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六合》一只小火腿

1、当回英雄

　　中靖元年。

　　潞州城的幡子在劲风的卷席下瑟瑟作响，发出一阵阵宛若鬼泣的低吟。

　　落雪了。

　　雪还夹着些水滴子，劈头盖脸的淋下来，湿漉漉、泥泞泞。地上残存的积雪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踩着，冻上又化开，成了一滩滩脏污不堪的水。

　　往年这个时节叶子都还没落齐，今年却是反常，冷的出奇。坊间都说，这许是因为宪宗薨了，身后无子，继位的是个远房族弟，总归不那么言不正名不顺。真龙显神通，老天都应了。

　　胡饼店的小二抱着一筐子刚出炉热气腾腾的饼子，刚一出店门口，就被吹来的一阵妖风冻得一激灵。

　　他缩了缩脖子，吆喝起来：“还热乎的胡饼嘞——要者相间不须过——”

　　烤熟的芝麻香气好像带了钩子，从鼻子直勾勾下去，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拴在了一起，猛地用力一抬，拉出了天灵盖。勾的几个脚夫过来询了价，买了饼子，在街边掰着吃起来。

　　街角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孩子看着不过十来岁，瘦脱了形，被这香气吸引着，提线木偶一般，一步一晃的挪到了摊子跟前。

　　阴郁的天光洒在色泽金黄的酥饼上，朦朦胧胧发出难以企及的光。

　　“哪里来的乞索儿，好生晦气，快给爷滚。”小二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

　　饥饿让这小乞丐失去了理智，他直勾勾地盯着脚夫手里的饼，眼睛里流出狼似的渴望。

　　脚夫突然起了兴，把饼子掰下一小块，朝小乞丐招了招：“想吃？”

　　小乞丐狠狠地吞了口口水。

　　脚夫哈哈一笑，把饼子往地上一丢：“赏你了。”

　　饼块在半化不化的乌突突的雪水里滚了几滚，吸饱了脏污。小乞丐猛地扑过去，把它塞进嘴里，三口两块吞了下去，之后又用渴望的眼神望向脚夫。

　　“还想吃？来，叫声阿耶，就再赏你一口。”脚夫又掰下一小块，逗狗似的招呼他。

　　小乞丐着急的啊啊叫，手舞足蹈，却发不出人声。

　　围观的小二嘲笑道：“哟，还是个哑巴。”

　　脚夫得了趣，指指自己裆下：“不叫也行，从这钻过去，就再给你一块。”

　　那小乞丐犹豫起来，迟迟未动，冻得发青的脸上涨得通红，身上不知是冷还是什么由头，抖得厉害。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脚夫等的不耐烦，骂道：“好个乞索儿，给脸不要脸，要钻就快钻，不钻就滚！”话音刚落，周围就爆发出一串不怀好意的起哄声。

　　不知是谁在背后踹了小乞丐一脚，他踉跄着倒了下来，手撑在冰冷的地上。他头上竟冒出豆大的汗来，咬紧了牙，在众人的嬉笑声中一点一点朝脚夫爬了过去。

　　眼瞅爬到了，脚夫把腿一岔，志得意满地撇着他。

　　突然人群中一声高斥：“市井无赖，休得在此无理，且吃你阿耶一脚！”

　　只听见“扑通”一声，那脚夫竟然被人从背后重重一脚，踹飞了出去！连带着他手里的饼子都被甩出恨不得两丈远。

　　这一脚着实够狠，脚夫一咕噜倒栽葱似的倒进雪水里，摔的个鼻青脸肿。慌慌张张站起来，正要大骂，却发现来的是个身量颇高的少年，剑眉星目，身着打了补丁的寻常袍衫，掩不住的英武之气。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此人正是潞州一霸，诨名武雀儿。

　　这少年长得虽然端正，但天生神力，一言不合就动手，三拳下去就能开染坊。平日间横行乡里，惹出不少官司，因肩头绣着只雀，时间久了，大家便以此相称。

　　脚夫一看是这泼皮，窜天的气焰登时矮了下去，谄笑道：“是小的不长眼，碍了您老人家的道。”

　　围观众人生怕惹上麻烦，瞬时作鸟兽散，走的当真是干干净净。

　　武雀儿眼见着脚夫挑着扁担一溜小跑走了，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但是今天这滴水之恩，你倒也不必涌泉相报——”

　　说完他一低头，原想着那小乞丐本该跪地谢恩，却发现那厮早就没了影。再定睛一看，竟是跑去追那滚远了的饼子去了。

　　武雀儿本就是临时起意充了回英雄，对方却并不领情，好像是抛媚眼给了瞎子看，虽然四下无人，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他三步并作两步，把小乞丐拎了回来，沉声讽刺道：“都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早知你如此贪吃，就该让你受受那胯下之辱……”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咔咔”的异响，竟是那小乞丐吃得太急，噎住了，嘴里被饼子塞的满满当当，眼睛直往上翻。

　　武雀儿吓了一跳，朝着小乞丐后心咣咣两掌下去，不料那孩子吃不住力，一下子被拍倒在了地上。好歹这一折腾，随着呼噜一声，卡住的饼子是呕了出来。

　　有了这一遭，小乞丐总算是回了神，用油污的袖子蹭了蹭满是雪水的脸，充满感激的对救命恩人一拜。

　　武雀儿自觉没了意思，本欲摆手离去，那小乞丐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武雀儿回头一瞧，倒是一愣。

　　眼前这孩子脸被擦了半干，除去灰土的地方意外的细皮嫩肉，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样貌。眼角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噎的，发红泛着泪光，整个人在寒风里发着抖，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先前没养活的那只兔子。

　　武雀儿到底是少年心性，心下一软：“你叫何名？家在何处？可有家人？”

　　对方指着自己的嘴，一概摇头。

　　“你是口不能言？耳能听否？”

　　小乞丐连忙点头。

　　武雀儿看看地上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饼子，思量了一下，粗声道：“别吃这腌臜东西了，跟我走吧。”

　　***
　　赶上申时时分，汤饼店里往来食客不绝，人声鼎沸。一进门，扑面而来的热气和声浪几乎蒙住了脸。

　　武雀儿大摇大摆进了店，扔下几枚铜钱，高声道：“来碗热乎的。”

　　跑堂的得了令，一遛小跑的进了后厨。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被端上了桌。

　　武雀儿取了木筷，把碗朝前一推：“喏，吃吧。”

　　这面看着不甚精致，汤里泛着油星子，顶上飘着一小撮羊肉臊子。

　　小乞丐抱起粗瓷碗，连筷子都顾不上用，呼噜呼噜就喝了起来。半碗下肚，只觉得通体舒泰，头上也浮起一层薄汗。

　　腹中有食，心里才有了余量，一抬头，却见武雀儿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不对，是盯着自己抱着的那个碗。

　　小乞丐这才发现，救命恩人面前空空如也，敢情是囊中羞涩，就点了他这一碗。

　　他有些赧颜，赶紧把碗放下，用袖口擦了擦碗边，怯生生地朝武雀儿推了过去。

　　武雀儿一扭头，粗声道：“我不饿。”

　　话音刚落，就听见腹中传来“咕——咕——”两声巨响。

　　许是坐的近，店里如此嘈杂，依然压不住这肚子唱歌，武雀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正欲发作，却看见那小乞丐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认真地把碗推的更靠近了些。

　　武雀儿只恨自己肚子不争气，把碗端起来，一边吃一边恶狠狠地说：“问你叫什么你也不知道，又这么爱吃饼，干脆叫阿饼好了。”

　　小乞丐倒真心实意的感激一笑，似乎是对这个名字很合心意。

　　武雀儿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对方竟然很捧场，立刻膨胀起来，又叫了一遍：“阿饼？”

　　新有了名字的小乞丐立刻点点头。

　　武雀儿高兴极了，接着问：“阿饼，你平日住在哪里？”

　　阿饼想了想，比划了半天。看对方一脸迷惑，便用指头蘸着洒出来的饼汤，在桌上写了一个“庙”字。

　　“城外那间破庙？这天气住在那里未免太冷——”说到一半，武雀儿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识字？”

　　单看这汤饼店里的人，有一说一，别说写字，就连能认字的大抵也是寥寥无几。眼前这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口不能言，字却书写的工整，多少让人有些起疑。

　　“你既识字，想必也是好人家的，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阿饼低了低头，继续写：“流民。”

　　契丹侵扰，战火连天，兼逢北地大旱，饿殍遍地，流民更甚。

　　这世道本就不是平安的世道。想来阿饼流浪途中失了家人，又忘了过往。他年纪看着不大，身有残疾，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

　　武雀儿心里不禁又生出些豪情，拍了拍阿饼的头：“别担心，以后跟着我混就行了。”

　　阿饼睁大眼睛，正欲写些什么，突然感觉原本熙攘的店里安静了下来，好像滚开的锅里被浇进了一壶冷水。一股寒风涌入，几个穿着胄甲的男人进了店，看着是刚下了值的守城士兵。

　　跑堂的立刻笑着迎上去。带头的中年男人环顾了一圈，一撩外袍，阔步坐下，把随身带的横刀“咣”的拍在桌子上，气派很足的叫了几碗汤饼。

　　武雀儿瞥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句：“百夫长又怎样，不过是朝廷养的一条狗。”

　　阿饼紧张地拉了拉他，还好武雀儿声音不大，没有引得那群人注意。

　　眼见兵大爷没有为难的意思，店里慢慢也开始有细细碎碎的人语声，但那几人的交谈声还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

　　“李克留这狗贼，让他勤王不去，反倒跟我们过不去……”

　　“此番燕王被那契丹狗贼绑走……时局有变……”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被领头的那男人的低声喝斥打断：“莫论国事！”

　　众人诺诺。

　　武雀儿自打这帮人来了就心下不喜，闷头把一碗面吃了个底朝天，准备招呼阿饼离开，却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人也跟害了病似的抖了起来。想必阿饼之前吃过官兵苦头，才会如此失态。武雀儿唤了两声“阿饼”，对方无甚反应，只好伸手去扶。

　　阿饼整个人任由着他拉起来，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出了门。

　　这一番折腾的功夫，外面的雪停了。

　　武雀儿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道：“时候也不早了，你是要回那破庙吗？”

　　阿饼像失了魂，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沿着铺满青石的路去了。

　　武雀儿往西走了两步，到底是不放心，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个小小身影越行越远，还没转过街角，就滑了一跤，吃了个狗啃泥，刚爬起来，又被路过的牛车带倒了。只把他恨得一跺脚，暗道：“真是个灾星！”

　　嘴上抱怨，人却动的很快，跑过去把阿饼拔萝卜似的提了起来：“帮人帮到底，送到佛送到西，去我家凑合一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