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廿四味

9、端阳

　　经过了两次与那位江小姐的针锋相对，我开始佩服起西门寂来。在一朵小花面前就一面担忧，似乎还心怀愧疚，而在他对着那江小姐的时候却总是那样云淡风轻，就当作没有发生过一般，这让我想起当初我被余大夫狠狠地敲了下头的事，真不是一气人。只知道在那边尽职地替人家把脉、调药方却不去道个歉，人家大小姐一名不气才怪。
　　而且除了苦了那江小姐了以外，我的苦也不徨多样啊——
　　快要到晌午，热辣的太阳直直地照下来，晒得我整个身体都蔫蔫的。那个在小晒场上翻晒着苍术和马钱子西门寂在我眼中变成了两个身影，然后又幻化出三个，复又变回一个，瞬间又生出四个来……我拼了命地摇摇头，瞥了眼四周的花草树木，这个时候想要找个可以遮阳的东西可不容易啊。
　　“请问西门寂公子是不是住在这里？”一个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身穿束袖衣和束脚裤的男子从山下的小路走了上来。
　　这个人看上去黑壮健硕的，装束又和平常来看病的百姓不一样，这人难道也是有什么怪病的？
　　西门寂回头应道：“我是，这位大哥有何贵干？”
　　“我是富来驿站的人，来送包裹给你的。那，这是你的包裹。”那男子把包裹递到西门寂手里然后就转身下山了。
　　西门寂拿着那个包裹，也不管当空的烈日，打开了用两层麻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拿出了几样分别扎好用油纸包着的药材，两本封面有点磨破的书，最后他抽出一张便条，一手扬开便条，飞快地读着里面的内容。
　　他先是舒了舒眉，吐了口气，然后眉头慢慢拧回去，紧得可以在眉心处打个结，强烈的阳光之下，我还是可以看清他那带点黯淡的眼神。
　　揉了揉额角，他唤了个小厮把那些药材和书拿到屋子里，自己则往江小姐的小木屋里去。
　　像往常一样轻敲了两下门，西门寂便推门而入，里面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似乎那江小姐并不想理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找她们西门寂。
　　“江小姐，西门今天过来，有两件事想要和你说的。”
　　或许我真如西门寂说的那样我的能力有所提高了。像现在这样的距离这样小声而又有阻隔的话语，只要我想听，我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就听到了。
　　“说吧。”江小姐慢悠悠地说，伴带书页翻过的声音。
　　“江小姐，前两次西门寂出言不逊对小姐多有得罪，对不起。”想不到西门寂道起歉来居然那么爽快，但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命是我自己的，你怎么说其实无阻于我的决定。”江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话虽然有刺但是却是对的。而且，我也早已不是那个能够恣意享受耍脾气的小姐了。”
　　“江小姐，别要那么泄气。我刚收到师父给我的来信，他说找到了一些可以减轻你现在病症的方法。”
　　“是吗？那是不是还找不到解救之法？或是根本没有解救的方法？”
　　西门寂静了下来，我听到纸张被揉紧的声音，之后江小姐合上书的声音。
　　“把信给我看看吧。我是病人，我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怎样了。”
　　西门寂把信给江凝碧，屋内如一下子跌入万籁俱静的深渊中，连西门寂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的声音我也听得真切。
　　“你知道吗？虽然岳阳每年都会举行赛龙舟，但是爹爹却从来都没有让我出门去看过。我只能在龙舟赛后抓几个下人来问问到底怎样。打我记事以来，每一年我都会央爹爹让我出去看赛龙舟。好不容易，今年五月初四那天爹爹答应我让我和娘一起去看赛龙舟。那天晚上我兴奋得拉着小翠一直一直地说着我的喜悦之情，因为今年的端阳会和以往很不一样。可怜的小翠耷拉着眼皮陪我疯到三更，下一刻就要会周公了，此一刻还得附和着我的话。”
　　过了良久，江凝碧竟自言自语似的说起了今年的端阳节。
　　“吃早饭的时候，我心神已经被那些在江边敲响的锣鼓声唤走了，根本没有吃下什么，一直就催促着娘要快点出门。几经磨蹭，我们才出门。节庆的彩旗早已经挂满了整个岳阳，街上万人空巷，全都去到江边看热闹了。那喧天的锣鼓声，还有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声不断地飘进我的耳里，那一瞬间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着一般，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心潮澎湃和热血沸腾，整个人瞬时神采飞扬。”
　　“你有看过真正的龙舟比赛吗？”说了一大堆，江凝碧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西门寂没有作声，只听见江凝碧又再说起了端阳赛龙舟的盛况：“岳阳的每一个人都非常重视端阳，乃至于这里的龙舟赛是整个大宋里最热闹的。莫要说附近的乡镇，就是整个湖南的城镇每年都必定派龙舟过来趁景参赛。而近几年，就连两广的龙舟队也会过来比赛。而江家的龙舟队今年就是要继续把那头名的吉祥金龙舟瑞气顶戴揽于手中。”
　　“为了犒劳那些水手们，一般的龙舟队都会在江边摆出万人龙舟宴，除了队员之外，凡是镇上的男丁皆可去。早上龙舟宴过后，男丁们就会在江边敲锣打鼓，有法师会跳祈福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江面上飘着的来自各地的彩龙舟，他们被装扮得五彩纷呈，船头上挂着的是各自的名号的锦旗与岳阳的龙舟在端阳的细雨中一同应景。皮肤黑得发亮的水手们穿着绣有锦绣祥瑞挑花图案的短衣短裤，悠闲地划着桨，让艳丽夺目的彩龙舟从江的这一段漂到那一段，然后又回过头来沿着对岸江边再划回来。一连好几十条彩龙舟在江面上似是连成一气如一条从江底串出来游戏人间的神龙般震撼人心。”
　　“即使我是坐在江家大本营里，但是外面震天的欢呼声，看着在营前走过的各式各样的人，还有那一只又一只五光十色的龙船都让我惊叹不已。阵阵水气扑来，我竟没有对那腥味有丝毫不适，反而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龙舟上握桨划水，在江水的洗礼下接受着群众的欢呼与喝彩……”
　　“阵阵的欢呼声中，我忽然觉得爹爹就只会让我来这么一次，没有下次。看着帐外人头CHAN动，我也非常明白为什么爹爹以前一直不让我来观看龙舟比赛。那些水手们虽着短衣短裤，但是大都还是赤着上身，露出晒得黝黑的健壮的肌肉，豪气地往身上洒着雄黄酒。”
　　“那一闪而过的担忧与无奈很快就被紧接而来的赛龙舟驱散得无踪无影。细雨停歇，阳光下江面上水手们在活跃有节奏的擂鼓声下和舵手的呼喊声中整齐划一地提桨、入水、划水，那十丈长的龙舟就如一片轻轻的叶子在水面与空中的间隙间飞了起来，直奔终点。每一下划水，龙舟就往前飞出好几丈，船桨在水手们的挥动下刮起一阵阵清风，腥味的江水打在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凉意反让你更觉热血沸腾。欢呼震天，百舸争流。在江家的龙舟第一个冲过终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身的血液全都急速地流动起来，由脚尖到头顶不过一瞬的事儿，而且仿佛不会停歇一般越流越快，似乎就是要在身体内炸开一样。”
　　“你知道吗，在那一天，我才清楚地感受到，我江凝碧是真实地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我也会有欣喜若狂激动得要晕过去的时候。十三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没有白白地多活了一天。可是，有谁会料到那鲜活的感觉竟如昙花盛开般短暂，只一下就消逝了。”
　　江凝碧叹了口气，似是拿起了茶杯，下一刻，又放下了。
　　“天生——”西门寂唤道。
　　“西门公子，小姐。”那个叫天生的小厮应声进去。
　　“将这茶收走，泡壶茉莉花茶过来。”
　　“谢谢。”发话的是江凝碧。
　　“不谢，我是该好好照顾你的。而且冷了的茶于身体无益，江小姐以后还是不要喝了。”
　　很快，天生便端着泡好的茉莉花茶停在小木屋前，敲门。然后端进屋里，规矩地放好一切倒好茶，便又退了出来。
　　江凝碧喝了口茶，道：“那么激烈精彩的赛龙舟，我这一辈子怎么都不可能忘记了——即使它带来的那样的结局。”
　　“一夜的兴奋无眠，和将近一天的疯狂嬉闹，我在我们家的龙舟胜出了以后就疲态尽露了。娘心痛我，便和我提前离去。一路上我还跟娘嚷着那些彩龙有多么的吸引我，那些龙舟在江上飞得有多快，而那些水手又是如何的豪气。娘坐在我旁边轻轻地搂着我，听我说话，不时为我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那时，她的怀抱，还是多么的温暖。”
　　“我清楚记得娘当时是这样跟我说的：我说碧儿啊，你就仗着爹娘痛你，总是闹着要来看热闹。以后做事情可要知轻重，你也快及笄了。”
　　“我当然明白娘话中之意，我自己也清楚，可是却还是忍不住嘟起了嘴，掀开窗帘看着那彩旗迎风飘舞的大街。娘见我这样，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外面的家丁叫道：‘那是什么？’‘啊——’之后我就听到有丫鬟和脚夫惨叫的声音。‘大家保护夫人和小姐！’管家福伯喊了一声，便是一阵刀剑相击的铿锵之声，但是哀号声尖叫声还是不绝于耳。”江凝碧的话变得急起来。
　　“我才把头伸出窗外还没来得及问小翠发生什么事时小翠就用手绢遮着我的头，急急地说：‘小姐，不要出来！有些很可怕的东西在咬人。千万不要出来！’小翠颤抖的声音满是恐惧。话音刚落，就有一只黑漆漆的东西飞了过来，扑在小翠颈上，我只听见她惊恐地尖叫一声便倒了下去。‘快赶车回府！’福怕声音又响起，此刻福伯也少了刚才的淡定，多了几分焦灼。”
　　“另外的黑兽似乎发现了这边还有人一般，便成群地飞向马车。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娘便把我拉回车廂内一手就把我抱在怀里。那些黑兽一直扑向娘，娘另一只手抓起车内的软垫使劲挥舞，我感觉到有东西跌到我肩上落在车厢里。发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娘死死地抱着我，一直一直挥着软垫，马车在路上几乎毫无目的地飞奔着，本来不远的距离我却觉得过了万年一般。娘的身体开始发冷，颤抖，我的心越揪越紧，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却觉得娘虽然抱着我，可是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远得我永远也找不到了。我不禁为自己冒起这个念头觉得可怕，只能死死地抱紧娘，不再多想。”说着说着江凝碧的话已经明显带着哭腔。
　　“狼狈地回到家，小翠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陪着我们回来的家丁也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福伯一身是伤却没有看到有血流出，脸色煞白。娘的手上颈上全是那异兽咬痕，脸上再无血色白如素缟。我惊恐地看着娘，焦急地喊着她，但她却无法应我。然后，然后……”
　　江凝碧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地哭了起来。那哭声仿佛要将我硬生生地撕开一般。我不敢想像当天的情况是怎样的可怕，当那些通体漆黑的异兽铺天盖地向我扑来，我身边的生命一个又一个地消失掉的时候，我还有力气再支持下去，还可以再活下去吗？我真的不敢想像。
　　“你知道吗？当我娘死死地保护着我的时候，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来得及跟她说。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都只是在担心我有没有事，担心我受到了一丝的伤害。”
　　江凝碧哭得几乎说不下去，无力地抽咽着，许久，才再开口：“你说得对，我不会去寻死，更不敢寻死。因为我和命承载着太多人的命，似乎我的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我娘，还有我爹。如今，家里就只有我和他了，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但是，我真的觉得很累……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然后又是一阵哭泣声，那哭声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在往里钻一般。
　　“你可以的，你现在不是做得很好吗？而且，你也不是自己一个，你还有你爹，我师父，我。还有一群对你无微不至的下人。”西门寂发话了，久得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他还在江凝碧的房间里。
　　“我明白你的。你看我，我也不是这样吗？我活着也并不只是为了自己。我师父十几年如一天地四处奔波，为我寻药，他发誓要给一我双健康的双腿。像我这样天生残疾的人，也会有人对我不离不弃，我又怎么可以放弃呢？既然师父说是有希望的，那我就坚持。即使可能其实并没有可能让我再次长骨骼血肉。现在最艰难的时候你都已经挨过了，师父也找到更加多可以减轻你痛苦的方法，那我们更加要坚持。你娘这样护你，就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为什么就只有我一个活得那么苦？而你们却不曾为我想想我的命承载了多少压力，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想你们知道我的苦，知道我的心急，我要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即使是这样拖着一口气。我也不能放弃。”
　　江凝碧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被咬也之后，我一直被病痛折磨着，这些事，我一直不敢跟其他人说。今天跟你说了，觉得轻松了许多。既然你一眼就看出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尽力给我的。就像这四十多天一样。”
　　“这个一定。”西门寂话语间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