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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关心 ...

  •   郁离狼狈地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间。
      他不明白自己方才因何情绪波动,而且还一时不察,竟让灵火流窜出来。

      他走到桌前,提笔抄了几行经文,以求心静。

      抄到那行“上善若水”时他的笔停了,他想,他刚刚应当是潜意识里不认同樊期说的话,一时心绪不平,所以才让那灵火伺机冒出了头。

      停了片刻,他又接着写后半句“水利万物而不争”,他的心并不静,写得心不在焉。

      “……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道”字最后一笔顿住,墨汁洇湿了小半张纸,漆黑浓重的一团。

      郁离终于想起来,他刚刚本来要问,却又被那截窄腰打断的问题。

      ——樊期的法力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呢?

      他一直以为樊期是懒得用,毕竟对付那三瓜俩枣也用不着多费工夫——郁离还为此生过闷气,因为樊期当初对付他也是一副懒得用法力的颓丧模样。

      现在想想好像也不太对,如果只是单纯地懒的话,捏个避尘诀不比回来沐浴更来得更方便吗。

      思绪到此,郁离不知又想到什么,忙将那张洇了墨的纸放到一边,换了一张新纸顺着“故几于道”往下写,连着抄了好几句。

      揣着这个长久以来的疑惑,郁离终于在某天晚上解无忧过来时,逮到了机会发问。

      虽然一开始解无忧不赞成樊期收留郁离,但既然郁离留下了,解无忧就没再对郁离发过难,转而将他当成樊期的徒弟那样对待。

      久而久之,郁离也会尊称他一句“解忧仙”。

      趁着樊期翻箱倒柜找酒的间隙,郁离开口问道:“师尊手腕上那根红色的绳子是什么?他用法力时绳子会亮——是什么法宝吗?”
      他直觉他的疑惑与那根红绳有关。

      提到那根红绳,解无忧张口就骂:“屁的法宝,那破玩意儿就是条缚灵绳!”
      碍于樊期走得不是很远,他又将声音放低了些:“九重天那些老家伙弄出来的玩意儿……一用法力就痛,而且用得越多就越痛。”

      郁离皱起眉,“会痛?”
      “可不吗,比刀子割肉痛多了。”解无忧说,“那都是痛在里面,万千根针在扎似的……真够阴的。”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樊期不爱用法力,用时也很有技巧,四两拨千斤那样,能省则省,绝不多用一丝一缕。
      因为是会疼的。

      “不能摘下来吗?”
      “摘不下来。哦,也不是完全摘不下来,”解无忧想到一种可能,当成闲话那样说了,“死了,它自然就下来了。”

      “死”实在是个沉重的字眼。郁离发自心底地不喜欢这个字。

      “神仙,也会……吗?”他含糊地避开了那个字。
      解无忧笑了笑,“神仙也不是万能的,小子。”

      难怪樊期总是像个凡人。因为他平时确实跟凡人差不多,没有法力护身,遇见情况警觉的时候才溢出一缕金光——倘若他没那么警觉呢?

      不可否认的是,在他毫无防备的“凡人”时刻,他是有可能被伤害、乃至死亡的。

      解无忧不知小孩心里在想什么,翻起眼皮看见樊期走过来了,便压低声音说,“他不爱说这个,你也别说了。心里知道就好。”

      樊期抱了一坛子酒过来,随口问道:“聊什么呢?”

      “随便聊聊。”解无忧岔开话题,屈指敲了敲酒坛,“我就知道这坛藏在你这儿。”

      樊期将坛子放到桌上,揉了揉手腕,“还挺沉,你里面放了什么?”

      “哦,当年往坛子里放了点石头。”解无忧咧了咧嘴,说了下半句,“……跟师尊说这坛子是种花用的。”
      “你听听这响儿,”他又敲了两下,“声音比较实吧?”

      “……”樊期转头教育了郁离一句,“别跟他学。”

      郁离一边往樊期手腕上望去,一边点了点头。

      “我这话又不算错,这酒确实可以拿来浇花,要不怎么叫‘人间春’?”解无忧嗤他不识货,指指郁离,“他要是棵草,这一坛子浇下去,明天能蹿到八尺。”

      樊期懒得理他,举起酒坛要倒。
      郁离却接过他手里的酒坛,像个店小二一样替他斟酒。

      解无忧对此无所察觉,他忽然转过头来:“小子,神君养你大半年了,怎么个子一点没长?不会长不高了吧。”

      他说这话时郁离正在给他倒酒,闻言没太大反应,只是很有技巧地拍了拍坛底。
      “哐当”两声,两枚石子跌进解无忧的酒碗里。

      “哎哟,你公报私仇啊。”解无忧告上御状,试图搬救兵,“望云神君,这你不管?”

      “管不着,”樊期故作为难地说,“等会儿有火烧起来算谁的?”

      这就算是纵容了,郁离哗啦啦地往解无忧酒碗里倒石头,坏事做得是毫无负担。

      最后樊期那碗是澄澈芬芳的“人间春”,解无忧那碗是满满当当的石子汤。

      樊期懒洋洋地跟他碰了碰碗,说了句风凉话:“自作孽不可活。”

      不仅是说他非要揭郁离的短,而且是说他以前往酒坛里放石子欺瞒师尊。

      “……”解无忧端起那碗沉重的石子汤,露出一个高瞻远瞩的笑,“幸好我放进去之前洗过。”
      他砸吧两下嘴就把石头缝里的人间春扫了个干净,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技艺高超,碗里的石子就如同滑坡般滚了下来,砸到他那高贵的鼻梁上。

      此情此景实在滑稽,樊期忍俊不禁。笑的同时他顺手将郁离拉远了点,省得那石子伤及无辜。

      尽管如此,后来樊期还是让郁离给解无忧换了个酒碗,重新倒了一碗酒。

      漏花窗外,玄览山又下起了莹白细雪,就着月夜清辉落在枝头,渐渐堆起满树碎玉。
      屋内灯火明亮,清脆的碰碗声不时响起。

      郁离尽职尽责地当着斟酒小工,莫名其妙想起了他在天堑底下的日子。
      这一次,他想起的不是无止尽的折磨,而是他跃出天堑前,一次又一次对世间的想象。

      他的视线落在樊期身上,接着又在那双挽留过他的手上,看见了那条刺眼的缚灵绳。

      解无忧坐了会儿就走了,他走之后,郁离抢在樊期之前,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

      樊期酒量向来不行,喝了一点就有点晕了。见他捡来的便宜徒弟帮忙收拾了东西,他就不客气地起了身,打算回房休息了。

      他刚要迈出门,郁离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将那条红绳转到眼前。

      “怎么了?”樊期问。

      郁离没头没尾地问了句:“疼吗?”

      “嗯?”樊期从鼻腔里含混地哼出一声,没太听明白他指什么。

      郁离盯着红绳,问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我之前咬的,疼吗?”

      “哦,那个啊。”樊期这才想起来之前手上被郁离咬过一口,“当时有点,现在不疼了。印子都消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郁离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突然说道:“我会长高的。”
      长高,保护你,不让你疼。

      后面两句像郁离说不出口的“关心”一样,亲密得过了界,所以他只保留了第一句。

      话题跳跃得太快,樊期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猝不及防听见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誓言,以为郁离是被解无忧今天说的话刺激到了,便安慰了句:“没事不急,随便长长也行。”

      这话里有点长辈逗趣式的敷衍,他显然没将郁离这句郑重的誓言放在心上。

      郁离非但没被安慰到,反而着急起来,他不怎么高兴地问:“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樊期直接把郁离拉进怀里,他脑袋还是有点晕,他每回饮完酒都会如此,行为也比往常放肆些。
      他胡乱在郁离脑袋上揉了两把,“别听解无忧瞎说,你以后肯定比他高。”

      郁离被这个哄小孩式的拥抱弄得有些矛盾,他一面想快点长高变成独当一面的靠谱大人,一面又觉得当个小孩被搂在怀里的感觉还不错——大概因为这也是他曾经想象里的一部分。

      郁离想了想,还是没挣开。

      但前一个话题依然没有结束,郁离闷在樊期怀里,嗅着那股清浅的香,继续说:“我要比你高。”

      樊期莞尔,“那得浇多少坛人间春啊?”

      郁离又不高兴了:“你不信?”

      “行行,比我高比我高,”樊期迅速改了口,安抚性地拍了拍郁离的背,“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

      樊期是有点怕疼,但他平时懒得用法力,归根到底是他想着自己“好歹是个神仙”,再者如今三界太平,不需要他满身锋芒地镇在那唬人了,便也没必要无时无刻把自己包装成战神状态。

      郁离却不这么认为,自从他知道了缚灵绳的效用,就彻底将樊期当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花瓶一个——还是瓷的那种,万般小心,磕碰不得。

      他心中生起了隐秘的保护欲,自动自觉包揽了一切重活累活,夸张到连樊期的手沾了点灰尘,他都要说一声“我来”。

      樊期被他这转变弄得有点困惑,迷茫地想着郁离最近是不是犯什么事了。

      于是在郁离洒扫的空闲时候,他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晃荡了两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兜了好大一圈才绕到正题:“你最近怎么了?这么,唔,孝顺?”

      “你说吧,犯什么事了?”樊期摁着郁离的肩膀拉他坐下来,“放心说,天塌下来师尊也帮你撑着。”

      樊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郁离说他把最贵的首饰店一把火烧了,他现在也能淡然处之,砸锅卖铁把钱赔上。

      郁离摇头,“没有。”

      “没犯事?”樊期摩挲着下巴,诧异道,“那你最近怎么对我这么好?”

      郁离不习惯将这些关心宣之于口,有些别扭地说:“我就想这样,你别管我了。”

      樊期从他嘴里没撬出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尊师重道是美德,便由着他去了。

      直到这天,樊期帮忙寻找失窃的宝物,在茶馆里找到了盗窃者,是一只狐妖,狡猾又难缠,免不了动手。

      樊期挑帘往下边看,戏台已然开演,鼓乐齐鸣,台下人满为患,喝彩连连。
      他们在这厢房里动手,难免扫人雅兴。于是他走上前,关上了门。

      他在郁离看不见的角度揉了揉手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天天动手,他的酬劳也没见长,还是那么一丁点儿,九重天真不好混。

      可接着他回头一看,郁离已经一把匕首将那狐妖连衣服带人钉在墙上,利刃没入墙壁三寸,只差一厘,裂的就不是墙壁了。

      郁离不说废话:“交出来。”

      狐妖被他吓得屁滚尿流,把偷的宝物交出来后就连滚带爬地仓皇逃窜了。

      樊期指尖刚刚凝聚的金光悉数散去,腕间红绳垂落下来。

      郁离献宝似的,将狐妖交出来的宝物递给樊期。
      他乖巧且认真地说:“师尊,以后这种杂鱼就让我来吧。”

      事情办完了,樊期却没急着走。
      他倚着墙壁,若有所思地盯着郁离看。

      郁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像全身都被看穿了似的。他出声问道:“不走吗?”

      樊期站直身体,懒散地道:“走吧。”

      郁离忐忑地跟上去,想着刚刚是不是又没收住,表现得太狠了点。

      走出门外,樊期忽而漫不经心地问:“缚灵绳的事,你其实是知道了吧?”

      “……”
      郁离抬眼看樊期,毫不犹豫地把解无忧卖了:“解忧仙告诉我的。”

      樊期总算明白郁离这些天缘何如此孝顺了。
      他轻叹一声,朝郁离伸出手。

      郁离不明所以,迟疑着走前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樊期笑了笑,顺手拍了拍郁离的脑袋,“想什么呢?”
      他微微弯下腰,一手握住郁离的手,牵着小孩继续走。

      郁离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手心,樊期指腹微薄的茧就此落在他的手上,犹如一只经停驻足的蝶在轻轻扇动翅膀。

      交握的手是松垮的握法,掌心之间有很大的空隙。
      郁离抓任何东西都习惯性地握得很紧,于是他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打算再握紧一点。

      就在这时,街道不远处,一个小团子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在离他们还有一丈远的时候奋力往前一跃,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一头扎在了樊期身上。

      “仙师!”

      时隔大半年,郁离只看一眼这人的后脑勺就认了出来,这是当初竹君山那个吃糖吃得腮帮子鼓起来的小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德经·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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