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清晨,我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我历来醒的早,原本坐在早上打扫干净的书桌前练字。听见动静,手先于脑反应过来前摸进半拉开的抽屉里。

      方慕英在门口声音洪亮:“起床了!你怎么跟头懒猪一样!”

      太久没回来,倒是忘记了方慕英十年如一日以折磨我为乐趣,包括不限于早上不由分说踹开我的门,企图看我慌乱遮掩的丑态。

      我将握住枪的手松开,从抽屉里伸出来,抬头看方慕英。他已经旁若无人地在我房间参观起来,但因为除了那张床和这张桌子外,房间其他地方都还有灰尘,他环顾一周,最后坐在我床上。

      “你倒是起得很早。”他用手试了试我被子的触感,随后不住抚摸,“你在军队里也起这么早?”

      “你有什么事?”

      “啧,就是来看看,你起床没。”方慕英又摸着自己的下巴,用的是蹭过我被子的那只手,“杨妈做好了早餐,我妈咪问你吃不吃。”

      我盯着他看,并不回答。果不其然,方慕英也并没有那么好心:“我觉得方大小姐你在日本那么久,应该也吃不惯杨妈的手艺吧?”

      杨妈是被小妈招进来的,手艺怎么样我不清楚,见风使舵的能力倒是很卓越。我父亲在家时,桌子上五菜一汤,人人有份,我父亲不在家,我的伙食就是被方慕英和小妈挑剩下的。

      她的手艺我确实吃不惯。小时候多数是在学校吃,现在换成外面吃也没差。

      方慕英瞧见我的眼神,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我看。我对目光很敏感,现在只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有点像是那时候被封在军校里,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我又想握枪了,却又必须控制住自己。

      我在日本见过他们是怎样持枪戏弄中国人,或是拔出武士刀,削掉中国留学生的头发。

      他们并不敢真的造成什么人身伤害,但却手持武器,轻而易举地将中国人的尊严踩在脚下,还说是中国人太胆小。

      有几次甚至邀请我加入他们,拍着我的肩膀大笑,说那些“中国人”里没有我,因为我跟我的同胞是不一样的。

      我这个人从小就善于忍耐,所以我并没有问,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日本人从来都没有将我们当人看,我猜他们口中的不一样,也只是因为我在日本上学,受到他们文化的熏陶,将来也可以为他们所用。

      我在日本待到毕业就立刻回国,坐船需要两天,能看见吴淞口的时候,也就说明前方是家。出国前我从未觉得能够容纳方家的上海有什么好,可回国的时候我却忽然觉得,吴淞的波涛潮水,就是我将来要守护的。

      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手中的枪,绝对不会对准自己的同胞。

      我把装着枪的抽屉合上,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反看过去:“所以呢?”

      “所以我跟杨妈说,不用做你的饭了,你肯定会去外面吃。刚好,我妈咪也是这样想的。”

      从昨晚我回家开始,方慕英的表现就一直将我当做一个威胁看,话里话外都想赶我走,也不知道他是真怕我来争家产,还是因为知道他妈妈做过对不起我母亲的事。

      我也不再想跟他过多计较,本来我回方家就只是一个身份上的掩护,他们的态度如何,怎么看我的,这些都无所谓。

      而且这样一来,也刚好给了我合理出门的机会。

      我说:“我晚上回来。”

      方慕英也满意了:“那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份青团。”

      说完他昂着头走出去,手插在口袋里,脊背也不直,背影吊儿郎当的,不知道是跟着哪个街边小混混厮混时学的。

      我在房子里没有停留多久,换好要外出的衣物便离开。小妈他们还在餐厅里吃早饭,院子里只有在扫地的门房李伯,我们之间并未交谈。

      清晨的法租界,独栋欧式建筑,行人们西装革履,街边面包店里飘着奶香味,隔了不远是一家咖啡店,露天座椅上,洋人们惬意地捧一本书看。

      我在日本念书时,很多同学都说,上海是一座尽显繁华奢靡的大城市。

      我在南京时,打过交道的许多欧美记者也说,上海富有生气与诗意。

      每每那时,我总是在心里想,恐怕你们看见的只是租界,是你们用金钱和武器砸出来的一座伊甸园。

      他们,还有方家,都生活在这座伊甸园的中心,白天是满园春色,夜晚是火树星桥。因此也耽溺于短暂的安逸,轻易忘记伊甸被沙漠包围,还有外敌在围墙外虎视眈眈。

      然而此刻我站在伊甸园中,回想过往二十多年,虽然我并没有沉溺于此,却也是因为我没有站在受益者那一方,便顿时感到羞愧和懊悔。

      母亲过世前,我在方家的的确确过过一段好日子,也被人恭恭敬敬叫一声方小姐,问我今日饭菜可还合意。可以想得到,如果当时我按照那种生活延续下去,那现在的我可能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份子,躲在伊甸里,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年代。

      可是母亲病逝,父亲立刻再娶。小妈憎恶我,弟弟仇视我,父亲漠视我。

      我从满怀希望的春天跌入阴沉晦暗的冬天,这才第一次感到上海的冬天原来那么冷。

      这些感慨和回忆这些年一直持续不断地游荡在我脑海中。大多时它们并不能影响到我,反倒成为一束抵在后背的荆棘,鞭策我训练,鼓舞我勇敢,告诉我不要再让更多人成为另一个方濡澜。

      但某些时刻,它们也让我苦恼。就如同现在,站在热闹非凡的文明中心,过路人烟皆是喜气与笑乐。从中看见麻木和苦痛的我混在里面,不伦不类,无端生出一种举目无亲的怅然感。

      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夏季愈来愈烈的艳阳中,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闯进来,被我捕捉到:“李希夷,你看看你带的这是什么破路!”

      我转过头,隔了一条路,屈大小姐还是穿着昨晚那身素色兰草渲染的改良式低开衩旗袍,领针换成一片金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屈大小姐对副官抱怨着,眉眼中满是娇嗔,副官则好声好气地哄她,脸上没有出现一丝不耐烦,任凭路人见了,都要说一声只是小情侣吵架。

      “算了,还是找人问问吧。”屈大小姐插着手臂,指使副官,“李希夷,你还记得英语怎么说吧?”

      大小姐边说边张望,法租界其实有很多中国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找个不会讲中文的洋人问路。我一时之间被她搞得有点迷糊,也不知道大小姐是想问路,还是单纯要整一整副官。

      她一张望,就看见在对面顿足不前的我。我也知道我很显眼,暂不提一直投视在屈语身上的目光,光是在行人里忽然停住脚步不动这一点,就很引人注目。

      于是屈语不出我所料地踮起脚尖冲我摇手:“方濡澜,好巧啊!”

      未等我动作,也未等李愚反应,屈大小姐像一阵风般跑到我面前,白色小洋鞋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响,她的声音也很清脆:“方濡澜,我们又见面啦!”

      屈语是南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离她近了,还能闻见她身上很淡的香气,这味道很好闻,并不冲鼻,又时时刻刻彰显着存在感。

      我是在军校摸爬滚打,回国后投身军营的作战参谋,来到上海的唯一目的是侦查区域,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如无意外,我的前半生应该都不会接触这样的女子,让自己的身上沾染上这种香味。

      如无意外,我的身上只会存在硝石与火药味。

      然而就在此刻,我和屈语,在不合时宜的环境中,不期而遇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