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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骨案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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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幽都大殿。
卞城王那厮巧舌如簧,跪在堂上声泪俱下,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压抑不住怒火,冲上去扇了他一巴掌,第二巴掌还没下去,手腕便被冲上来的鬼差握住。
酆都大帝大声呵斥道:“大胆!裴无愿你疯了是不是!后退!”
此刻我脑海中只有杨云身魂俱碎的模样。
眼前阵阵发黑,什么也听不见,看着卞城王脸上的巴掌印,眼里的狡诈,一张一合的嘴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恶心至极。
“既然地府里也免不了这些奸佞之徒,掌权者也愚昧无知,那我裴无愿便是身死魂销,也叫你们瞧瞧什么是公道!”
酆都大帝猜测到我接下来的举动,脸色骤变,急道:“快锁住他的四肢,崔府君呢?!”
有人慌忙道:“臣这就去请崔钰大人!”
我开始默念黄泉咒文。
随着意识逐渐模糊,五脏六腑犹如被烈火炙烤,我喘着粗气,轻松挣脱鬼差,直逼卞城王面门。
一弹指的功夫,他便失了魂魄,双目圆睁,极其难看的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平躺在地上,身体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虚眼看见周围大殿中满目疮痍。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身穿红袍的青年,气质出尘,风姿尔雅,并不像是地府的人,腰间有一支白毫点墨笔。
我实在疲累,又闭上眼,听着他同五方鬼帝交谈。
他的声音清冷平静犹如玉碎:“诸位都是地府的人了,还在意什么轮回么?”
“那卞城王岂不白白丧命!”
“西方鬼帝,你我都清楚,卞城王同我座下那些恶鬼并无两样,绝非善类,若你怜惜他,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这再怎么说也是幽都,鹤城也是十殿阎罗之一的卞城王,你如此说话,也太放肆了吧!”
“是吗?酆都大帝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挺替他操心的。”他并未生气,反倒放慢了语速。
南方鬼帝杜子仁冲上来,指着我大声道:“他不过是一个命太长的鬼,身份低微,你如此偏袒维护这样一个恶鬼,到底是何居心!来人啊,你们愣着干什么,把他带下去,好好审审,不能轻饶!”
有两个鬼差架起我的胳膊,正欲将我拖走。
可下一刻,我眯眼瞧见那青年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地上便瞬间窜出火苗,眨眼间那两个鬼差便被烧的一干二净,同时多了两个青面厉鬼,又小心托着我躺回地面。
杜子仁还没缓过神来,只听青年拍拍手,缓慢道:“有些人像游鱼,不知饥饱,贪得无厌,不饿上它们几天,就会被撑死。南方鬼帝,这个道理鹤城不懂,你也不懂么?”
杜子仁气势失了七八分,还是梗着脖子道:“你滥用私刑,如此猖狂,不可能有好下场。”
“若是我下了无间地狱,这天上地下怕是也寻不到你的踪影了,所以,别想太多,有时间操心我,不如想想,该怎么好好喘气。”
直到此时,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酆都大帝神荼开了口:“裴无愿又该如何处置?”
“你看如何呢?”
我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那青年依旧背对着我,神荼与他对视,嘴角微微下垂,胸膛起伏不定,我知道这是他大发雷霆前的预兆。可他只是握紧拳头又松开。
二人僵持了半晌,终究是神荼先开了口,一字一句道:“既然裴大人心怀正义,要了卞城王一条狗命,乃是惩恶扬善的壮举,便不做追究了。”
我没听错吧?
周围鬼帝皆缄默。
那人轻笑出声,道:“这话未免太过,卞城王固然该杀,裴无愿也不能就此免罪啊,况且,方才还折损了数个鬼差,酆都大帝未免过于宽仁了。”
青年分明是故意刁难。
神荼又怎会感觉不到,他脸色更差,咬牙切齿道:“那还是崔大人来定夺,再好不过了。“
“依我看,不如将他送去湖心岛,呆上个七千日,权当修身养性了。“
神荼不再多言,勉强点了点头,便带上几位鬼差,拂袖而去了。
我实在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正想勉力支撑,看看那青年转过身来是什么模样,他却如同蒸发的水汽,倏然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那青年正是地府首席判官,崔钰字子玉,行事波谲云诡,狠辣无情,身在地府,魂穿阴阳,故而得名“阴阳双煞”。
虽说一介判官,官职不算高,可传闻他是天齐仁圣大帝养的一株红莲所化,又精于权谋之术,判官一职只是个虚名而已,真正的实力和权力都不容小觑,可同酆都大帝比肩。
阴间的人都尊他一声府君。
地府的神官们私底下有句议论,说此人面如冠玉色清媚,皮下无心藏蛇蝎。
我当年好奇,问过挚友杨云有关崔钰的事,本是喝酒调笑,他却突然严肃了神色。
“小无,若是你有一天遇见他,一定别轻易相信他说的话,此人千张面孔,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有帝王之才,精于权谋,却过于心狠,而你又是个闲散惯了的主儿,他实在不适合你追随,更不要说是当朋友。”
我和他碰杯,笑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世上能有几人见过他?你都官至北方鬼帝了,不也才见过他两三次。再说,他若是真如你所说的,有谁愿意追随他?”
他皱眉道:“崔钰乃是阴间龙凤,这地府里哪怕冒着下地狱的风险,仍想要攀龙附凤的,可不比人界少。”
我一杯酒灌下肚,懒散道:“你紧张个什么劲儿,我一介游魂,讨了个无常的小官位,怕是连他眼里的一粒沙都比不上,还结交,笑话!”
本来我主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正是这个人,在诸位鬼帝前替我说话,救了我一命。
我心中感激,却也直犯嘀咕——
毕竟我们二人从未曾谋面,更不曾有过交情。
最合理的解释应当是:崔钰是个忠义之士,同我一样,为杨云打抱不平,借了我干的事,有意整治地府吏治。
可想起他当时如寒冰般残酷的言语,不容置喙的骇人气场,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个所谓的合理解释。
如今,二十六年过去了,我又一次梦到了在幽都大殿发生的事。
崔钰一身红袍墨发,背光而立。
我正后悔又一次没看清他的模样,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裴大人?您打算睡多久啊?”
“什么?”
我打着哈欠睁开一只眼,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
面前的人是霍渠,高鼻丰唇,面白眼细,笑起来两眼弯弯,人称笑面仙,是我在罗浮山修学时的同窗好友,如今是中央鬼帝周乞手下的得力干将。
“没想到裴大人也有如此没干劲儿的时候,案子没办完就开始会周公,实在是稀奇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捏了捏我双颊:“看这小脸儿,越发憔悴的惹人怜爱了。”
我白了他一眼,慢腾腾起身,绕过半人高的文卷山,倒了杯茶,又翻出半罐子糖兑进去,灌了一大口。
“自从通关玉佩被盗,我一无常,不仅得勾人界的魂,还得在人界找幽都的鬼,就我这把老身子骨,还不涨俸禄,张嘴闭嘴一口西北风,没天理啊。”
他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悠悠道:“如今这时候,谁都不容易啊。”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筒,警觉道:“等等,你不是抱犊山的人吗?今天也不是汇报的日子啊,什么阴风把你吹来了?”
“当然是来给你提供小道消息啊。”他接着说,“三日前,抱犊山的往来河旁滩涂上,发现了几具白骨,你看看。“
“往来河?就是通往人间的那条水路么?”
他点点头,从木筒里抽出几张画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
画上是几具没有皮肉的白骨,这不要紧,往来河经常有水鬼出没,地府的船只经过时,总有一两个鬼不小心栽在河里吐泡泡。
可是这些骨架都有个明显奇怪的地方,两只眼窝处有两道明显的血红痕迹,像是两滴绵长的血泪,顺着下颚骨,直接到颈骨,又在颈骨处形成一个诡异的血红圆圈,一眼看去十分可怖。
“以前有这种情况发生吗?”
“从未有过。”
我盯着画纸喃喃道:“不对啊,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叫裴无愿,从罗浮山修学结束后,便跟在东方鬼帝蔡郁垒身边,阴间的起点桃止山,和尽头通往人间的鬼门关,便是我们的管辖区域。
除却被扔在湖心岛留职察看的二十一年,至今也足足七十二年了,这期间,我一直是他座下首席勾魂使者,江湖诨名桃止山无常,见过的鬼比人都多。
这七十二年间,我一定见过这种景象发生。
杯子里的茶已经见底,许多没有化开的糖沉在底下,霍渠一直没说话,我抬眼看他:“话说你是怎么想到要找我的?”
他耸了耸肩,说:“我们查了三日,来往的船只按理说都记录在案,可是查来查去,却并未发现有人失踪。周乞大人隐约觉得此事有蹊跷,可能和通关凭证失窃有关,因此并没有走一般的流程查下去,而是让我先到你这里来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无非是万一两个案子之间真的有关系,周乞怕我自己查出来找上门去,来了个先发制人。
霍渠接着道:“而且,这条往来河上游便是桃止山,所以你的帮忙着实要紧。”
这话说的颇为精妙,又打起让桃止山背黑锅的如意算盘了。
“上游便是桃止山?怎么不说往下走的话还要经过……”我没好气道。
心底突然一颤,我知道自己脸上表情一定不好看。我立刻转过身,看向身后挂着的地图。
外面的天原本便阴沉沉的,日头埋没在厚重的灰下,积云终于兜不住,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霍渠说:“如何?”
我指着地图,说:“往来河流经桃止山,抱犊山,罗酆六天,直通鬼门关。”
“你不会怀疑是罗酆六天的人做的吧。”
我摇了摇头,沉吟半晌道:“谁是幕后主使还不好说,但据我推测,直接死因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什么叫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你看,这地图上有一个小岔路,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标记。”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这是旧版的地图,而这个黑色的标记是我后来加上去的,代表此路不通,可是,这个地图是做给我们看的,而这条小岔路,直接通往正南方楚江王的第二狱。我们走不了,不代表厉鬼走不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方才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白骨,现在我想起来了。三十八年前我提审过一个吊死的厉鬼,他当场发了狂,我手下的一个鬼差死了。”
我和他有些惊惧的目光在半空相会,我顿了顿,道:“就是这种死法。”
凡是天地万物,死后魂魄都会被勾魂使者拘到阴界,善恶终有了结。
据地上人间传闻,阴间到处都是孤魂野鬼,阴森恐怖。
事实上,阴间自有无间地狱来惩治恶鬼,寻常不愿轮回的死人精魄,还是如同一般人无二,也称含笑九泉。
众位神职人员之中,最高位的天齐仁圣大帝没有实体,因此直接拥有最高权力的,便是有实体的北阴酆都大帝神荼,又有五方鬼帝各管一山,之后是罗酆六天的守宫神。
最后是无间地狱,由十殿阎罗王严加掌控。
而刚刚这件案子,慑人之处正在于,厉鬼乃是十大恶鬼之首,本应永世待在楚江王的寒冰地狱,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除无间地狱以外的地方。
这白骨颈椎的红痕,十之八九便意味着已经有厉鬼不在楚江王治下了。
空气凝滞着,我有些透不过气,推开窗扇,点上水烟斗,深吸了一口。
霍渠从木筒里又抽出一张羊皮纸,拿起我桌上的毛笔,唰唰划了几笔,说:“如果牵扯到楚江王那边,事情就过于棘手了。”
“什么?”
“调任令,幽都那边早有察觉,说是谁能接这个案子,就把调任令给谁。”
我疑惑道:“为什么是给我?这是抱犊山的案子,你才是抱犊山的人啊。”
“我法力虽强,但查案子终究略逊一筹。调任令传下来的时候,是空白的,周乞大人说让我自行决断,又让我找你探讨探讨。这其中用意,难道不明显吗?”
我无奈道:“明显。”
“毕竟你在桃止山待着,一直也没有什么进展。”
这下被戳到痛处,我看了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卷,慢吞吞道:“算了,加糖的茶在哪里不是一样喝?”
霍渠张开嘴又合上,只一个劲儿的用指甲刮我的桌面。
“有话直说,跟个小媳妇儿似的磨磨唧唧的。”
他站起身,把调任令反扣在桌子上,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兄弟,判官府大概不让你加太多的糖。”
然后“噗”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接下来的半炷香里,我如遭雷劈,对着羊皮纸上“幽都判官府”的大印发呆。
“……今特调‘鬼门关’治下无常裴无愿至幽都判官府,暂代任判官副使,协同府君崔钰秘密查探通关玉佩失窃一案,及抱犊山白骨一案。无需报备,即日启程。”
梦果然是现实的预兆,前脚刚梦到他,后脚就被调过去和他一起查案了。
心中有一丝期待,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我对着空气笑出声。
在外等候的无路听到笑声,赶紧跑进来,害怕地看着我道:“大人您不是中邪了吧?我好怕啊。”
无门紧跟在他屁股后边,也不敢走上前,说:“我的亲娘我也好怕啊。”
我清了清嗓子:“即刻收拾行装,今天进城。”
他们先是一愣,而后两张小圆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
“进城?是幽都吗?”
无路搓搓手,兴奋道:“幽都好地方呀,据说幽都的画皮美人一个赛一个,漂亮得紧呢。”
“大人可有福了,大人最喜欢漂亮姑娘了!”
我看着他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叹气道:“是是是,幽都好啊,上幽都查案子自然也好啊。”
无路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来给我看,我一瞧,竟是张盼春楼的仿单,上面画了个巧笑倩兮的美人。
“我们俩虽是藤精树怪,却也有朋友,这盼春楼就是我们朋友开在幽都的,大人今日抵达后,不如就宿在盼春楼,您觉着可好?”
好家伙,第一天就让我宿在烟花柳巷,没白养这俩小妖怪,当真体谅本官。我嘴角扯出个笑,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温声道:“我觉着可好,判官府没格调,青楼才配得起本无常的气韵,不如你们替我去和崔判官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