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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   胡贝来的时候穿着干净笔挺的戎装,他所有获得过的勋章都让他戴得整整齐齐,他甚至还蹬着马靴。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有久违的,并非勉强的笑容。胡贝的笑容一直是莫德尔念念不忘的,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温暖得像暴风雪中壁炉里噼啪作响的干柴,融融地包围在他身边。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曾在繁花盛开的树下朝自己微笑的少年,他的影子渐渐不大清晰起来,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不得不咬紧了嘴唇,用尽了毅力,才把湿润的雾气逼退,只留下一点暗红的痕迹。

      胡贝不是昔日的少年,那未经世事打磨的稚气早已褪去。现在他全身戎装,肩上背着武器和弹药,完全是一个历经战争的老兵。他还缺了一只手臂……等等!莫德尔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他确实没有看错,胡贝左臂的袖管是空空荡荡的。

      他没有戴上他的义肢。

      胡贝要做什么?莫德尔一向清醒的大脑不甚明晰起来,仿佛有一团雾沉在其中,拨弄不开。他茫然地任由自己的目光追随着胡贝的身影,而他却好像没看到自己一般,径直往泽克特一行人面前走去。

      除了胡贝,其他人几乎是站在一条直线上的。莫德尔左右四顾,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军装,暗淡的色彩完美地融进了万物萧条的秋的背景中。他们是枯黄的叶子,是冷落的枝条,是寂寞的寒鸦,是萧索的挽歌。

      而胡贝是不一样的。他就站在那里,灰色的军装都显得明亮。他的勋章在不甚强烈的阳光下璨璨生辉。他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好像身上开满了金黄的向日葵,在阴沉的秋日中比太阳更闪耀。莫德尔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过胡贝这副模样了。

      他念念不忘的少年又回来了。

      但他也只好停留在这里,静静地驻足观望。他还有什么资格上前呢?是他自己主动出走,是他自己丢弃了那个少年。自怨自艾的情绪淡淡地浮上来,不大浓重,却挥之不去。他安静地看着胡贝,那是他的过去,曾经是他的未来。未来和过去在不久前被他亲手分离了开来,现在他的过去正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开口就已经像是谴责。

      “可惜。”

      莫德尔确定自己从泽克特口中听到了这么一声评价。也可能他并没有听到,而是从他眉梢眼角里流露出的一丝遗憾中觉察到的。毕竟他离泽克特很远,离胡贝也很远。也可能胡贝根本没有看见自己?只是自己还可以祈求他看自己一眼吗?还有资格吗?

      莫德尔发现自己的世界突然变得荒凉又寂寞。

      “胡贝上尉,您请我们来看什么?”

      有人这样发问,其中不乏质问的味道。毕竟在所有人眼中,缺失了一条胳膊,就该好好在家中了却残生,为何还要来角逐本就不多的军官名额?

      胡贝并不发怒,也不消沉,他和在莫德尔身边时判若两人。他只是微笑着,不卑不亢地朝所有人笑着:

      “当然请诸位看我本人。看我有没有资格留在军队里。”

      “怎么看?就这么看?”

      这句话就有了点嘲讽的味道。莫德尔的指尖渐渐抵在了掌心上,因为攥拳的力度过猛而骨节生疼。他看不得有人这样欺辱胡贝。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一句话可能会毁掉那个自己精心呵护都不曾恢复如初的少年!

      “就这么看!请大家都看好了!”

      说完这句话,胡贝一转身便朝着游泳池走去。他的姿态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仿佛在奔赴一场胜券在握的战事。莫德尔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目送他一路走到十米跳台那漆黑的铁架下面。忽然,胡贝回过了头,他轻轻眨了眨左眼。

      这一次莫德尔可以确定,胡贝早就看见了自己。他就是特意在和自己打招呼。他的眼睛里有璀璨的星辰,笑容里有体温和呼吸。莫德尔的心跳又回来了,扑通扑通的,几乎要从他的胸腔中蹦跳出来。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抱住胡贝,然而事实上他的脚却好像生了根,牢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胡贝的右手搭在了铁质的扶手上,他开始顺着莫德尔昨天刚刚丈量过的台阶攀爬。他要做什么?他……莫德尔猛然意识到,胡贝他……他要从那十米高的跳台上跳下来,跳到这水中去!

      莫德尔得庆幸自己的脚底生了根,那根须深深扎进了地面,它生长茂盛,紧紧裹缠住自己的小腿,让自己还能笔直地立在原地。否则他恐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其实他不该站在这里,他应该扑上去,毫无形象地,疯狂地从后面抱住胡贝的腰,把他从那危险的,通往跳台的阶梯上拖下来。他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他已经足够好了。然而他动弹不得,某种跃动的认同,更加强烈的雄心和同类的惺惺相惜在告诫他,别过去,让他去证明自己!

      所以莫德尔现在站在原地,忍受自己的自以为是带来的痛苦结果。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胡贝感到麻木了,他压根不该感觉到痛苦,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因为他而感到生气了,不是吗?现在他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他的心情正在激荡翻滚着强烈的痛楚。他的回忆在一瞬间格外清晰。他记起了深夜相拥时胡贝贴着自己的温热身体,记起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绵长呼吸,记起了他温情脉脉,落在自己颊上唇上的吻……

      回忆山呼海啸地奔涌而来,杂乱无章地塞满他几近停滞的大脑。它实在太多了,大片大片地堆积着,像浪头拍击到海滩上,高高堆积的白色泡沫。还不等他稍加梳理,胡贝就已经爬到了最高处。他站在那高高的跳台上,莫德尔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早就知道,那高度足抵得上三层楼。谁站在上面,都看不清表情。

      然后下一秒,莫德尔感觉自己悬停在咽喉里的心脏直勾勾地往下飞快地坠落,沉重的,加速的,毫无停留的。最后它砰的一声砸进了自己的胃里,胃酸和鲜血飞溅起来,溅起那样高的水花,几乎从自己的口中喷薄出来。

      胡贝深深陷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即使纵身一跃时,他也没有取下身上全副武装的披挂。那些东西不遇水也足够沉重,现在它们在水中不断下坠,压迫着他,让他往池子底沉去。

      这是胡贝许久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游泳池。虽然他这些天在洗浴时,无数次纵容自己沉在浴缸的底部,但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浴缸是有边界的,自己只要用力撑起身体,就能让鼻尖冲破水面,呼吸到宝贵的空气。就像莫德尔还在的时候,知道他会一直握着自己的手,所以纵容自己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不断沉湎。

      然而莫德尔他离开了,所以自己就像现在这样,不断往冰冷幽深的水底沉去。如果不能奋力跃起,等待自己的只有永久的沉沦。感觉到自己的脚尖触到了池底,胡贝知道自己需要发力了,否则他将永久地沉在这厚重的压迫中。他的腿微微曲着,拼尽全力地向上一蹬,手臂平稳地划动着。

      缺失了一条胳膊对他还是有些影响,比如他本该像条活蹦乱跳的鱼一样,伴着水花一跃而起。但事实上他是歪歪斜斜扑到池边的,比他预计的位置偏离了不少。少了一条胳膊,还是不大容易掌握住平衡。但是没关系,他还是浮起来了,他成功了!

      莫德尔感觉自己也像被投入了水中一样,他的呼吸屏住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大脑几乎都因此而缺氧。现在突然可以放松呼吸了,过浓的氧气一股脑涌进来,把他的脑袋填得满满当当,就像灌满了水一样。

      他看着胡贝落入水中后,他那漂浮在水上的帽子,它像一片灰绿的落叶,随着水波一会儿漂到高处,一会儿落入低谷。忽然有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了它。他看着胡贝一边踩着水,一边把帽子扣在头上,得意洋洋地笑着往池边游来。莫德尔的舌头在嘴唇上缓缓舔了两下,他想要扑上去,用它舔干净胡贝脸上湿漉漉的水滴。

      “如果你们不把我纳入名单,那我要求排在我前面的每个军官也必须先来这么一跳!”

      当胡贝朝那些军官这样高声宣告时,莫德尔没有发现他一直在无意识地微笑着。这才是他的胡贝,最好的胡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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