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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明月何皎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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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阖闾听到勾践的喊声,猛然扬了扬眉。
所有的线终于接上了!
结成一张网。
而他,吴王阖闾,就是这网中猎物。
他真的觉得这一切,非常可笑。
越王勾践竟然把宝押在一个男宠身上?
——而他竟然还压对了?!
他侧头,看着承欢,放低了声音,问:
“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剑上有毒?”
承欢看着他,摇了摇头。
然后又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剑上有毒,但是即使你知道,你还是会砍我,是么?”阖闾好心情地猜着。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
他不是应该很震怒,很生气么?
承欢点点头。
阖闾又挑挑眉,笑得很讥讽。
“扶我站起来。”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承欢的怨与恨一笔带过,反而让承欢无所适从。
承欢想,我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吧?
为什么做了正确的事情,心底却会感到疼痛?
有人告诉过他,复仇的感觉如饮醇酒。他却觉得体内有毒药在冷冷地燃,从身体内部,向外撕扯。
他茫然走过去,看着阖闾。
阖闾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作。
他抬了抬眼,看见承欢脸上那一片茫然的神色。
阖闾轻微地笑了笑。
——为什么砍人的人茫然失措,被砍的人却冷静无比?
他实在忍不住觉得可笑。
脑袋里一阵晕眩涌上来。腿上的麻木感觉里,有一种隐约的痛在搅动着。
他只希望这痛来得不要过于迅速和强烈,因为就在这营帐之外,还有一万士兵,两万敌军,三万敌友难分的吴军在等候着他。
还有岐籍和勾践。
他伸手理了理下摆,双手从衣襟下面掠过去,将伤口处的衣服调整好,那淡定优雅的姿态让人目眩。而后,对着承欢,伸手。
“扶我站起来,请你。”
等站定以后,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承欢,问:“你还恨我么?”
承欢茫然点头,又摇头。
阖闾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凑近了承欢,在他耳边低声说:“借你身体一用。”
那极近的距离让承欢晕眩。
阖闾猛然拔剑。
莫邪的锋刃即使在室内,依然灿亮如银,在承欢的眼底,如星子般瞬间闪过。
勾践在笑。
笑得很甜,甜里又带了几分灿烂,灿烂里还带了点狠毒。
笑得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胜券在握,不可能输了这一仗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不得不这样撑下去。
身后的营帐里,歧籍在伤重中辗转反侧。
——吴王阖闾那一箭虽然没能要了他的命,却也让他不能好过。
而歧籍手底下的三万吴兵,蠢蠢欲动。
若不是他下令杀了几个要奔下高地去的领头羊,早被他们窝里翻了。
但是他不知道还能镇得了他们多久。
阖闾,你怎么还不死?
他在猜测,承欢什么时候动手?有没有动手?
目光所及的低处,阖闾的王帐之前,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
守在王帐门口的士兵忽然开始跑动,有人急急地掀了门帘跑进去,而后又跑出来。
他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又落下去。
他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开始笑了!
2
干将剑。
雄飞雌伏,有缺乃亡。
雄是干将,雌是莫邪。
这两柄以铸剑师夫妻之名来命名的宝剑,来得绝不平凡。吴王阖闾费尽心机想得到两柄剑,最终铸剑师交给他的,却只有莫邪剑。
而干将剑则□□将莫邪夫妻的幼子赤比带着,逃到了泽地。
歧籍在泽地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因为连日逃亡和饥寒交迫,而处于死亡边缘。
阖闾兴师动众来追逐的人,其实,只是一个平凡的幼童,无力为父母报仇,甚至无力保全自己的性命。
歧籍那时身着黑色甲胄,低头看着垂死的孩童,脸色奇异。
他说:“你要死了。”
孩子点头,抱紧了怀里的长剑,抱得如此紧,以至于剑刃都嵌入了他的肌肤。
他却茫然不觉。
“这把剑里,有你父亲的血,母亲的魂。”歧籍淡淡说,“而另一把,在吴王阖闾那里。”
他顿了顿,又说:“你父亲已经死了。”
孩子点头。
他自然知道。
母亲以身殉剑,而父亲被高高在上的吴王杀死,他却无力报仇,因为,他,也要死了。
歧籍又看着他,脸上出现一个奇诡的笑。
在一边的勾践忽然打了个寒战。
因为这笑意,歧籍看起来,竟然那么像吴王阖闾。
也许因为在他们体内,都流淌着同样的黑色血液。
“我要问你借两样东西。”歧籍淡淡说,“你的剑,和你的身体。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就可以帮你报仇。”
孩子很困惑,在他濒死的神智里,他感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诞。
来杀他的人,受了他仇人的命令来杀他的人,说要帮他报仇?
可是他没有选择了。对方是骗他也好,是说的真话也好,他现在又有什么力量去反对?
他点了点头。
他想,自己可以死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死亡竟然是这么艰难,这么漫长,这么残忍刻骨的过程。
泽地近闽,泽民中有很多流传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尸蛊。
这本来是为了捕杀猛兽而产生的奇毒,在濒死的生物上种下蛊种,等生物死亡,它的尸体就被污染。猛兽一旦沾上,必死无疑。
歧籍把这收集来的蛊种拨在孩童身上,孩子的死亡持续了整整三天。死时全身溃烂,不复人形。
在整整三天里,干将剑的锋刃都嵌在孩子的身体里。三天以后,原本带着雪亮光芒的剑刃,已变成奇异的黑色。
“阖闾会死在这把剑下。”歧籍低头看着剑刃,说,“他必须死在这把剑下!”
勾践也相信这一点。
歧籍偷袭阖闾而竟然失手,让他觉得很愤怒。
只要让阖闾受一点点伤,在干将剑下受一点点伤,他就会死!
可是,甚至连这,歧籍都做不到!
他只有寄希望于承欢。
眼下吴国营帐中的骚动,让他满心寄望,他的想法已变成现实。
猛然间,吴国军队里吹起了号角。
王帐前的士兵,向左右走去,肃穆地排列在两旁。
勾践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他眼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缓缓地从王帐中走出。每一步,都庄穆而优美,那步伐仿佛走在朝堂上猩红华贵的地毯上,一步步走向尊荣,而不是在此刻烈焰灼灼的战场上,每一滴汗都流成了血。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落下去,落到底,落到深不可知的地方。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那是岐籍掌握的三万吴军中,无数交头接耳的声音。
“吴王没有死?”
“大王没有死!”
那声音带着惊疑传播出去,而后又化作惊喜和愤怒的声浪反弹回来,一波波地,几乎要将他击倒!
他咬牙,愣愣看着阖闾向他走来,站住了,展开一个优雅的笑容。
“世子,久违了。”他像是想起什么,晃了晃头,又开口说,“哦,现在应该称你为越王了。”
那声音是他的恶梦。
他盯着他,看他深黑色的眉眼,看他高贵深邃的容颜,看他那骄傲里带着悲悯的笑容。
无懈可击!
他失败了。他,越王勾践,败了!
阖闾又左右看看,浅浅一笑。
“三万吴军,多谢越王替我照顾。却不知歧籍何在?”
“我在这里。”勾践身后,有人冷冷地说。
歧籍越众而出,来到勾践身边,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阖闾。
“见到大王风采如昔,下臣倍感欣慰。”歧籍冷笑,“不过,大王当真毫发无伤么?”
阖闾也冷笑。
他走回去,从士兵中抱起一个人,以温柔的姿势抱着,回头问:“你们很意外么?”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是承欢。
承欢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按在阖闾的肩头,浑身抽搐。
腿上长长的伤口,在汩汩地冒着血流,很快的,在脚下淤开。
阖闾笑了。
笑意温柔,而且快乐。
“你们让他用干将剑伤我?可惜,被伤的人是他。”
他以快乐的口吻说:“你们下了很重的毒是么?我会好好观赏他的死亡的。”
歧籍冷哼一声,忽然产生一种全身虚脱的错觉。
他这才感到,自己腹中那一箭,伤得有多深,有多痛!
这该死的阖闾!
他身后的吴军又鼓噪起来。
猛然间,一个将军排众而出,大喝:“歧籍将军,吴王未死,我们怎么可以叛!”
“吴王未死,你们就不跟着我了么?”歧籍冷笑。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而他却追之不及。
那真是糟糕的感觉。
阖闾也笑。
秋风细细,而骄阳依然如火如荼地,照得大地一片茫茫,但是他很冷。
他其实很怕冷。和伍子胥一样。
只是他不表现出来。
王者是不能有弱点的,一点都不能有。
他还很怕疼。
像现在,下半身那麻木中微酸的痛楚,渐渐钻了上来,钻入五脏六腑,如同万蚁攒动般,那让人发疯的痛。
可是他还是在笑,笑得恬静优雅,快乐从容,一派王者风范。
“歧籍,你降了吧。”他笑着说,“寡人赐你全尸。”
他并不指望歧籍会投降。
他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
自己叛了吴王僚,后来,自己的弟弟,同父同母的弟弟夫椒也背叛了。
他从来就认为,背叛是天经地义的,忠诚才是让人惊奇的。
只要你有背叛的资格。
他亦喜欢玩味那种将对手逼入绝地的感觉。
歧籍伸手捧腹,冷哼。
“我不降。”
阖闾点点头,而后,对着歧籍身后的吴军,锐声说:“歧籍叛国,罪无可恕。你们现在倒戈相向的,可以免罪。杀死歧籍的,上三阶,赏千金!”
吴军互相看着,一时间,出现了一片寂静。
只有远远的蝉鸣,恍如一梦地,传了过来。
在这蝉鸣声里,渐渐的,响起马蹄声。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对垒的两军之中,那暗涌越来越鲜明。
“大王!”有人骑着马,自战场的一侧奔入,高呼,“末支将军的队伍来了!”
队伍忽然鼓噪起来。
歧籍身后的一名将领,猛然拔剑,砍向歧籍。
歧籍怒哼一声,侧身闪过。立时有两个亲信卫士长戈挥出,那暗算他的将领瞬间被长戈当胸刺透!
但是侧面又有几人,挥舞着手中武器,向他杀来!
霎时间,勾践那边的阵地上,忠于歧籍的吴军和倒戈相向的吴军开始混战起来,分不清到底倒下去的是谁,在杀人的,又是谁?
勾践皱了皱眉。
“大王,怎么办?”身边的越国将领灵姑浮微微躬身,问。
他微微一笑。
他很享受这称呼。
只是,不知道还能享受多久?
这想法引起一些微忧的心情。
他长嘘一口气,淡淡地说:“命令越军不得涉入吴军内斗,另外,分兵一万,去拦着末支,不许开战。”
他又看向阖闾。
那黑衣的王者,依然抱着怀中颤抖流血的承欢,看着眼前的杀戮战场,微微含笑的,仿佛这血腥场面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勾践咬牙。
“派人到吴王的阵地中去。”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吸入鼻翼的,全是空气里的血腥味,“问问他,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肯撤兵?”
3
“承欢。”
阖闾温柔地唤他。
“你看见了么?”他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轻吟,“‘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可是现在,我们吴国的精锐,却在这里自相残杀。”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底不停,帮承欢把脚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阖闾划在承欢身上的这一剑,只是为了迷惑岐籍和勾践,因此伤口虽然大,却开得很浅,包扎之后,承欢立时行动自如了。
王帐之内,只有他们两人。
阖闾不愿也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进入这里。
承欢下地走了几步,抬眼看着阖闾。
“那些人……”他开口问。
“怎么?”
“那些在外面战斗的人……”承欢困惑地问,“他们不是因为忠于你,才反抗岐籍的么?”
阖闾轻声嗤笑。
“当真忠于我,就不会跟着歧籍反叛了。”他说,“即使之前是受到了蒙蔽,那么昨日也该醒悟。但是他们却要等到末支的大军来袭才醒悟。他们是忠于我,还是忠于他们自己?”
他又看向帐外那杀戮战场:“所以我按兵不动,让他们自相残杀。”
他说着,忽然晃了晃身体。
“你怎么了?”承欢侧首,问。
他心底还不是很紧张,虽然他砍了阖闾的那一剑有毒,但是阖闾是吴王啊!
吴王会对付不了一点小小的毒药么?
他以简单的思维想着这些,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其实在心底,他是不喜欢阖闾死的。
阖闾玩味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说:“过来扶着我吧。”
承欢不解。
一阵奇异的红潮卷上阖闾的脸庞。
他倒了下去。
使者回来的时候,勾践正在温酒。
将白银的细长酒器浸入冒着袅袅白汽的青铜方尊内,而后恬然如处子般地,静静等待。
帐外还在喧嚣。忠于吴王的势力,和忠于歧籍的势力,在激斗了两天一夜后,终于两败俱伤地,分开在两边扎营了。
有趣的是,除了他们,谁都没有动。
被越兵围着的,吴王阖闾的军队,没有动。
围困着吴王阖闾的两万越兵,没有动。
而最外围又困着越兵的末支,也没有动。
真是个死局。
勾践想着,出神地看着袅袅白气。
水温很热。
一看到清澄的水,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次,以最屈辱的姿态委身在一个男人的下面,仅仅是为了水,仅仅是为了水而已。
他感到困惑的是,自己想起这一幕,不是应该感到屈辱,感到仇恨么?
他为什么会怀念?!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将银质酒器从水中提出。
酒已温。
怀念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谓感情这种柔软的东西,因为太过柔软了,所以比利器更能伤人。
他越王勾践,只想伤人,不想伤己。
他就这样拿着酒器,慢慢地走出自己的王帐,走进歧籍的帐中。月色如水,照着死寂的战场,仿佛千秋明灭,都在眼前一刻。
他为了这样的月色,忽然很是感动了一下。
在走进岐籍的大帐之前他偏了偏头,看向低处的阖闾大营。
那里灯火通明。
大约吴王阖闾,今夜和他一样,是睡不着的吧。
承欢是□□将剑砍伤了吧……
他微微恻然地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滋味呢。
希望阖闾怜悯他,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勾践这么想,又觉得不可能。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勾践一身白衣,恬然如处子地,捧着酒器,缓缓走进了歧籍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