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黄河》北山漠

33、033

　　林启明的教练姓方，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林启明在他手下训练的时候，经常替他买烟，原本方教练是不吸烟的，按他自己的说法，当他退役当上教练后，看到林启明这些选手一个个的都不让他省心，他才染上了吸烟的恶习。

　　还有喝酒。

　　林启明到酒楼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条烟给方教练，足够他抽上半个多月了，回来时，包厢里的人已经喝上了头，几个大男人不顾形象搂搂抱抱地在述说当年。

　　林启明把烟递给方教练后，挨着方教练坐了下来。方教练撕开包装，然后把烟分给了在座的每一个兄弟，最后给林启明的时候，林启明没要。

　　方教练抬了抬眉：“还不抽烟啊？”

　　“不抽，”林启明摇头。

　　方教练笑了，自己先抽了一根，点上火后说：“就你坚持得最好，不抽烟，酒也少喝。”

　　他连抽了几口，吐出满嘴的烟雾，眼神有些朦胧，像在自言自语：“在队里的时候，也是你让我比较放心。”

　　林启明淡淡地笑了下，待方教练抽完这根烟，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时，他又听到对方说：“最让我咽不下气的也是你！”

　　**

　　酒足饭饱，大伙儿勾肩搭背地走出酒楼。方教练酒量好，喝了估计得有半瓶的高度白酒，整个人看着还精神抖擞神志清醒的样子，林启明挨着他走，也不用照顾什么。

　　路过舒姚的包厢时，林启明竖起耳朵想听听动静，一来他的那些队友已经在跟前嚎起了歌，二来包厢里也没什么明显的动静，导致他听不出什么来。下楼后，林启明想去买单，却被方教练拦下。

　　“得了，我买单吧。”

　　林启明不让：“哪能让您买单啊。”

　　方教练笑了笑，看着林启明说：“你一个县城的体育老师，工资能有我省田径队的教练高？”

　　林启明知道教练话中有话，没说什么，而他前面的几个队友横七竖八地挤了过来，争着买单，都被方教练给拦下来了。

　　“行了行了！瞧你们这点出息！真有钱就讨个老婆回家！明年再聚的时候把人带来，别整天是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坐一起吃饭，没劲！”

　　**

　　林启明是坐公车来的，教练自己打车走了，没让人送，其他的队友也各自组队走掉了，只剩下林启明一个人。

　　他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脑海里想着的全是吃饭时，教练对他说的那些话。

　　“人不能跌倒后站不起来。”

　　“有的事情发生就发生了，发生后关键看你怎么想，怎么做。”

　　“我一直想让你来省队当助教，是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欢这项运动，哪怕你现在退役了，不能再跑了，可也不应该就此放弃它。”

　　“以前，我有很多事情都愿意跟你说，可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的经历跟你差不多，都有机会入选国家队，最后也是差那临门一脚。我当时成绩也跟你一样，排在第一，在挑人的时候，我最近一次的比赛拿的还是第一，不跟你似的，训练时伤着了还坚持上场。你知不知道，国家队来挑人时，成绩固然最重要，但也有很多其他的条件需要考虑？首先第一项就是纪律！你不主动向队里报告个人情况就是没有纪律的表现！”

　　“当然了，最终我没被选上不是因为纪律的问题，而是我的其他条件不如别人，我的成绩摆在那里，你说我心里能服气么？当然不服。出结果的那天晚上，我直接把省队领导的门给堵了，让他给我个说法，甚至想让国家队的人给我个说法。”

　　“后来我气慢慢消了，自己也想通了，我就是在某些地方不如别人。我想去的地方是国家队，是要挑选全国最好的苗子往那送的，我没选上，肯定有我的原因，我愿意服从组织的选择。退役后我留在省队里执教，也是出于帮队里、帮国家培养下一代人才。”

　　“你当时倔，负伤上阵，还不向队里头报告，这算什么？这不叫坚强，这叫逞强！如果你跟我似的，走到了最后一关被刷下来，我想你也会做出跟我差不多的反应。哎，可惜你命不好。”

　　“我那时说真要有个万一，你会把自己的职业生涯都搭进去的，哎，我这乌鸦嘴算不算一语成谶啊？谁想到你那次真的把韧带给伤到了，国家队来挑人的时候，你除了还能走路，别的都做不了。”

　　“不过启明啊启明，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你是想突破天花板，可那天花板就真的在那里，你以为你摸到了，实际上它还会往上升，为什么？因为我们在进步，别的人也在进步，尤其是国外的田径强国，他们的人也在进步。我估计你那时候就算真的入选了国家队，你也会被要求换项目的。在省队里，大家劝你你不听，我看着你是真心喜欢田径，可以让你不换项目，但是到了国家队，那就不一样了。”

　　“也许吧，”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教练默默地抽着烟，许久后才把话往下说，“你没被选上，没让你再次面临选择，对你来说可能就没那么残酷了。”

　　“我当时不让你换项目，也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我了原来的样子，咬准了一百米跑就不愿意改了。可我不像你，跌倒后站不起来，你扣心自问，就这么离开田径了，你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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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启明，你甘心吗？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当中。

　　那次国家队落选后，林启明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赌气，要退役，方教练没说什么，让他自己想明白。

　　过了一阵子后，林启明要重回跑道，可经过休息，他的伤恢复得不理想，跟他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也有关系，接着他接受了手术，手术后，他能跑了，可速度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于他要是坚持运动，旧伤依然会不定时地复发，真疼起来的时候是钻心般的疼，能疼到他想起过往的种种，尤其是彻底远离奥运梦给他留下的刻骨铭心的疼痛感。

　　最后，他选择了退役，婉拒了教练的好意，没有留在省队里当助教，他不愿再去面对曾经，而是选择回县城的高中做一名体育老师。

　　从那之后，仿佛赛场上的欢呼声不再与他有关，以前他蹲下身子做准备运动，双手触碰到塑胶跑道时感觉到的温热也渐渐远离了他。

　　他变了个人，跟之前的林启明相比，成了另一个人。也只有当他再次看到满墙的荣誉，再次听到教练的教诲，再次站在校园跑道的一端时，他才能寻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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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启明从酒楼吃完饭出来时是下午一点多，他走回家要横跨过大半个城市，他走得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看身边的大爷悠闲地拉着二胡哼着歌，或者看小孩儿们在互相追逐，欢笑，当他从白天走到傍晚，回到家楼下时，夜幕已经来临了。

　　他想起他父亲小时候跟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是他决定去读体校，成为一名运动员时，老林对他说过的。

　　“给你起启明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时时刻刻都想着明天还有太阳会升起来，你能一直看到它。”

　　他的父母亲是钢材厂的工人，在他们那个年代，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能替他想出这个名字，已实属不易。

　　楼道的电灯是声控灯，不怎么灵敏，林启明走了几步，楼道里还是昏暗的，他停下跺了下脚，灯才亮了起来。

　　走了一下午，他的脚踝难免地又感觉到了疼痛感，这种感觉伴随了他这些年，他忘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