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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收徒 ...

  •   竹君山宗祠。
      说来奇怪,竹君山外边荒芜,走进深处,反倒种了一片竹林。参差错落,清幽静雅。

      樊期谦恭地朝族长作揖,禀明了来意。

      竹君山一向注重脉系传承,听闻有族人旁落,族长自然乐意帮这个忙。

      族长翻开了厚厚的族谱,上面每一个名字的笔画都有荧光流动。
      郁离期待地看着族长一页页翻过去,那些流光便如同萤火虫般在眼前掠过——会不会有一点流光是属于他的呢?

      “这位仙师,你怕是弄错了。”良久,族长合上书页,缓慢地说,“族中并无此人。”

      “并无此人?”樊期皱眉,将那块刻有“郁离”二字的银牌呈上,“族长,您再仔细看看。”

      族长接过银牌,动作老练地摩挲了几下,“这块牌子,确实出自我族。”
      他又将银牌翻到背面,将“郁离”二字放到眼前细细端详,“这字……”

      郁离一颗心吊起来。

      “这字技法生涩,应该只是练习之作。”族长说。

      郁离听得似懂非懂,这句话的意思他明白,可放在这里他又不明白了,又或者,他潜意识里不想明白。

      族长拿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银牌递给樊期,“你看。”

      郁离这块银牌,乍一看工艺精湛,可与族长这块一对比,顿时就落了下乘。

      “‘郁离’是‘竹’的别称,竹君山以竹为灵,我族之人,无论是习字还是雕刻,都从这两个字学起。”
      族长将族谱放回原位,流光散尽,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应当是哪个小孩儿贪玩刻的。”族长作揖道,“让仙师失望了。”

      樊期轻叹一声,微微俯身向他回礼拜别。

      ……

      从宗祠出来后郁离就没再说过话,可他不哭不闹,仿佛只是知道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执念,又怎么可能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关紧要?

      樊期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下手。

      直到郁离开口问道:“掉下天堑的人,从来没有活着的,是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

      樊期点头,“是。”

      “我本来就没有父母,是吗?”
      这句话比刚刚那句语气更加平静,仿佛不是发问,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樊期喉头一哽,“是”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郁离盯着他,笃定地道:“你早就知道了。”

      樊期确实是早就想到了,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带着郁离来了一趟。
      天堑那样能量磅礴的地方,即使是神仙,掉下去也会落个身死魂灭的下场,寻常稚子又如何抵挡。

      除非,他本来就属于那里。

      樊期说:“抱歉。”

      他的师门上下葬身天堑,没人比他更清楚天堑的灵威。
      他抱着侥幸前来,却让这个十三岁的小少年也因此窥见了残酷的真实。

      “别难过——”

      “我不难过。”郁离打断他,嘴硬地道,“我本来就没见过他们。”

      原来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更无所谓来处。
      所有种种,都是他的臆想。

      “反正我从来没见过,”郁离重复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服他自己,“本来就没有的东西。”
      他故作无所谓地说:“没有就没有,我为什么要为从未存在过的东西难过。”

      “你……”樊期想安慰他,伸出手却不知如何动作,他也没安慰过小孩儿,准确地说是没安慰过郁离这样的小孩儿。最后他的手落在郁离后背,轻轻拍了拍。

      “说了我不难过,”郁离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不用管我。”

      小小年纪自尊心挺强。樊期怕伤着他的面子,惹得人更难过,就干干地说了声“好”。

      他一时不知能做什么,幸好这时门口跑进来一个小女孩,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思思在外面蹲守好久了,听见里面没动静了,赶紧窜出来,献宝一样地仰头对樊期说:“仙师,现在天太晚啦,要不在我们家住一晚吧?”

      吃了樊期一颗糖,思思现在完全就是樊期的忠实拥趸,说什么也要把这么好看的仙师拐回家里住一晚。

      她又看了看旁边的郁离——这个哥哥长得也好看,她也很喜欢,可总感觉凶巴巴的,让人根本不敢搭话。
      她小声对樊期说:“还有这个哥哥也一起,好不好?”

      樊期看看天色确实是不早了,加上郁离现在情绪不佳,他也不好再叫人一起赶路,于是就应了下来。

      思思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高高兴兴地拽着樊期的衣袖往自己家走了。

      思思家里有两个空房间,收拾出来给樊期和郁离一人一间。樊期跟思思父母道了谢,又悄悄在几案上留了两枚灵石。

      郁离进了房间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他也没在房间里做什么特别的,就只是坐在桌前放空而已。
      不难过都是假的,他不仅难过,而且迷茫,想恨都不知道能恨谁。

      樊期吗?他们无冤无仇。又或者是天堑底下那个满嘴谎言的家伙?可那家伙早已半死不活,没什么可寻仇的了。

      郁离仿佛一下被人抽走了筋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想着想着,他莫名又觉得委屈。世间生灵,上至天神,下至蜉蝣,无一没有来处,凭什么偏偏就他是这样的呢?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口传来敲门声,轻轻地敲了两下。

      “睡了?这么早……”没听见回应,那人在门口踱了两步,觉得还是有必要进来看看,小声嘀咕了句,“别是闷在房间里出什么事了。”

      郁离以为樊期没得到回应就走了,没想到他直接推开了门。
      他和樊期对上视线,刚刚准备掉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收。

      郁离:“……”
      樊期:“……”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场面十分滑稽。

      樊期有点尴尬,他不会是刚好撞上小孩儿掉珍珠了吧?
      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郁离红着眼眶瞪他,眼睛里还积攒着没掉下来的泪珠。

      ……还真是。

      郁离白天在他跟前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掉眼泪,结果还是被他撞见了。这是什么运气?

      樊期相当识时务地闭上眼睛,说:“我先出去。”

      “……”

      樊期实在是不像个神仙,他不爱用法力,闭着眼睛就像个摸瞎的盲人,哐当一下撞到门边,疼得他当场“哎哟”了一声。

      “不用,”郁离飞速把眼泪擦干,板起脸问,“你来干什么?”

      樊期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小孩儿应该收拾好自己了,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来。

      “我来是想——”
      樊期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他是想来问郁离今后有什么打算的,九重天让他处理,他要放人也得找点理由交差——可人还伤心着,现在问这种问题让人做打算,好像怎么都有点不合时宜。

      “想把这个给你。”樊期生硬地转折了,从兜里摸出一个纸包,递到郁离手上。

      这纸包里装的是几块精致软糯的糕点,糯米捏成兔子形状,点上颜色,红红的圆眼睛,粉嫩的兔耳朵,可爱又俏皮。
      他是买来答谢思思的,可刚刚回来没找见人,就先来了郁离这儿。

      幸好还没送出去,可以拿来哄另一个小孩儿。至于思思的,只能等会儿再跑一趟了。

      郁离打开纸包,盯着几块小兔子糕点,疑惑道:“兔子?”

      看不出来,樊期还会买这种……小姑娘爱吃的玩意儿。

      “啊,这个,”樊期有点心虚地摸了摸脸,“我觉得小兔子挺可爱的。”
      倒是也有别的款,可他本来是买给小姑娘的,总不能选个凶神恶煞的狼不是?

      郁离想了想,又觉得樊期喜欢兔子糕点,好像也没什么出奇的。

      “给我的?”郁离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对,我刚刚专门下山买的。”樊期想起来上回郁离拒绝了他的饴糖,又说,“你不想要的话,我就拿去给思思好了。”
      这样他还能少跑一趟。

      郁离听见“思思”这两个字,一下想起来白天看见的小腮帮子。
      他拧起眉毛,纠结了半晌,才别扭地说:“……我没说我不想要。”

      “哦哦,好。”樊期偷瞄了一眼郁离的脸,好像眼睛没刚刚红了——这应该算是哄好了吧?
      看来他的杀手锏在郁离身上也不是完全没用,只是这小子比较挑剔……原来是喜欢小兔子。
      ……真是没想到。

      樊期觉得有点好笑,想起刚刚郁离红着眼睛瞪他的样子,好像还跟这个小兔子有点神似。小兔崽子。

      “你笑什么?”郁离问。
      “没什么。”樊期说,“你吃完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等樊期走了,郁离才捏起一块软乎乎的兔子糕点,咬了一口。
      软糯的糕点中间夹了芝麻流沙,咬开后便四溢开来,嘴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郁离一出天堑就在妖怪堆里摸爬滚打,哪里吃过这么精细的玩意儿,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也不知是打哪来的误解,郁离觉得这确实像是樊期会喜欢的东西。
      不知不觉,他将纸包里的糕点全吃完了。

      -

      郁离其实已经做好打算了。

      竹君山并不是他的故乡,他没有理由长久地留在那里。樊期是奉九重天之命来处理他的,他也不能在樊期身边赖着,让人难做。

      思来想去,他还是自己走吧。

      郁离收拾好东西走出门外,找到了樊期停泊在附近的仙舟。

      他将自己的钱袋拿出来——里面的钱是他从天堑出来后,靠着跟妖怪们黑吃黑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他数了数,不知道够不够买一艘新的仙舟。

      他又从衣兜里找了些勉强能卖钱的东西,和钱袋一起放在仙舟旁边的地上,随后乘上仙舟独自离开了。

      郁离来到了天堑。
      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里。

      他沉默着走上前去。

      郁离茫然地望着天堑,这道与天地同寿的沟壑深不见底,他俯下身,仿佛能听到流动的岩浆汩汩作响。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天堑底下不得动弹的日子,被火灼烧的疼痛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浑噩之际生出了一根不甘的反骨——他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拥有记忆的。

      也许他本就只是浩瀚天地间的一颗石子、一粒微尘,不过是侥幸生出灵识,跃出天堑,才得以见到不属于他的一方天地。

      他现在没有仇要报,没有事情可以做,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兜兜转转,好像天堑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既然他从这里来,那么是不是也应该回到这里去……?

      郁离向前迈了一步,那种浸入骨髓的疼痛又从记忆深处浮上来,他犹豫着,后退了小半步。

      他这一退,后脑勺倏地撞到一个胸膛上,一只手有力地摁住了他的肩膀。
      鼻尖嗅到一缕清幽的淡香。那不是凡俗的香,是神君身上独有的。

      “原来躲在这,让我好找。”

      郁离偏过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跟那天给他掖被角的是同一只,手腕上那根红绳散发出淡淡的金光,显然是它的主人刚刚动用过法力。

      腾云驾雾飞过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樊期舒了口气,还好赶上了。
      下山一趟,回来就发现郁离跑了,亏他这次还专门买了个小兔子吊坠呢。

      “找我干什么,”郁离不自在地微微动了动肩膀,却还是没有拨掉他的手,他闷声道,“我已经不想杀你了。”

      樊期心说你也杀不了我,不然这几千年的修为岂不都是虚的。

      “没地方去的话,”樊期手上用力,将他往后带了一步,离天堑又远了些,“不如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
      “对。”

      “不用你可怜我。”郁离别扭地拨开樊期的手,转过身来直视他:“你会怎么处理我?”
      他没忘记他偷听到的“凌幽”,推算下来应该就是天堑底下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

      虽说就是这家伙欺骗他望云神君是他的仇人,可他也教了他不少东西,他学的这些邪祟术法……确实跟凌幽脱不了干系。

      樊期想了想,不过一眨眼就提出了一个处理方案:“你拜我为师怎么样?”

      这个提议听起来随便,像一时兴起之言。
      可当郁离望向樊期的眼睛,看见那双眼含着温和的笑意时,又隐隐觉出他是认真的。

      郁离终于有些动摇了,他该相信樊期吗?可他前不久还下了狠手要杀他,甚至在他手腕上咬了个深可见血的牙印……如此种种,樊期都不在意吗?

      “虽说我现在不如从前,但教你还是绰绰……”樊期话还未完,身形忽而晃了晃,在郁离肩上搭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郁离觉察到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应该,”樊期慢吞吞地说,“是毒发了。”

      樊期有点尴尬,他那句“绰绰有余”还没说完呢。
      可下一瞬,更丢脸的事发生了。

      樊期实在是没撑住,搭在郁离肩膀上的手也没了力气,直直地栽倒下去。

      “……喂!”

      郁离慌忙抱住他,从自己的小袋子里找出解药,手忙脚乱地一股脑喂进樊期嘴里。
      只是郁离出手鲜少留活口,所以解药数量自然比毒药少得多,况且,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疯到把他那一袋子毒药全都吃了。

      郁离从没照顾过人,解药喂得又急又快,樊期呛咳了几声。

      郁离急道:“你用法力——”

      “我答应过,咳咳……就不会食言。”
      “……我得晕一下,”樊期摆了摆手,红绳仍旧不曾亮起,“唉,这回真出丑了。”

      樊期本想在小孩儿面前维持一下形象,努力了几下发觉起不来,遂放弃。
      他躺在小孩儿怀里半点不觉害臊,挣扎了一下没成功,就十分坦然地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晕过去了。

      郁离个子还没有樊期高,抱着樊期就像抱着一个大型布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简直是手足无措。

      他不明白为何樊期要继续遵守承诺,明明……樊期也知道,他们之间根本无冤无仇。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沟壑,远处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朔风呼啸,辽阔天地间,郁离渺小得如同一片漂泊翻飞的叶,不知来处,不问归途。

      方才樊期彻底晕过去之前,还试图绕回正题,拽着他袖子问他“刚刚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剩下气音,拂在耳畔像轻柔的风。

      郁离低头,怀中之人合着双眼,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皱眉,不知梦见了什么。
      毫不设防的模样,好像一点也不担心郁离会趁机杀了他。

      郁离认命地抱着樊期,一步一步往回走。

      等他把樊期放到仙舟上,向玄览山驶去时,他忽然回过神来。
      ——倒是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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