头。
　　“莲华。”
　　再度见到佳人，独孤玄满心不能自抑的欢喜。踏前二步，想碰又不敢碰。
　　莲华转过头，凝视他欲言又止的动作，眼角微湿。手上的长刀跟着她突增的手劲发出“喀啷”轻响。
　　还是干净而明朗的笑容。三年的时间未在他脸上刻出任何痛苦的情绪，莲华心一颤。
　　“你回来了。”她低头微笑。小木牵着她的衣角仰头望着，回以傻傻的微笑。
　　面前的男人没有及时回应，莲华忍不住地抬头，见他一脸怔忡的表情。
　　“玄？”
　　独孤玄一愣，连忙回应。“嗯，我回来了。”
　　莲华婉约低头，将散落的长发捋至耳后。这么细微的动作，被独孤玄惯性地伸手代替。
　　周围善良的乡亲父老们发出一阵暖昧的笑声。
　　独孤玄脸红了，莲华笑盈盈地望进他眼底深处。“你还是没变。”她轻声说，看着心爱的男人面染绯云。
　　“三年而已……”独孤玄也尽可能地轻声，不过周围人多势从。再轻柔的声音也会激起善意的笑声。他讷讷地，不敢再开口。
　　“怎么突然回来？”莲华发问，沾了血污的笑脸仿佛芙蓉一般。
　　独孤玄心跳，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莲华的心微微一沉，冲淡了重逢后的喜悦。
　　“是楚地巫女？”被挡在独孤玄身后的人问话，欢快的语调里夹杂着轻浮的味道。
　　莲华微微皱眉。
　　独孤玄侧身，露出身后一位京都装扮的贵公子。身形高大、容貌白净。一身上等的月白绸衫用金线描出龙鳞凤爪的图案。
　　龙鳞凤爪！
　　莲华握着小木的手蓦地紧抽。她迅速看向身侧的独孤玄。
　　你把谁带来了！——她用眼神质问。
　　“莲华，快行礼。”独孤玄在她的耳边催促着。“这位是三皇子殿下。我奉天子圣意，引领殿下巡视南方。”
　　莲华瞪着三皇子，对方傲然桀立，等待着。
　　“楚地，没有相应的礼仪吗？”皇家王子仰高下巴，轻佻的一手执扇，敲击着另一手的手掌。
　　莲华垂眸，慢慢下跪。
　　按照本朝礼仪，见皇子如见皇帝本人，下跪是要头触地面不起。
　　随着她的举动，簇拥的楚人们也跟着慢慢跪下，伏身不起。
　　三皇子傲然环视一周，嘴边浮出不明深意的微笑。
　　“我听说，楚地巫女威名远慑天下。看来此言不假……”三皇子笑语，殷勤地上前想搀起莲华。见她一身血污，手顿时僵在空中；冷眼漠视，一滴黑血慢慢凝在他低垂的视线中、滴落。
　　这是楚地巫女？怎么如此污秽？
　　独孤玄久久不见动静，暗暗抬眼。
　　三皇子笑着，终于还是单手扶起莲华。
　　于是满地跪着的楚人也跟着她起身。
　　三皇子只是笑着关注莲华，对周遭楚地人的动静不予理会；脸在笑，可是眼神很冷。
　　独孤玄担忧地看着。他原本希望皇子将目光重点放在楚人的淳朴厚道上，不料出身于权力斗争中心的皇子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所看的、所想的皆是以往的影子模式。
　　莲华已经恢复惯常的淡定，从容退开两步后浅笑招呼客人。“在下未能及时远迎贵客，还请三皇子见谅。”
　　三皇子爽朗大笑。“哪里！哪里！既然巫女有心要道歉的话，不如今晚宴请本王子。巫女意下如何？”
　　莲华抿嘴浅笑。“那是当然。”
　　三皇子“唰”的一声打开纸扇。得意地笑着：“说是代父皇来视察，其实是躲开京都那一票监视的头头们快活一段日子。巫女也不必拘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莲华从容微笑。“传闻三皇子喜欢喝酒、宴饮，这些自然不会少。”
　　三皇子面上微诧。“哦，巫女对本皇子知之甚详啊。”
　　“不敢。”莲华客套地应付，目光瞟去独孤玄脸上。
　　三皇子在京都便是贵妇圈里最受欢迎的红人，见了莲华微妙的眼神去向，心下已经了然。他呵呵笑着，优雅转身。
　　“不如我先去休息一下。巫女久逢故人，一定有很多知心的话要说，不妨找个无人的地方慢慢叙旧。”
　　独孤玄微微抬眼，正好与皇子灼灼的眼睛对上。他撇开脸。
　　三皇子讨了个向导，与楚人散去。
　　留下莲华与独孤玄静静地站在村口银杏下。
　　古树魅影，被斜晖拉得老长。春风荡过，吹散莲华身上的血味。
　　莲华忽然轻笑起来。“我都忘了，以你的身份，不可能随意离开京城。”
　　独孤玄也笑起来。“我也快忘了。”
　　皇帝厚待独孤世家，包括入京长驻的质子也一并爱屋及乌。这一点，莲华知道。
　　“过得好吗？”
　　“嗯。”独孤玄点头。
　　莲华笑着，忽而增了一抹酸味。“听说你会做附马？”
　　独孤玄一愣。
　　他不否认。
　　莲华垂下头，习惯性地捋发。世界渐渐地沉寂下来，直到独孤玄轻言细语。
　　“陛下是有此意……”
　　是吗？莲华惨淡微笑。天下之大，皇帝所在。没有京都天子的允许，恐怕到哪都不能安身。有意招为附马，独孤玄当然是不能违令。
　　“……可我拒绝……”
　　莲华的思绪想凝住，瞬间抬头。“你疯了！”她瞪眼，拒绝皇帝？
　　独孤玄笑笑，深深地凝望她。
　　一身血污、容颜平淡；手提寒刀，从容而立——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不华贵、不美丽。凭着一贯云淡风轻的姿容，带着难以揣测的深情，提刀闯入他心中。
　　“难道你要把我推给公主吗？”他笑问。
　　“可是皇帝……”
　　有公主做保身符，不是更好吗？
　　独孤玄微笑。“陛下只是私下问过。可臣在故乡已有糟糠之妻，虽然不登大雅之堂，毕竟朝夕相处过，断然不能辜负‘她’。”独孤玄直视“她”侃侃而言。
　　“毕竟臣心里已经住下一个人，公主若下嫁，不仅名份不全而且难寻真心，恐怕会受委屈。不如另觅良婿。”
　　莲华嗫嚅着，一行清泪浅浅划过血污小脸。
　　她最明白——独孤玄的家乡真正在哪？糟糠之妻真正是谁？
　　“怎么哭了？”独孤玄皱眉，提手抹着她的脸。水意越抹越多，他索性卷起袖子替她抹干净小脸。
　　“会弄脏……”莲华涕笑皆非，想推开他的手，反而被他猿臂长伸，将整个人都狠狠搂入怀中。
　　“你穿的是白衣。”她拿手指戳他的胸膛。
　　独孤玄的胸膛里发出浑厚的振动声。
　　“不怕。”他回答。“先抱抱你。”说着，附在她耳边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仿佛要把这三年所累积的郁结之气一并呼出来。
　　“莲华，我好想你。”
　　莲华被他抱着，隐隐发抖；警觉性慢慢消散。
　　透过玄的肩头，天上残月光芒骤增，一圈圈的血色涟漪漾出更凶险的信号。
　　莲华索性不看，睫毛密闭、微微地颤动。
　　良久，她狠狠地抱回去。
　　“我也想你。”
　　藏匿在暗处的窥伺者瞬间蜷起指甲，深深地掐进掌肉中。在莲华不再警惕周围动静的时候，白衣暗影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