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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 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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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A大电梯坠落事故是一桩轰动一时的大事。出事的是全国一等学府,惨死的是些芳华正茂的女孩,而且,又是在新生报到日这样热闹的时候。
据说那天天气很好,平素宁静的大学校园里难得熙攘,到处是拖着行李的新生和杵在校园复杂地图前琢磨的新生家长。
出事的宿舍楼有十二层高,是个庞然大物,前一年新建好的,校方斥资极高,设施条件很好,被戏称做“公主楼”。内里,每层十二间大屋,四人一个大屋,每间大屋里有公用的休息室、卫生间和浴室,而各人独住的小房间是独立的,单人间,宽床高柜和阳台一应俱全,还给配了穿衣镜。
新生入住前,大楼里的消防、安保设施是专人一再检查过的,电梯更是检查中的重点项目,从暑假到开学查了好几次,每次都说是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九月一号最热闹的时候,一楼门厅里尚还站满了等着坐电梯上楼入住的新生,叽叽喳喳地互相介绍着自己的来历和专业,倏地便听见一阵刺耳的金属声,继而是关起来的尖叫和一声巨响,载满了人的大电梯从十一楼直坠入负二层。
速度之快,远超正常坠物。
九个女孩,全是大一新生,无一幸存。恰逢年少,又是考入高等学府的佼佼者,她们本该有一片光明的前途。
救援人员赶到负二层时,地下灯光昏暗,紧闭的电梯寂静无声,唯有殷红的血从门缝里缓缓流淌出来。门被消防员撬开,里面堆在一起的人死状惨烈。
事后调查发现,电梯上面的承重钢丝绳是被齐齐割断,断面平整如镜,而底部的缓冲器则呈烧毁状,然而几分米之外的墙壁却完好无损,没有高温痕迹。
诡异极了。
学校管理部门和大楼施工单位的高层被全数撤职,然而历时几个月的多方调查全无成果,除了施工过程中有个小包工头得了两天感冒然后伪造病历本在社保局多报销了两百块钱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别的什么也没查到。
到了十二月,社会舆论关注度始终居高不下,调查方只得对外宣称是某个螺丝钉没钉好,相关人员已经问责云云。草草了事了。
没过多久,得了“解释”的公众便淡忘了这件事。
但在公安系统内部,这仍是一件记录在册的悬案。
……
坐了不少人的517会议室里没开灯,窗帘关着,大门锁着,投影屏上的幻灯片缓缓放着当年的案件照片。
满是鲜血的电梯,血肉模糊的尸体,悲哀欲绝的家长。
空气里很静,只有主持台上扎马尾辫的女警员低沉的声音。
“遇难的九个女孩来自全国各地,只有洛文佳和一个姓许的女孩是A市本地人。九个人在家庭背景、学科专业方面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洛文佳毕业于本市一所相当昂贵的私立高中,因父亲投资失败,家中一时资金困难,无法按原计划赴英国留学,退而求其次参加高考,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入A大美院。
“据当年美术学院报到处负责人的说法,事发当天,没有人陪同洛文佳入学。也许是新生对新环境不熟悉,洛文佳在报到时显得格外紧张,有些手忙脚乱。而且,人脸录入系统在轮到她的时候忽然出了故障,画面一片模糊,连人影都看不见。
“电梯坠落后,洛文佳的母亲在当天下午乘飞机从H省赶到,哭了很久,很绝望。似乎父母女儿三个人在那段时间关系闹得很僵,父母正准备离婚,女儿独自赴学。直到下葬,洛文佳的父亲洛斌都没有出现。”
她说完了。
此时,昏暗的会议室里,屏幕上的幻灯片在最后一张定格。
一个在郊外马场骑着马的高个女孩。家世优越,擅长马术,她一身飒爽的骑装,直视镜头,微微抬着下巴,神色从容,是个高傲的人。
这个叫洛文佳的女孩已经死了。
但,她的指纹出现在死后五年一桩谋杀案里的剪刀上,而且指纹痕迹很新。
很静。很久没人说话。
许愿坐在会议室最角落,坐在微蹙眉头的刑若薇的影子里。所幸这时候人人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与震骇里,没有看见她的表情。
面色发白,额上有冷汗。像一根紧绷的弦。
任谁坐在刑侦局听别人语气严肃地议论自己的死亡事故,又在屏幕上看见当年的种种照片,都不会太好受的。
更何况,刚才她在事故照片里看见了爸爸。从来没有见过那副模样的爸爸,总以为爸爸那样顶天立地的人是不会哭的。
还看见自己的尸体。
难看极了。哪里还有个人的形状,破碎成了个膏状物,一眼看去血糊糊的找不到脸,再一看,原来正对着镜头的就是脸,五官全都模糊了。
吓人。
——好在那时候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没什么疼的印象。
只记得可怖的下坠失重感。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良久良久。
扎马尾的女警员走上主持台,动了动鼠标,关掉了刚才的幻灯片,点开了桌面上的另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一些旧视频,是五年前警方调查那起事故时四处搜集的。有当天宿舍楼一楼大厅的监控录像,有学生会在报到处录制的迎新视频素材,有事故后的家长访谈。
这些视频和刚才的幻灯片都是五年前的事故调查组用过的,那时候分析来分析去,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分析出来,东西最后全存在旧档案里几乎无人问津。
女警员点开了那个迎新视频。
“秋高气爽,九月金阳,今天是A大新一届学弟学妹们入学的日子,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让我们看看……”
投影屏幕上,A大学生会新闻中心的学生主持手里拿着话筒,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前,脸上照着九月的阳光,兴高采烈。
她欢快而期待的声音与此时此刻会议室里的寂静恰成对照。
出了那样惨痛的死亡事故,据说那年的迎新视频最终没有做,只剩下这些还没剪辑过的长采访素材。
画面随着女主持朝着新生报道的大广场靠近。广场上阳光灿烂,各学院有序摆了桌椅棚子,顶上挂着学院名大横幅。新生在横幅前排着队,有的刚互相认识,正出于礼貌而有说有笑着,有的腼腆,只跟身边的家长说话。
女主持走向财政金融学院的棚子。
这里排了很多人。
也许是好看的人总能在人群中被人一眼看见,女主持没犹豫地走向一个手里拿着学校新地图挡太阳的姑娘。
这姑娘很漂亮,但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正打着哈哈应付着前面男生的殷勤。
“真的很不错的,”那男生说,“我直系学长说他们家的土豆泥是一绝。”
“啊,是吧……哈哈……”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改天一起去啊,我带路。”
“不了不了。”大概是怕被拒绝的人尴尬,这姑娘顿了顿,又瞎补了一句,“我土豆过敏的,哈哈……”
男生露出失望的表情。“喔……”
这时候女主持走到了,手往姑娘肩上轻轻一敲,笑道,“学妹你好!”
“诶?”那被敲肩膀的姑娘看了看满脸笑容的女主持,又朝着镜头这边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正被拍,倒也没拘谨,笑了。“学姐好!”
“学妹是财金的新生吧,哪里人啊?”
“本地的。”
“噢,那就不巧了,”学生主持露出个夸张的节目式失望表情,“漂亮的小学妹是本地人,心怀不轨的学长学姐们就没办法借带你熟悉环境的借口套近乎了,你肯定对这附近好吃的好玩的了如指掌,对吧?”
姑娘略怔了怔,然后才答,“……是啊。”
“那你有什么好地方推荐给同级的外地新同学呢?”
姑娘稍微想了想,很认真地一一说了起来,大餐厅,小馆子,公园,博物馆,方圆几公里内的地方好像就没她不知道的。
——当然没有她不知道的。
跟人约好了一起考A大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把这附近好玩的去处全都查遍了,心心念念要跟他一起去,甚至连各家餐厅的尝吃顺序都拿纸仔细写好了。
结果她是一个人来的。所有的计划都作废了。
学生主持笑说,“学妹说得这么详细,我们新闻中心都可以省掉自己做‘周边介绍’这个栏目的力气了,直接把你放出来就行。”
姑娘笑了笑。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学生主持带着摄影师往另一边走了,去采访别处的新生。
屏幕上九月秋晴,惨事还没有发生,广场上熙熙攘攘,学生主持热情而欢快,被采访的新生有的腼腆有的健谈,展望的都是美好的未来四年。
视频又放了七八分钟,昏暗的517会议室里,有人微微抬起一只手。
主持台上的女警员微微一怔,鼠标按下暂停。“……程顾问?”
她怔愣不是因为这个人抬了手,而是因为没见过这个一向波澜不惊的年轻人如此难看的脸色。会议刚开始时他的神色就已经很沉,这会儿就更是。
声音和脸色一样沉。“放大视频左下角。”
女警员照做了。
视频上的学生主持已经在广场上走了一大圈,左下角恰是方才财政金融学院的位置,仍是排着很多人。但距离远了,那一块已经很小,很不显眼了。
“再放大。”
“好的。”
连着放大几次之后,视频变得有些模糊,财政金融学院的横幅在画面正中,新生们说着话排队。
这模模糊糊的静止画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播放。”他说。
“好。”
按下播放后,画面上这块被放大数倍的地方动了起来,有人扇风,有人打呵欠,学生主持欢快的声音正采访着远处法学院的新生,跟财金学院这一片角落里的画面毫无关系。
刚才被采访的那个漂亮姑娘仍在这里,面容模糊看不清,但从她的肢体动作来看,她正跟什么人说着话,因为她方才用来挡太阳的地图这时候展开了,她一手拿着地图,一手在图上指,像是在告诉什么人某个地方该怎么去。
但是——
她说话的那个方向,没有人。
但她绝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着说着,也许是什么地方说的不明白,揉了揉头发,大概是有些伤脑筋的样子。于是前面那个之前试图邀请她出去玩的男生也转过身来,朝她说话的那个方向说了些什么,帮她作补充。
视频上,他们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几分钟后,也许是说完了,男生转过身去,漂亮姑娘继续用折起来的地图挡太阳。但财政金融学院前的几条长队忽然依次让开一个一人宽的通道,像是什么人从中走过,朝着视频边缘走过去了。
但是,没有人。
视频结束了。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秒,财政金融学院前的几条长队让出通路,却看不见是什么人从中走过。
会议室里静极了。
扎马尾的女警员望着屏幕上那个无人走过的通道微微张着嘴,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
说不定真是鬼。
“程顾问……”她半天回不过神来,“是怎么看见这里有异常的?”
这是原视频画面里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若不是专盯着这里看、看得很认真,哪里会发现有人对着空气说话的异样场景?
他没有回答。
他当然会一直看。
站在这不起眼角落里那个拿地图挡太阳、刚才跟学生主持说了半天A大附近好吃好玩去处的、对着空气说个不停的,是他爱的姑娘。
刚才的视频大概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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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程楚歌走得很快,不知是去了哪里。
许愿跟在皱着眉头的刑若薇身后往办公室走的时候,路上听见有人低声议论他。
“程顾问今天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当然的吧,谁想得到青山园这个案子会莫名其妙和五年前A大的事扯上关系。听说他家里人已经移居德国,去年独自受邀回国,跟秦大队提的一个条件就是要查A大电梯事故的内部资料。”
“为什么?”
“好像去世的学生里有他认识的人,说不定是表妹?”
才不是表妹呢,许愿心想,是他女朋友——被他甩了的那种。
她开始回想报到那天她在广场上究竟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怎么视频上看上去她像个对着空气指手画脚的傻子。
记不太清了。
再想了想,那时候貌似是有人问路。
——个子很高。
——一个女孩。
——拖着一大堆行李,没人在身边搭把手,很辛苦的样子。
——背上还背了个画板,可能是美院的。
……后来还见过一次,好像是在电梯里,那女孩行李太多了,占了很大一块位置,很醒目。
许愿背上一凉,蓦地脚步一顿。
——洛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