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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浪子暴徒-4 ...

  •   那个时候安德烈盯着他的脸,第一个想法是,太好了,伏基罗没有死。

      安德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朝他父亲点了点头。
      伏基罗脸上有种混着抱歉和尴尬的神情,拽下的黄色封带扔在地上,指了指门口,躲着安德烈的眼神:“我把房租交了。你吃饭了吗……哦,正在吃,要不要出去吃?”
      安德烈不是很饿,他现在很困,于是扔掉东西,收拾收拾,去睡觉了。
      睡前他想,伏基罗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走,但既然伏基罗回来了,安德烈明天就不去坐船了。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坏掉的家具全都换了,还买了新的花瓶,装了新的花,伏基罗看他起床,就叫他去洗澡,然后把他的房间也收拾了一下,然后他们坐在餐桌上吃了早餐。
      安德烈没有问伏基罗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他有种眩晕感。

      伏基罗在敲鸡蛋,敲开之后倒进酒里,就着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了?”
      安德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条他日日走过的斜坡路,他在夕阳下、晨光中望过的那条路,他似乎无数次带着伤,带着血,带着说不出口的绝望和孤独,带着闷在心里的悲伤独自走过那条路,好多次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但一旦踏上了那条路,他回过神时已经走了过去,他站在台阶上转头看刚经过的路,有种莫名的心悸感,他连委屈都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强烈的天地间只有自己的独立和麻木感。
      于是安德烈耸耸肩,也漫不经心地回答:“还好。”他旋即又问,“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什么?”
      “你做的事,工作。”

      于是伏基罗带着安德烈上了战场。

      没过多长时间,伏基罗再次离开了家。
      那天安德烈起床出门去了,直到中午吃饭也没看到伏基罗,晚上也没看到,心里就大概知道,伏基罗又走了。
      这次安德烈已经很淡定了,他手头有点钱,甚至已经习惯性地在每一个到达的地方交一些“朋友”,或者说混个脸熟。
      他把手头的钱花完后就去花街转,嘴甜笑脸地挨个问:“小姐,需不需要帮忙?”有个老板看他手脚麻利,叫他去帮了两天忙,他在妓馆里替女人处理麻烦事,后来老板把他介绍给了做赌馆的姘头,他便过去满场收牌。
      他迅速学会了冷笑话、荤笑话、地狱笑话,越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几乎每天都给妓馆老板送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讨她开心,逗得她高兴,她会趁着酒劲揉揉他,问他什么时候长成,安德烈说明天或者后天吧,老板笑着把他推开。他跟妓馆里每个女人都很熟,帮忙在手脚不干净的嫖客汤里放泻药,私下里帮她们拍照片背着老板威胁嫖客,赚些不过老板手的钱,还常帮她们给各自的姘头送信,在场内弹钢琴,组织集体游戏。
      在赌场,他也一样混得很开,帮人跑腿,讲笑话逗他们开心,再加上他毕竟见过大阵势——战场,所以从来不怵事,尽管年纪小,但总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成熟,他身上逐渐显现出一种不怕事且很值得信赖的感觉。他随和且聪明,和任何人讲话都不卑不亢,格格不入,人人都知道这孩子早晚会离开,直觉而已。

      安德烈很少想起他的父亲,他已经开始明白,他父亲选择离家,起码在离开的那个瞬间,是打定了生死不复见的主意的,既然这样,大家就各自凭本事,最好别死,照顾自己,死了也没办法。
      午夜梦回,安德烈总是想起那条斜坡路,他觉得那条路生生地插在他的脑海里,塑造他的性格,因为他的心里逐渐依靠这条路形成一种理念,那就是,他是个独立的人。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并没有压倒他,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自由感,没有谁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看吧,就算一个人安德烈也可以走这条路,就算这样也可以活下去,这种来自内心的自豪感让安德烈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好、意志也好,都分外珍贵。唯有自身没有一技之长的挫败感挡住了他的自豪,因此他总是想多学点,不用太多,只要各样都学一点,将来总有用处,他无论如何要凭自己活下去,他觉得他在和命运战斗,他要躲开一切条条框框,走那条斜坡路,他觉得这有意义。

      他任由伏基罗来来回回,因为他看得出,伏基罗比表面上要脆弱,可能因为伏基罗爱他,也可能因为伏基罗老了。

      每次伏基罗回来,都老去一些,他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些抱歉,像个做错了事却不愿意认,但又希望被原谅的老人,但尽管如此,伏基罗还是一次又一次离开。有次伏基罗回来,带回了一条三个月的伯恩山。
      很漂亮的狗,乖巧地躺在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摸她的小脑壳,觉得很好玩。伏基罗叫他给狗起个名字,安德烈斩钉截铁地说:“叫CAT。”伏基罗犹豫了一下,不愿意就这么个冷笑话定下她的名字,于是根本就没有起过名字,就叫她狗。
      安德烈有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他盯着狗看,问伏基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狗,问得伏基罗都睡着了。安德烈还带着她到处逛,给所有愿意摸她的人摸一遍,后来想把狗纹在自己的手臂上,被伏基罗阻止了。

      当然他也曾被“混得开”的人群中谁谁出卖过,逼得他只能离开,安德烈倒也不在乎,反正大家对他来说都只是过客,谁出卖他都正常,他也背叛过别人。安德烈的人生开始“春风得意”——指的是心理上的。他已经走过了斜坡,登上了台阶,伏基罗可以随时离去,他不是一个会扒着伏基罗裤脚哭喊没了父亲就活不下去的小孩,他是安德烈,他还有条漂亮得独一无二,世间罕有的狗,他有信心在任何地方活下去,在任何人群中都混得开,他过于自主,逐渐也有种不愿停留的趋势。

      就是在这时,更糟糕的事出现了。

      直接原因应该就是他十四岁杀的第一个人。

      失手。

      那时他在后方收拾行李,刚刚天空燃过照明弹,意味着要撤退,所有人都乱成一团,他老子在据点,直接从那里离开,而安德烈得从这边撤退。他收拾得很慢,帐篷里的人都走完了,他还在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包里塞。
      帐篷的门帘被人拽了一下,有人冲了进来,安德烈下意识地扑灭油灯,闪身躲开,藏在黑影里,让对面的人看不到他。他蹑手蹑脚地朝旁边移动,想去拿枪,进来的男人在喊些安德烈听不懂的话,手一直在乱挥,安德烈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男人的手在滴血。
      男人举起双手慢慢朝里走,终于说了句能听懂的“hello, hello”,边向里走边张望,安德烈噌地一声站起来用枪指着男人的背,手还在发抖,他刚起身,就因为动静太大撞了下桌,前面的男人迅速转身,一步迈过来就从安德烈手中夺枪,似乎还在叫嚷什么,安德烈没听懂,也没心思去听。
      他死不松手,男人和他互相较着劲掰对方的手,枪在两人中间摇摆,男人没想到安德烈力气这么大,但生死关头,怎么可能轻易放手。最终还是男人经验更足,一手肘击中了安德烈的下巴,安德烈一阵晕眩,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了几步。
      撞到桌子的一瞬间,他发现这是储物桌,旁边一定有个小箱子,他摔倒时立刻去摸侧面的箱子,掀开盖子,一把捞出里面的喷气罐枪,那玩意儿细长,直径12公分,瓶内是高压气体,延伸出来的硬管中有弹药粉末灌入的钢珠,适当的加压后弹射出来,效果和12霰/弹/枪有得一拼。
      安德烈举着喷气罐枪站起来的时候,男人也正好靠近这边,把枪对准他。

      两人在这一时刻,都没有动作。

      安德烈的心跳得飞快,他还没有和人生死僵持过,这人身上带着浓烈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不知道从哪里来,血糊满了脸连样貌都辨不出来,安德烈不敢动作,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同时按扳机,对方也一定能先杀了自己,更别说这个喷气罐枪他还从没用过,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出乎他意料,对面的男人小心翼翼松开枪,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意图,向后退了一步,缓慢地将手枪放在桌上,说了些安德烈听不懂的话,似乎在鼓励他做同样的事。男人摘下头盔,慢慢地放在桌上,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指指安德烈,指指自己,摊摊手。
      安德烈抿抿嘴,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下,也照他的样子准备放下喷气罐,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开在开关槽里,正想把手指抽出来,对面男人倒吸一口冷气,朝前走了一步,他这一逼近,安德烈惊慌起来,迅速抬起喷气罐的硬管,男人的手似乎要去桌上摸枪,安德烈来不及多想,一下拉动开关,弹射出来的钢柱直奔男人面门,暴烈的弹/药和钢柱碎片把男人的脸轰了个稀碎,一瞬就只剩下肉红色的一团泥,如同一朵层层叠叠的玫瑰花,脸上的肉红通通地趴在骨头上,骨头的残片和血肉,以及一颗黑色的眼珠,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男人的尸体却因为靠着桌子,没有倒。

      安德烈在原地愣了一秒,回过神来甩开手里的喷气罐,这才往后退了两步,盯着面前的人。他觉得很恐怖,应该转过头,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死死地盯着那团肉泥,看里面的血肉如何变迁,如何流动。
      “操……”
      他很想转头,很想逃跑,但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好像被锁在这里一样。

      直到有人猛地拉了一把他,才惊醒般地转过身,看见伏基罗正在朝他喊,给他戴上一顶头盔,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伏基罗抬头看了眼站着的男人,那狰狞恶心的死状让他皱了皱眉,他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转过头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也没说,拉上他走了。
      伏基罗独自从前方回来接他,开了辆吉普,在土路上疾驰,停都不敢停,安德烈僵硬地坐在副驾驶,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感让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他听见远处轰隆的炮声,好多照明弹和彩烟弹在天上飞,机枪声哒哒作响,就连天边都在滚雷。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他转头看伏基罗。

      “那个人,是我们这边的吧?”

      伏基罗抿抿嘴,没有说话。
      安德烈嘴唇颤抖,抓住伏基罗的衣服:“我认识他对吧?我觉得他很眼熟,我好像见过他……”
      伏基罗拍拍他的手:“算了安德烈,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我觉得他当时是想和我谈谈,我应该放下那东西的……我搞不明白,操,我有点懵了,我当时有点懵了,操……”
      “过去的就过去了,”伏基罗很平静地说,“他死了,不用再想了。”
      安德烈抬起头,在后视镜里猛然对上了后座端坐的男人尸体,那张轰开的脸如漩涡,中间有个凹陷的洞,正在滴血。

      安德烈倒抽一口冷气,甩头看去,后座上空空如也。

      伏基罗拍了拍他:“怎么了?”
      安德烈缓缓地转回头:“……没事。”

      男人确实是他们这边的人,后来一个中尉还在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后方已经被炸平了,没必要去再派一支小队过去了,伏基罗在旁边听着没有说话,中尉问安德烈有没有见过他,男人当时是被派去后方疏散的。安德烈看了眼伏基罗,说没有。男人的家里人来领了抚恤金,在走廊里跟安德烈擦肩而过,安德烈听见他们在说,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已经加入军团了。
      安德烈走了几步,停下来,慢慢地转动眼睛向左看,在玻璃门上看见那个高个子的、被轰烂脸的男人立在那里。他转头去看,却没看到,只有男人的家人朝楼下走去,安德烈再去看玻璃门,倒映出的烂脸的男人从背后倏地向他扑过来。
      他猛地一闭眼,又小心地睁开,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

      鬼缠上他了。

      他越发得没有精神,那玩意儿会随时随地出现,有时候半夜安德烈正在睡觉,会隐约觉得冷,他睁开眼,往下看,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被子慢慢地往下拽。他赶紧起身,又被手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去踹,但只能踹到一团空气,他碰不到,自然也没有办法。一开始那东西还是频繁地出现,不久就是触碰,安德烈身上会出现一些抓痕和淤青,但好得都非常快。
      它偶尔发起恨来,安德烈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地转过去,几乎转过了九十度,那会儿安德烈以为自己要死了,这种不能呼吸的痛苦状态持续了很久,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逐渐散去。
      安德烈才终于能动,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趴在马桶边一阵呕吐,等他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没什么精神的脸,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红痕到中午就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

      伏基罗把安德烈安排在后方,给他搞来一些很苦的汤,跟他说这能安神,安德烈将信将疑地喝掉,也没起到什么效果,不过他既然状态差到伏基罗都看得出来,那一定是很明显地憔悴了。
      偶尔伏基罗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和他谈心,和他说人反正都会死。这时安德烈看着伏基罗背后狰狞的烂脸,喉咙一阵刺痛,干咽着僵硬,回不出话,害怕倒不是因为恐惧,但是这么个东西总是突然出来,确实也挺糟心的,而且还很恶心。伏基罗就挠挠头,自言自语说当年自己也没这样啊,然后拍拍安德烈的背,跟他说算了,过几年就好了。

      渐渐地,安德烈摸索出了和鬼相处基本逻辑。
      首先,鬼不是一直都在,虽然缠在安德烈身上,但不是时时都显出形,很多时候安德烈也看不到它,只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身边,像隐隐约约像道线牵在他身上;其次,它碰不到除了安德烈的一切东西,不能对任何实体产生影响,一切都仅限于作用在安德烈身上;另外,它没有意识,彻彻底底的灵,没有任何思维存在,无法沟通,它的存在是就是为了做一件事:伤害安德烈。
      这种伤害的内容很丰富,但多半是肉/体的,发生在夜里居多。比如简单的殴打,安德烈的皮肤上会有挨一拳的凹陷,事后也会留下淤青,但好得快,几个小时就能完好如初,偶尔它也会牵着安德烈向墙上撞,向地上摔。
      太令人疲倦了。

      于是安德烈就待在了后方,他不想上前线,以免招来更多怨灵。他去找街边的巫师算过命,那人说他魂魄太轻,安德烈问他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说没有,叫安德烈多做好事,心里不要有挂牵,安德烈白眼一翻说这可有点晚了。
      安德烈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就这么被鬼缠着,时不时挨挨揍,担心小命呜呼,折磨得他很憔悴。

      安德烈规规矩矩地在后方拎包送水,收拾衣服,扛武器箱。他坐在帐篷外的行军折叠椅上,听远远的地方“轰隆——轰隆——”的炮响,从早响到晚。
      有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伤兵坐在他旁边,愁容满面地看着天边被炸得通红的云,在胸前画十字,闭着眼,嘴唇抖索着自言自语:“家啊……我们的家……”
      安德烈掏出一根烟抽。这场大规模战争中,他们是请来的外援,价格高昂,杀人不眨眼,这个伤兵不一样,他是本地人,这是他国家的战争。安德烈分给他一支烟。
      伤兵看起来很疲倦,他跟安德烈说他应该上前线去帮忙运送物资,但抽完这根烟后他又反悔了,他说不是东边打西边就是西边打东边,往前算,百年前都是一国人,现在争得头破血流就因为有人想要当皇帝。安德烈懒洋洋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不一会儿,巡查兵列着队来了,气势汹汹地冲进一个个帐篷,检查伤兵,把轻伤的、伤快好的、或逃来就医的通通抓回去打仗。他们一冲进来,帐篷里床上的伤兵就一个个叫起来,场面顿时变得乱糟糟。
      一个二十岁的络腮胡巡查兵走到行军床前,大力地踹了一脚病床,豪横地问:“你伤哪儿了?”
      那五十来岁的老头儿抖着眉毛:“我操/你妈你敢问老子伤哪儿了?老子从十六岁就开始为国打仗……”
      他没说完,巡查兵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连抽了三个巴掌,掀开他的被单,用枪/托敲敲他的腿,“已经好了吧。”说着一把把他拽下来,“穿上衣服,走!”
      一个护士扑上来:“他还没好呢!会死人的!”
      巡查兵一把推开她,护士摔倒在地,巡查兵把枪从背上甩下来端着,对着地上的护士:“闪开,执行公务。”
      老头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冲小护士喊:“你他妈掺和什么!滚吧滚吧!老子命长得很,死个屁!”他一肩膀恶狠狠地撞在巡查兵枪口上,把枪口撞得偏离护士,中气十足地继续喊:“你他妈敢拿枪对着医生!给我滚开,让老子换件衣服!”
      其他的巡逻兵也差不多,掀开伤员的被单,除非两条腿都断了的这种明显没用的男人,其他的都被拽下来,被枪逼着在帐篷里列队,一个个歪瓜裂枣,一个个弱不禁风,各个看上去都要死了一样。一个白胡子医生、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还有几个护士挡在门口,跟巡逻兵们大声争吵,不准他们把伤兵带走。

      安德烈旁边的那个伤兵一声不吭,缩成一团靠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他小声地跟安德烈说:“知道找他们去干什么吗?”说着瞄了一眼那边,压压声音,“当炮灰,当诱饵,去送死。”他又往下缩了缩,“妈的……命都不是命了,人也不是人啦。”
      他小心翼翼地竖起厚衣领埋着脑袋,但因为个子高大,反而看起来像个显眼的球。
      争执中,一个巡逻兵一把推到了伤兵,女医生见状就冲上去理论,领头的从侧袋里掏出枪,对着天花板放了两枪,把现场一片混乱的嘈杂声生生压下去,帐篷里突然一片安静。
      女医生盯着他:“你要打死我?”
      “让路。”
      女医生不让路,还往前走走,“有本事你开枪吧。”
      领头的没有动,周围一片安静,这时有个伤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看医生,看看巡逻兵,干咽了一下,壮壮胆子,开口说:“我们不去!”他转头,“对吧兄弟们!我们……”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领头的调转枪口,一枪毙了他,子弹从他脑后一直穿到脑前,在脑门上开了个洞,又打破了帐篷的硬布,飞到了帐篷外去。
      被打死的伤兵没来得及回头,眼睛没闭,扑通一声栽倒了。
      领头对医生说:“你我不能杀,他们不一样。”他转头看伤兵,一脚踹上去,“都给我滚起来,少他妈把你那条贱命当金子!爬起来!”他说着给枪换弹夹,其他巡逻兵也一样上膛,响起一阵恐怖的咔哒声,仿佛倒计时,等数到了头,还不走的都得死。
      伤兵们乌压压地站起来,沉默着列队,一路向外开拔,愣在原地的医生一动不能动,张张嘴又说不出话。

      一个巡逻兵注意到了安德烈这边,走过来指指他:“站起来,走!”
      安德烈亮亮手臂上的袖章:“‘黑金’的。”
      巡逻兵的脸皱成一团,朝安德烈的脚啐了一口:“狗养的外种兵团。”他转眼又看到安德烈旁边那个缩了半天的伤兵,踹了他一脚:“你呢?你也是兵团?”
      伤兵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嘴唇抖抖,想说不是,但他和巡逻兵明显同种族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打扮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巡逻兵一手把他拉起来,伤兵求饶地看看巡逻兵,又可怜地看了眼安德烈,似乎在求救。

      “他是医护!”那个女医生突然跑过来,“他现在要要镇上买双氯芬酸和□□咖啡因片。”
      巡逻兵将信将疑地打量他。
      在医生的眼色下,伤兵开口:“你能送我们去吗?”
      巡逻兵眼睛上下一扫,恶狠狠地把他撞开走出去,站在外面和领头说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说要送他去镇上买药,安德烈站过来说我也去,我也要买点东西。

      巡逻兵把他们放到萧条的镇上之后,开着吉普车走了。
      伤兵拽了拽他临时背上的红十字挎包,朝安德烈伸出手:“我叫里珂。”
      安德烈跟他握了握手:“安德烈。”

      两人沿着空空如也的街道走,大多数商铺都关着门,整条街道看上去仿佛丧尸袭过城,空袭警报在响,声音时远时近,偶尔飞机从头顶飞过,他们两个就得迅速找掩体,生怕往下投炸弹。街上的塑料袋打着旋,从东边飞到西边,风吹起街道上的尘灰。
      东边的商店警报声一直叫,店里传来砸抢声和笑声。他们两个转头看,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商店出来,跨上各自的摩托车,那些人穿着防弹衣,背着枪,大概五六个人,和他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安德烈和里珂明白这些人不好惹,转回了头,他们也只是看了看,就开车经过,伴着一阵轰隆声走远。

      里珂舒了口气,现在开始骂他们:“叛国贼!逃兵!”
      “你不是吗?”
      “那不一样。”里珂说,“他们这些人,卷走了军队的供给就回来欺负普通人、城里剩下的老弱病残。我还是打过仗的,我只是不想打了,并不想发战争财。”
      安德烈也知道,看一眼就会明白,什么叫群居的肮脏下流的鬣狗,毫无诉求,没有底线,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这种人最好是躲着,被这种人缠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走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药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门口撕传单,传单上一身挺拔军装的大统领正在鼓励青年们入伍参战。
      老太太很热情地帮他们找齐了要买的东西,并且不收钱,她说:“这年头,要钱还有什么用,你要什么就拿吧孩子。”
      里珂捧着很多药,老太太甚至把自己晚上的干饼分出来,“吃吧,你们看起来很累。”
      安德烈问道,“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逃到河那边去了。”
      “都去了,我也要去,只是还总有人需要药,”老太太拨了拨她的白发,“如果我不在,他们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药。”

      里珂狼吞虎咽地吃,在前线的日子很不好过,他这样的大头兵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要是还能洗个澡就舒服了。
      安德烈则站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他很多天都没睡好,除了因为炮弹最近总是响得离帐篷很近,还因为最近他挨揍挨得特别多,缠在他身上的鬼变着法地折磨他,保持理智清醒总是很困难,他很想睡个好觉。
      等他慢吞吞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脸色很难看的里珂,正坐在小椅子上低着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安德烈走过去才发现,刚才他们打过照面的几个逃兵也在这里,比划着枪,让老太太把药和吃的都倒进他们的包里。
      老太太颤巍巍地给他们收拾,被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嫌弃她慢,手下加快了些动作,但看着更颤了。
      “让他们拿吧,他们有枪。”里珂不知道在跟安德烈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安德烈也就看着,毕竟那帮人武器齐全,他和里珂两个人,三条手臂,一把小刀,加起来不够四十岁。抢劫而已嘛,乱世总难免。

      有个光头靠着柜台转枪,眼睛跟着老太太动:“有没有避/孕/套啊?”
      周围的两个人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一起看向老太太。
      安德烈眉头紧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脱口而出:“喂!”

      三个人一起瞪着眼睛看过来,光头抬抬下巴:“让你说话了吗?”
      里珂瞟了瞟安德烈,把他拉着坐下来。
      光头挺挺腰,往老太太身上凑,手从裙子摸:“好几个月没见过女人了……”
      安德烈噌地一声又站起来:“你他妈疯了?”
      离他近的男人一步迈过来,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他的头,安德烈当即感到嘴里的血味,转头啐了一口,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又一下砸在他的脸颊,那里迅速肿起,安德烈觉得牙快掉了。
      旁边的里珂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跳起来:“妈的!老子可是当兵的!”

      说着弯下腰,如同一头牛一样直挺挺地朝他们撞去,撞到了第一个人身上,那人摔倒在地,抬起手就是一枪,打中了里珂的肩膀,里珂摇晃着撞在柜子上,紧接着就倒下来,这一枪把他气势都打没了,把他对死的恐惧都打回来了,他又不想站起来了。
      安德烈趁这个机会灵活地从擒住他那人的手下钻过去,撞向最瘦小的那个人,趁人没站稳,抢过了他的枪,抬起来对着面前的人,拇指利落地关了保险,下一步就是扣动扳机,这个距离能一枪杀了对面的这个人。

      他犹豫了。

      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现在杀了这个人,这个眼冒精光、斜眉吊眼、行事萎缩、欺软怕硬的下三滥,就会变成鬼缠在他身上,跟随他、欺辱他、虐待他、吊他的魂、搅乱他的意志,无法摆脱。
      所以安德烈犹豫了。

      他这一犹豫,对面的人上来就夺枪,安德烈死不放手,两人拽着枪拉扯争执;光头看都不看这边,正在掀老太太的裙子,因为老太太反抗,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里珂转过头不去看老太太,抿着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个同伙用枪对着争执中的安德烈和另一人,准备打死安德烈,但他们两个人动来动去,不是很好瞄准。
      等同伙终于瞄准了安德烈,又被后面撞来的里珂给顶到了一边,这两人又争执起来,远处传来摩托的轰鸣声,是其他逃兵朝这里驶来。

      安德烈被死死压在身下,但手还是紧紧地握住枪把,手背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口,两人仿佛在摔角,男人一手不敢松开枪,另一只手要想点办法把安德烈揍死,腾出的手死命地连锤几下安德烈的胸口和腹部,直捶得安德烈如同落水的人,一下一下往外吐酸水。见这没用,男人又用掌横击安德烈的喉咙,安德烈梗着脖子掰枪,鼻息间都是倒呛的血,他闻到火药的刺鼻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混在墙面斑斑的霉味中,他太阳穴突突跳,如同战鼓咚咚敲,催得他神经绷紧,告诉他生死就在这阵鼓点后决出。
      男人压在安德烈身上发了狠地往前推,安德烈的背贴在地上被一路顶到墙上,头咣得撞了一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男人就着墙,压住安德烈的一条腿,抓着他的一条腿往上压,要压出个“一”字型来,这拉扯疼得安德烈大叫,那边里珂已经被枪口对准了脑袋。

      安德烈突然想,他才十四岁,会有今天,到底是谁的错,伏基罗是个糟糕的父亲,他才会频繁地面对生死关头。他远远地看见里珂被压在地上,枪口弹出火,一颗子弹打死了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还没能为祖国“扫灭一切敌对势力”,也没能远远地逃开战场,进退不得,自己都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已经先被废掉一条手臂,进而死在一场药店斗殴里,那么里珂会有今天,又是谁的错。有没有那种地方,就是人生下来就过很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他们天真骄傲,文明高尚。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陷入一种弑杀的狂热,他狠命地朝下压安德烈的腿,叫声比安德烈还大,在这种摧毁别人的过程中,一定感受到了快乐,就这么个档口,安德烈松开一只手,男人的压他手的胳膊滑了一下,安德烈猛地从他手下抽出了枪。
      又一次,在生死关头,安德烈赌赢,再一次为自己争取到千载难逢的机遇,拿枪对准了这个人。
      杀死里珂的人正站起来,那人一脸横肉,邋里邋遢,即便里珂死了,也要泄愤地在尸体上踩两脚;强/奸老太太的人正扯掉老人的裙子,不顾一切地把人拉过去,听着她的嚎叫甚至更加兴奋;而被枪对准的这个人,眼神发狂,流着涎水,骂骂咧咧,一口黄牙,狂暴粗鲁,卑鄙下作,手还试图来抢枪,等不及要给安德烈一巴掌。

      凶恶的、暴戾的、下作的、猥琐的、肮脏的、卑鄙的、狂暴的、渣滓一样的、鬣狗一样的暴徒,为所欲为,强取豪夺,活着实在是太让人不爽了,只是因为这种人会缠上自己就由他们逍遥,向他们认输,哪有这种道理,他妈的这世上没有他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能走的路!安德烈咬紧牙,有种不顾一切的快活,他用当年笃定自己必须活下来的倔强稳稳地握住枪。只能说,他热爱报复。
      于是他咧开嘴亮出带血的牙,露出凶狠的笑,扣动扳机:“那就他妈的来找我索命!”

      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擅长杀人。

      再没有人站着之后,安德烈才滑坐到地上,靠着墙喘气。
      除了远处老太太的啜泣声,一切都对他来说太安静了。

      他望着地上的死尸,周围一切都模模糊糊,他仿佛在朝真空中远去,声音和光彩都没有朦朦胧胧,渐渐地,在自己的喘气声中,他听出了几道其他呼吸,响在他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了他身边,留在了他身上,趴在了他背后,贴在他脸边,彰显了存在感。

      安德烈疲累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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