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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叫雾冰 ...

  •   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长。青鸾宫是凤凰族的地界。东西南北,四大神族各据一方,二十八宿就绕在它们周围。亭台楼阁凌空飘举,苍龙宫散淡,白虎宫肃杀,青鸾宫冷傲,玄武宫空濛。由凡人度化而来的宫人们与神族天然不同,真正的天壤之别。不能比,一比就糟,凡人的粗鄙在比较中纤毫毕现,无所遁形。简直叫神族们忍无可忍。可粗鄙者自有粗鄙者的用处——各种苦力、各种需要循环往复的琐事,各种神族不愿出手或不便出手的俗务。比如洒扫,比如清整,比如种收,比如看管某处荒凉的院落。于是神族们得在不可或缺中忍受粗鄙,或是经由教化最大程度地将外露的粗鄙内化。为了使粗鄙尽早内化,教化在新人们初来乍到时就开始了。持续一两个月,起码得让偏狭碎嘴从表面上消失。之后就是将她们重新编排,派到远离主殿的偏远之地去。一般而言,大多数新人的美梦会在这变相的流放中碎灭。再熬个一两年,偏狭和碎嘴就会无可救药地泛起沉渣。常常三两个一伙,猫在某个荒凉的院落中闲话,叽叽咕咕,原形毕露。见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以前她们隔三差五地找我一回,想从我这儿挖些暗事,后来发现我嘴紧如蚌,撬开太难,慢慢就来得稀了。特别是在我一夜白头之后。我知道,白发的我有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老态。白色又不太美好,它与青鸾宫朱红的飞檐斗拱叫板,看上去格外突兀格外晦涩。这样一来,从离青鸾宫“最近”的甘露流到人迹飘渺的仙都,这结果看上去颇合情理。你都想象不出这儿有多荒凉。滕六来之前这儿就我一个人,每天数着花瓣过,过到最后人与花瓣一个样,默默无语。舌头因缺乏语言的浸润而板直、僵硬,常常张口结舌。原来蔓容还会来看我,久久一趟,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彻底寂寥。最近好些,有几个拨来让我教授礼仪的新人,添点人气,成点样子。只是她们和我说不到一处。也习惯了。她们说她们的,我在一旁听,各自无碍。

      这段时常听她们说起朱雀帝的新宠华皎,说了不下百回,每说一回眸子里的光就爆一回,模样是清一色的艳羡和迷恋。仪态万方?千娇百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个个词汇被捡起又扔下,到最后她们说在那样的尤物面前,所有世俗词汇都是缺乏想象力的。

      尤物……

      她们提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的眼神空了。记忆突然贯通,它在撩拨我,让我咂到了多年前那个傍晚的味道。可怕的甜味。作为一个女子,我熟知自己的躯体,也在充汤浴杂役时熟知许多其他女子的躯体。什么叫熟视无睹?这就叫熟视无睹。相同的构造是熟视无睹的起源。注定了我们在看见同类躯体时的无感。可是,多年前那个傍晚我心跳如擂鼓,我头一次感受到来自另一个构造相同的躯体的致命吸引。无法转身,无法挪动,无法离开,只能这么躲在那座荒了很久的露台后头呆愣愣地看。或许应该叫偷窥。那一个半时辰的偷窥毫不留情地楔进我的记忆里。潜伏。除了让我往后的岁月平淡无味外,还让我偏执。我偏执地认为:没有人配称“尤物”,除了她。

      现在该说说她了。憋在心里七十年,这滋味其实并不好受。若不是先代朱雀帝历劫,我想我得憋到山无棱天地合,生生憋成半个哑人,因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开口时突然让它偷溜出去,祸从口出,这点毋庸置疑。自从两年前云薇被绑上断魂柱,割去舌头后,所有的闲话都从台前转到了幕后。她说了什么?其实真没什么,凤凰族的七皇子是只飞不起来的凤凰。不盲的都知道。为尊者讳。谁让他是“尊者”呢?底下的总得捧着上头的,连坏脾气一起捧。不然就要惹祸。我常想,如果哪天我惹祸了,那一定小不了,得是天翻地覆的那种。因为能惹出祸来的,在我,也就那么一桩。与她有关。与先代朱雀帝有关。

      她叫雾冰。七十年前的那个傍晚第一次见到她。没想到初见会是这样的——又尴尬又鬼祟又猥琐。竟然偷窥。之前或之后,给我八百个胆我都不敢!绝对不是存心的。彼时我初至天庭,对任意一处犄角旮旯都有无限好奇。趁无人看管四处乱窜是我的小小癖好。没想到会撞上那样一出:一只巨大的火凤从天边掠过,五彩宝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然后我听见凤凰振翅的声音越来越近,极度的恐惧让我惊慌失措,一脚踏空,栽倒在露台后面。爬起来再看,前头草木吃火一燎,焦了大半。我噎住了,绞尽脑汁想——我究竟做了哪些十恶不赦的事,需要劳烦一只火凤来灭我?!

      再过一会儿才知道,这些都不是冲我来的。冲她。

      我仰头观天,看到火凤尖利的勾爪上带着一颗小小的黑点。绝想不到那颗小黑点是只看上去与野鸭无异的水禽。绝想不到那与看上去与野鸭无异的水禽就是她。因为直到摔下地前最后一刻她都还是只黯淡无光的灰色水禽。我看清楚了,腿短、毛粗、身扁,丑得叫人伤心。有羽之虫三百六十,翻遍了也挑不出这副德行的。啧啧!

      甫入天庭的凡人都这样,骨头没几两重,动不动就在心里为那些千奇百怪的羽族打分。自不量力中带有自鸣得意,我和前人后人没什么不同,会咋舌,会想:哇!那一下摔得真不轻,啧啧!这高度,不跌断几根骨头就算是积了大德了!也是跌惨了吧,她一落地就瘫在那里。停了好半天才踉踉跄跄地往草丛深处去。知道吗?人很少会怀疑自己的眼睛的。与其怀疑自己,不如怀疑别人,与其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不如怀疑别人在装神弄鬼。事情坏就坏在这儿,当时我身旁空无一人,无人为我看到的一切作证。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我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因为只有梦里才有这样戏剧性的蜕变:丑得叫人伤心的水禽变成一个让我心跳如擂鼓的尤物。然后那股可怕的甜味汹涌而出,我顿时目眩神迷。差点儿就要不要命地一路尾随。阻止我无意识的迷乱的,是那只火凤。

      凤凰族内也分三六九等。直觉告诉我,他的品级一定高得让人眼晕。惹上了绝没有任何好处。大祸临头的预感让我爬着逃离时手脚僵硬,碰倒了一尊小石像。他暗金色的眼朝露台这头淡淡一扫,我的魂魄就从头顶飞出去了,半点不迟疑。就在我闭上眼,万念俱灰地等他一记烈焰将我化成花泥时,他朝草丛深处不要命地尾随而去,火急火燎的。白白唬出我一身凉汗!那时年纪小,缓个一两缓的也就缓过来了。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僵掉的手脚忘了刚才的险恶,几个小爬行爬到露台暗处,躲安稳了以后耳朵竖直,眼睛眯缝,集齐所有感官直逼草丛深处。

      先看到她。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说“走”并不十分恰切,因她步态委实奇异:一双脚不停打绊,好似与陆地从不亲近的鱼类,“走”得好痛苦,十步不到就跌一跤,偏偏心又急,走不了了还要爬。爬不了了还要蹭。那种搏命法,走投无路的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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