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116、讳莫如深

　　一脚踏出一个平稳的实印。
　　空气里有音频微微震动，化成阴风，裹住前行中的男人。
　　珠离一身红衣，趴伏在芭蕉树下。直到男人走远了，她仍然不敢抬头。
　　他微微停顿，仰头看着龙飞凤舞的“莲居”横匾。慢慢地、慢慢地，嘴角嘲讽地勾起。官服的宽袖随着行走的动作而随意摆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听见有人轻声说——
　　“有人来了！”
　　于是一切沉入死寂。
　　带着嘲笑，男人支手推开门。殿内一红一白的身影或站或立，与他遥遥对视。
　　有人来了。
　　声音清脆悦耳，带来春天的气息，又满载盛夏的活跃。只是因为声带相似，竟然会以为是她……呵！怎么可能？莲华说话，一向是低沉细语。就算逼急了，她的愤怒也如水波里的急摆莲花，含着令人沉淀的气息。
　　“月莲，你出去吧。”
　　仿佛是错觉一般，红色的身影突然抖震了一下。月莲嗫嚅叫唤着：“王爷……”
　　阎烨的墨瞳带着威胁眯起。“出去！”他说，同时侧过一半身，用冷冰冰的视线目送红衣鬼魅悄无声息地飘走。
　　珠离在回廊尽头接到月莲，在昏暗的世界里微微点头。
　　阎烨微笑，合拢阎殿大门。他背靠着门，雍容大方地扫视莲华。
　　莲华在静默中起身，裸足踩在地上顺便行了一个大拜礼。阎烨抿嘴，任她在地上大拜，没有让她起身的意图。
　　“我刚刚从天庭回来，便听到几件有趣的事。”阎烨走过去，坐在莲华的床沿，软软的床褥凹下去。“起来吧。你大病初愈，不适合久跪。回床上躺着。”
　　大病？
　　这个新鲜的词令莲华宛尔，阎烨也勾挑了笑意。无意中瞥见莲华嘴角藏起的讥笑，他的目光突然凝住。“听说你又想去阳间？”
　　“是，王爷。”莲华淡声回答。
　　阎烨仰头看着头顶大梁，梁上龙飞凤舞的雕褛是他亲自监察而成。当年的心血与努力到头来全然成了一个笑话！阎烨哼声。
　　“莲华，神仙也是有寿限的。你知道吗？”
　　莲华轻轻地嗯了一声。
　　“说实在的，人这种生物真是有趣。他们是万物缩影，与什么东西都沾一点边。”
　　“可惜，人类并不是东西。”莲华的轻语惹来阎烨的不快。
　　“神仙寿限大致是三千年。人羡慕仙不老不死，却不知自己正是仙的缩影。大道轮回，无论哪一界都脱离不了轮回限制。只是神仙位于六界之首，享有一定特权而已。”阎烨慢慢地解释着，须臾话锋一转。“神仙与人，人人皆尊神为上选，你为什么不受教，偏偏要倾情于人？”
　　“独孤玄有什么好？”
　　莲华一震，默默不语。
　　“别装傻了。我千年前加诸在你身上的封印正在崩毁，你说想不起独孤玄，绝对是骗我。”
　　“莲华惶恐。”
　　“阳间、阳间。”阎烨冷哼。“你是属于阴界的阴魂，老是去阳间做什么？还有，独孤玄不是死了千年吗？早已不知他的魂魄流离到何处。你也见过生死之物诞生与消亡。指不定，独孤玄那家伙早已成了其他灵体的十万分之一。”
　　莲华心一跳，耳边轰轰地回响着千年以前的水雾世界。三皇子回身，浅摇手指半眯眸地威胁：“还有，独孤厮那儿……不准泄露风声！”
　　“你变情的速度也真快。一千年而已，你说说已经有过几次露水姻缘？”阎烨的声音驱散回忆迷雾。
　　莲华低头，有些好笑。“王爷用魔镜，一直观测在下的行踪，怎会不知？”明知他有窥伺的癖好，莲华仍然放纵自己。这种心态，只能说是压抑之中的扭曲。
　　阎烨沉默半晌。
　　“我让你亲手灭掉王威那家伙，你却与之纠缠不清。是为了故意气我吗？”
　　“在下不敢。实在是钟情于王威，下不了手。”
　　“一见钟情？”阎烨的声音里满是轻蔑。
　　一见钟情？莲华低头，微微泄露的笑意如小荷初露尖角般调皮。就算是一见钟情，也是千年以前的事了。这玩笑开得大了，有谁会信？
　　“你替他改命八十年，八十年之后他还是要回归阴界。你说，依我的脾气，会让他的魂魄长存吗？”
　　“恐怕不会。”
　　“既然知道！何不取悦于我，杀了他！”
　　“王爷的意思是，我若杀了他，王爷就放他一马？”
　　“……嗯！”
　　迟疑了呢！莲华暗叹。阎烨与阎青虽是同胞兄弟，心性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唯独撒谎这件事上，两兄弟如出一辙地不擅长。“太晚了。”莲华轻叹。“在下已经下不了手。不仅下不了手，还有心替他护般。”
　　“你是坚持要与我敌对？”阎烨的目光变得阴沉。
　　“不能说是敌对。在下只是，顽劣地坚持自己的信念而已。”
　　“一个叫王威的浑小子就是你的信念！”阎烨暴喝。
　　“不，他是我的精神支柱。”
　　阎烨突然哽住，他死死地瞪着莲华。莲华抬头，明明是挑衅，微笑中却饱含温情。对谁的温情！阎烨心中一片苦涩。“难道你没想过吗？只要八十年一过，他照样落入我的手里。”
　　“理论上确实如此。”莲华赞同。“不过在下游荡阴间一千年，也目睹过轮回之门无仁无爱之举。”
　　阎烨心跳。他当然知道莲华指的是什么。
　　不错，阎烨是阴间的王。一界之土，唯他独尊。只有轮回之门，不受任何王者统辖；缓缓洞开，徐徐关闭。一千年的时间，每年都有上千例阴魂尚未来得及在阴界报到，便受轮回之门的召唤而再次转生。
　　阎烨闭闭眼。“你想助他迅速转生？”逃离他的魔掌？
　　“这算是下下之策了。”莲华笑不露齿，目光沉稳如昔。仿佛她现在和阎烨讨论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下也不敢跟王爷对抗，只是为求自保，难免做出一些激进的举动。”
　　激进吗？阎烨哼声，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莲华。“你若是将这种激进的举动求来保住自己，又怎会落得今天这地步？”
　　是吗？莲华垂眸，心里并不以为然。她再激进，也激不过轮回之门。轮回之门拒绝她的转生，她有什么办法？
　　“莲华你哎！”阎烨叹息。“你知道吗？每当你要拉开与人的距离，便会自称‘在下’。”
　　“王爷观察得真仔细。”
　　“说过多少次了，你可直呼我的本名。”阎烨无力叹息。莲华抿嘴，表明自己无意呼唤他的本名。阎烨痴痴看着她略显赌气的小脸半晌，心头升起莫名的愉悦感。
　　“本王今天满一千八百岁。”
　　今天？“那恭喜王爷。”
　　“莲华，算起来我与你，已经相识一千七百九十六年。”阎烨轻笑。“有近一千的时间，你的脸上从未有过如此生动的表情。看见你脸上微微的表情转换，令人唏嘘不已、唏嘘不已呐。”
　　莲华听得一头雾水，心底暗测自己变鬼时间后、哀嚎——其实王爷的日子已经过糊涂了吧？她做鬼才一千年，剩下的七九六怎么来的？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便象现在这样坐着，垂了脑袋，一声不吭。”
　　极有可能！莲华自己仍然记得千年以前，她是遭了大罪才落入阴界。当时整个人都心灰意冷，连手脚都不想动。结果着了阎烨的道！莲华突地咬牙。细小的脸部肌肉牵动，全都落入阎烨的眼底。
　　阎烨不以为意地浅笑。“我和你一千九百多年的缘份，却不抵你与王威两年的相处。这份细帐核算一遍，真是令本人心头又恼又恨。”
　　“在下是一介地位低下的阴魂，不敢高攀王爷。”
　　“不敢高攀？”阎烨玩味。“若是今天独孤玄坐在我的位子上，你还说不敢高攀吗？”
　　“独孤玄不同！”
　　“是啊是啊。”阎烨呐呐。“那，王威呢……”
　　“王爷，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是认真的。你却以为我在开玩笑？”阎烨丧气低语。“有时候，真想与他互换角色算了。反正你从头至尾不肯屈就阴界阎王。不如让我屈就成为一个王威？”
　　这种比方令莲华陡生恶感，她把头垂得更低。“王爷就是王爷，威就是威。二者没有可以比拟的地方。”
　　阎烨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半晌，他无奈浅笑。“你说得对，我就是我，凡人也只是凡人。二者根本没有相似之处。”说这番话的时候，阎烨恨不能掐死她。
　　阎烨扬手，双掌合击发出脆响。须臾，寝殿大门被缓缓推开。门口锁链拖地的声音引起莲华的好奇，她循声望过去才发现被驱赶的珠离和月莲又折返回来。两个人都是煞白的脸色，月莲更甚，连唇都在抖。
　　有危险！
　　预兆如潮袭，令莲华遍体生寒。她瞪着珠离牵进一条纯金打造的锁链。链长至脚踝，偶然磕在地上引起一片琅琅脆响。
　　“王爷！”月莲突然扑在地上，浑身抖得不能自抑。“月莲错了。月莲不该胡说话，王爷！”
　　“你错了什么？”阎烨一边接过珠离手上的纯金长链，一边笑盈盈地反问月莲。莲华想从珠离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无奈珠离紧咬牙关，眉间一片虚无神采。
　　月莲趴在地上，慢慢地渗出泣音。“是我不对。我不该告诉王爷，莲华姐将择日返回阳间。”
　　“是我不对，我不该说凡人王威催促莲华姐上阳间……”
　　“是我不对……”
　　莲华心冷了。她的目光朝上，直直地射向阎烨。周边的一干闲杂人等，全都没有入她的眼。
　　阎烨只是浅笑着，拉开纯金长链。约莫两米长的链子在他手指拨动下，清脆发响。
　　“你没有错，月莲。”他的眼睛懒懒地回视莲华，嘴角噙着的笑花有些眼熟。很久之后莲华才想起，每当赤灯大开杀戒时，也噙着一抹相似的微笑。状似无意，无意压抑的凶性。“我安□□这个密探在莲华身边，等的不就是你时时通风报信吗？”轮到他，挑衅地睥睨莲华。
　　莲华眼睛眨也不眨，视线只是下移，落在微响的锁链上。
　　“我没想到，月莲你……”她隐忍了下半句。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心痛令她蹙眉，悔意淹没她的声音。原以为她再不会被人出卖。没想到千年以后又堕入相似的绝境。上一次，有赤灯出手相救。这一次，有谁来？
　　“对不起、对不起！”月莲开始哭出声。“我不想让你回阳界，我只是想请王爷劝你留下。对不起，莲华姐……”
　　“她不是你姐姐。”有声音在提醒月莲华，象是阎烨的，又象是赤灯的。
　　莲华抬起头，看入阎烨深潭似的墨眸里。对方支手将她压入被褥之间，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阎烨提着长链的手轻巧打印。下一秒，长链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端抬起如蛇头吐唁。莲华的视界被徐缓蠕动的长链占据。
　　“莲华，”阎烨的笑靥罩上来，笑得无奈而虚弱。“怎么办呢？”
　　长链带着巨痛，忽地贯穿莲华双边锁骨。
　　有人惨叫——
　　不对，是咬牙闷哼……
　　伴着阎烨痛苦的低语——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想你离开阴界……”
　　莲华忙乱地想推开他，被人擒住双手牢牢固定在头上。
　　谁！是谁！
　　黑雾一点一点侵蚀着莲华的世界，慢慢蒙罩下来，看不清、见不明。
　　这一次，莲华的叫声里除了凄厉，更多的是愤怒与绝望。
　　长链混合血肉拖曳，穿过莲华琐骨慢慢蜿蜒；一端扣在床头、一端连在床尾。只要微动——不管是莲华的动还是锁链的动，或者是旁人无意带来的空气流动，都带来不可言喻的痛楚。
　　有人在代替莲华而大声哭泣。
　　无所谓了。
　　现在的哭，只是多余的。
　　莲华在火烧般的痛苦中微微侧身、喘息。除了月莲惊恐的尖叫，还听见金链互相撞击的脆响。她挣扎着要爬起，血泪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如玉般洁润的长手探过来——
　　“啊，”轰鸣声里阎烨的轻笑尤其刺耳。“这是什么镜子？”他从莲华的枕下摸出硬物，装作惊奇的样子浅笑发问。“黑呼呼的一片，什么都照不到啊。”
　　有东西被狠狠地掼在地上。巨响声震得莲华头痛蹙眉。
　　“王爷！”月莲哭喊着，似乎扑过来抱住阎烨的脚。
　　他……想踩碎什么东西？
　　莲华手指微动，肩上的火烧痛感立即袭卷全身。她闷哼一声，有粘液顺着嘴角溢出、滴落，落在洁白的枕间，开出色泽艳丽的小红花。
　　阎烨放过地上的妖镜，温柔地坐在床边。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莲华沾了血液的长发，喃喃自语。“这么做，你就走不了了。”
　　“珠离，把月莲拖出去！”
　　“王爷！莲华是灵体，长链穿骨的痛，她受不住！”
　　“我知道。”阎烨在渐去渐远的嘈杂声里俯下头，亲吻着意识逐渐涣散的莲华。“我知道你受不住。可是你想走，只好如此唉……”室内渐渐安静下来，映衬窗外细雨纷飞后的滴落声，无限悲凉。阎烨苦笑。“你为了王威，想出一个下下之策，我为了你，想出一个下策。莲华，我们算是扯平了。”
　　被他强行压制的身体渐渐不再抖震，乖顺地沉入昏迷之中。阎烨肆无忌惮地翘开她惨白粉唇，灌入几口仙气助她维持灵体。
　　“只有这一次，”他在她唇边呢喃着。“对不起呢……我舍不得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