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首席无常》裴戏才

4、造访楚江王（1）

　　那年七月，罗浮山依旧很凉爽，知了在炎热的夏天叫唤时，我总觉得是被热的。
　　但是，天凉的时候它仍旧不停的叫唤，不免让人觉得它是在没事找事。
　　我之所以能听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我正在外罚站。
　　上一场考试时，监考的夫子发了卷子，喝了几口茶就不见了。
　　我见夫子一直没回来，又听同学说山下今日有比武招亲，便草草答完题，偷偷翻茅厕窗户爬进了藏书阁，又偷偷攀着梯子爬上了房顶，想从高处往下看一看比武招亲是个什么场面。
　　却未曾想房顶上已然站着两个人，正是监考的王夫子。
　　他正背着手和旁边的韩夫子讨论哪个人更厉害。
　　王夫子的眼睛有点不好使，问：“开打了吗？”
　　韩夫子说：“还没。”
　　王夫子问：“开打了吗？”
　　韩夫子说：“还没。”
　　王夫子问：“开打了吗？”
　　这时我远远就瞧见那个郎君刚上擂台，登时就被招亲的姑娘一脚踹飞了。
　　韩夫子惊呼一声。
　　王夫子连忙问他：“是开打了吗？”
　　韩夫子说：“打完了。”
　　与此同时，在我下边跟着爬梯子的杨云使劲儿戳我屁股，叫道：“臭皮蛋，光顾着自己看，你倒是腾个地儿给你老子啊！”
　　然后我们双双被罚，我站在东墙角，他站在西墙角。东墙角的课室里正上着课，讲台上的人是我神神叨叨的未来岳父张夫子。
　　我隔着墙听见他说：“各位啊，你们以后若是当了官，要懂得一个度，需要时，可以往左偏，也可以往右偏，但不能......”
　　他放缓语速，似是等着底下人接茬。
　　可惜在座十几个学子们都昏昏欲睡，他一慢下来，更像是催眠曲，我站在外面眼皮子都打架。
　　没等来接话的，他只好自己接下去：“但不能太往左偏，也不能太往右偏。”
　　杨云在西墙角冲我喊：“我隔着这么远都听到了，你岳父又说废话咯。”
　　我说：“哈哈哈。”
　　他此时却听不清了，探着身子说：“你说啥？”
　　我提高音调：“我说，哈哈哈。”
　　他说：“啥？没听清大点声。”
　　我有些不耐烦，干脆把双手拢成一个圈，围在嘴边，冲他喊：“我说，哈哈哈！”
　　他点了点头，比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
　　然后我身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夫子走出来，让我们滚回去把刚才他说的话抄一百遍。

　　事实证明，广大夫子热衷的罚抄实在是有用，时隔七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句话：为官要有度，需要时可以往左偏，也可以往右偏，只是不能太往左偏，也不能太往右偏。
　　其实，自从他把胡须染成桃红色，我便不明白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道理，还是只是故意把一些废话说得不明不白，好让我们以为有道理。
　　他前往轮回时我去送他，我站在路口说，夫子您说的那些道理有的我还是没有明白。
　　他说，你知道顿悟吧。
　　我说知道。
　　他说，要先停顿一下，这么顿着顿着，才能悟出来，不然的话，是个人听了道理不就都成了夫子了。
　　现在我站在崔钰旁边，隐隐觉得这些停顿了七十年的道理好像就快要顿悟了，我身边这个人似乎把这个“度”字运用的出神入化。
　　青面白发的吊死鬼抬着轿子，飞也似地直穿地底，眨眼间就到了寒冰地狱的入口，我刚一下轿，就被几个守卫包围了，真如崔钰方才所说，即便掏出无常的令牌，那几个守卫也一脸严肃的摇头。
　　直到崔钰不慌不忙地从我身后走过来，那些守卫一看到他居然立刻低下了头，朝两边退去。
　　不一会儿，一个戴官帽的人走了出来，先是毕恭毕敬地弯腰对崔钰作了个揖，道：“不知府君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这才转向我，问道：“这位大人是？”
　　我说：“在下桃止山无常，暂代幽都判官副使一职。”
　　官帽说：“原来是桃止山的裴大人，刚才那几个守卫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二位大人随我来，殿下已经在候着二位了。”
　　崔钰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手，那八个吊死鬼便从第二个轿子里抬出四个红松木金包角的大箱子来。
　　我看的分明，看见那几个吊死鬼的一瞬间，官帽的身子抖了抖。
　　从大门处往里看去，显得十分幽深，官帽带着我们向里走去。
　　寒冰地狱位于大海之底，是十殿地狱中的第二殿，纵横八千里，传说本是一块完整的海底寒冰，七千年前由上万工匠开凿打磨，才有了我们现在走过的路。
　　海底寒冰与寻常冰不同，奸恶之人被送到这里后，便会被直接化入周围的冰壁之中，任其在里面穿梭，却永远出不去。
　　走了一会，雕梁画栋越来越多，簇拥着最中心楚江王居处的太因殿。
　　这些年来，我把各个地方的神职人员几乎都见了一个遍，十殿阎罗王也在幽都十年一次的朝会上见了九个，这漏下的一个，偏就是楚江王。
　　他一百年前接管寒冰地狱，从不亲自参加幽都的朝会，每每告了病假后，隔天就设下筵席，给各路鬼魂发请帖。
　　我本以为他大概是个贪图享乐的中年男子，面前的人却只是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头戴金冠，两个脸蛋上坠着婴儿肥，看起来肉乎乎圆嘟嘟，甚是可爱。
　　这么一张可爱的小圆脸，让我想起了无门无路，立时觉得亲切了许多。
　　“府君大人，之前递到您府上的数十封请帖，您都未曾应邀。今日鹤某算是撞了大运，还望请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一开口，我才回过神来，这声音外貌虽都是小孩模样，说话的语气却是十足的阴谋算计之味。
　　崔钰脸上毫无表情，缓缓道：“殿下说笑了，今日前来，不为别的，眼见着殿下寿辰要到了，便带来几件贺礼，聊表心意。”
　　楚江王说：“好，我已命人去准备了美酒佳肴，我们边吃边聊。”
　　我深刻怀疑楚江王是厨子出身，要不就是人间帝王将相家的少爷。
　　桌上迅速上齐了十二道菜，各个色香味俱全，他要不是十殿阎罗王之一，我正好缺这样一个朋友。
　　说是边吃边聊，可崔钰不动筷子，楚江王不知在打什么算盘，我也没心思吃东西。

　　崔钰说：“在下还有公务缠身，也不便在此多叨扰，还是先看看贺礼吧。”
　　楚江王看到那几个吊死鬼，微微变了脸色，道：“看来这贺礼定是极其珍贵，崔府君不惜把贴身的护卫都召出来了，只为抬这几个箱子。”
　　崔钰说：“礼物好不好，不敢自夸，还要请殿下一一过了目，再来品评一番。”
　　楚江王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第一个箱子打开，差点晃瞎我的眼，整个大殿似乎都一下子被这一箱子的金条，玉如意，碧玺珠子照亮了。
　　金银财宝，这些东西即便放在地府里，也是人人喜爱的宝贝，只是这些值钱的宝贝都散乱的丢在一块，分明是瞧不起它们的轻蔑之意。
　　楚江王远远看了，笑道：“好东西呀。”，直接叫下人抬走了。
　　第二声开锁的声音传来，偌大的箱子里却只有一封信。楚江王看见这封信，眼神动了动，官帽立刻将信呈上去，递到他手中。
　　他拆开信函，抽出一张有些泛黄的信纸，目光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然后放在一旁，坐在那里直喘气，看了崔钰一眼，又再次拿起来看，先是手抖，后来跟着整个身子都在抖。
　　我在一旁暗暗揣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想必是一剂猛药，楚江王这么小就先是当了鬼，又在这空旷的寒冰地狱管理这帮子作恶的混蛋，说不定这信是他家人的亲笔？
　　难道一感动，他就什么事都答应了？但转念一想，崔钰完全不是这样的人，楚江王本身也必定不是什么和善礼貌之辈，从刚一见面起，他就完全当我是空气，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哎，一百岁的小孩子，我一见正经的小孩子就不知如何是好。
　　就好比你吃过白馒头，也吃过过了期长毛的白馒头，却没吃过加了防腐剂，放了一百年还是白馒头的白馒头。
　　他攥着信纸，问崔钰道：“你是什么意思？”
　　崔钰似乎很是满意他的反应，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声音却听不出丝毫笑意：“殿下放心，这是真品，看再多遍也不会变成假的。”
　　“区区一封信，你便想来威胁我了？”这话说的本该底气十足，可他还是被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出卖了紧张。
　　“殿下说什么呢，这怎么能是威胁。”崔钰伸手拿过桌子上的酒壶，替自己斟满，又示意我把酒杯推过来，一并续满。
　　他进行这一系列动作时，大殿鸦雀无声，白玉制成的桌子上映出我们几人模糊的轮廓。
　　他自顾自喝了一口酒，道：“这封信放在我这里，没什么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几个怕是早忘得差不多了。人一旦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就容易失了分寸，你说是不是？”
　　出人意料的是，楚江王本来眼珠子都不转了。此时却忽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对上他的视线，他又迅速移开。
　　“你想要什么？”楚江王僵硬道。
　　崔钰做了个手势，四只吊死鬼弯下腰，将剩下两个箱子一并打开。
　　瞬间两道白影钻了出来，痛苦地扭动着，一下子撞上大殿的顶部，又发出极其凄惨的叫声，我虽已猜到大半，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吓了一跳——厉鬼无论身处何处，一般都是极其嚣张的，不知崔钰对他们做了什么，使得他们看上去如此狼狈痛苦。
　　官帽此时已经面如土色，往楚江王身边靠了靠，头低的更厉害。
　　楚江王皱起眉头，不知是否是我多心，他绷紧的嘴角似乎松了一点，一直梗着的脖颈也放松了一些。
　　这就未免有些奇怪了，厉鬼已经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现形，这并非小事，是人都一眼便知是他玩忽职守，罪责难逃，可他却反倒比刚才放松了。
　　我心中许多疑惑，正要开口说话，崔钰却在桌子底下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张开的嘴巴只好又悻悻然的合上。
　　不让我说话，他们二人却也木头似的，谁都不说话，也没有人去管那两只厉鬼，任凭他们在太因殿的梁柱之间撞来撞去，嘶叫声搔刮着耳膜，分外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楚江王忽然哈哈的笑起来，吓了我一跳。
　　他说：“有意思有意思，这几份贺礼都有府君满满的心意啊，来，我敬府君一杯。”
　　崔钰举杯，和他碰了碰，碰完杯后，他左手仍拿着酒杯，右手随意的挥了挥，那两只厉鬼身上便轰然窜出一团火来，刹那间化成了灰烬，飘落在地上。
　　作为无常，我本来应该心里一惊，然后大喝一声，带着头顶正道的光，阻止他毁掉楚江王唯一的罪证。奈何我现在是判官副使，他施法速度又如此之快，我只能做到心里一惊。
　　楚江王开口道：“原来这就是崔府君所求，好说好说，你把这独一份的贺礼给了我，又替我把这几个逃脱的坏东西捉了回来，我岂有不帮你的道理？近日地狱确时正在翻修，让几个厉鬼逃了。来人，去取架阁库的钥匙来。”
　　什么叫替他把逃脱的坏东西捉了回来，而他又坦诚地说架阁库档案，证明他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去管。
　　我实在憋不住，想要问个清楚，崔钰却突然夹了一筷子苦瓜放到我碗里，说：“你前几日不是牙痛么，正好有你爱吃的苦瓜，多吃点。”
　　他说的如此一气呵成，温柔自然，实在狡猾，谁喜欢吃苦瓜了？
　　我还是乖乖低头往嘴里扒苦瓜。
　　楚江王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娘子也这么听话，我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就好了。”
　　娘子？我差点噎住，崔钰却跟没听见似的，伸手过来轻拍我的背，又取来一碗梨汤，说：“慢点吃，别噎着了，梨汤也是清凉降火的。”
　　这时，下人把钥匙取了回来，楚江王让官帽带着崔钰去架阁库取档案，我正要起身跟着，却被楚江王拦住
　　“且慢，裴大人就先在太因阁和我一起稍作等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