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星辰》林紫绪

82、祈县82-等

　　当亲耳听到自己的姓名从陆星的嘴里说出来时，林子心的心都快要惊碎了。

　　半年了，太平地在这座小县城里生活了半年，还是没能逃过，还是没能逃得过。

　　这个名字，已经六年多没怎么听别人叫过了，现在，陆星清晰明确地把它说了出来。

　　隐在身侧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衣摆，林子心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他避开陆星那带着笑意与憧憬的眼神，目光垂落，长长的睫毛遮没了黑沉沉的眼眸，林子心问道，“你想见他？做什么？”

　　陆星一笑，稚气的面庞上流露出好奇和纯真，他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见见呗。”

　　“他有什么好见的。”林子心说道。

　　陆星手托住脸，一脸憧憬地笑着，“就是想见见啊，毕竟现在是天下第一美人。听说，青阳学宫里点评惊鸿榜的，是那里的座师们，肯定是一群老头子，竟然能让一群古板守旧的老头子们齐齐赞许，评他第一。那林家兄弟身为男子，竟然比那些女子还要漂亮？我不信，所谓‘眼见为实’，我想亲眼看看那林子心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林子心在心里轻叹，暗道：青阳学宫的座师们并非都是满头白发的老者，也并非都是古板守旧。

　　想把话题转走，林子心说道，“你错了，惊鸿榜现在的第一，该是清州沈氏的沈陈渔。”

　　陆星一摇头，果断地说道，“我对她没兴趣。”

　　林子心一听，便问道，“为什么？若是有机会，你就不想见沈小娘子？”

　　陆星还真不在乎这个，说道，“没机会，就算有派下来公差，能外出，也不可能是去陇东道那么远的地方的差使，最多也就是去中州道，我对那个沈陈渔没兴趣。我就想见见林子心。”

　　又一次从陆星的嘴里说出林子心的姓名，这让林子心的心又是猛地一颤。

　　“那，那惊鸿榜上其他的美人呢？若有机会，你不想见？”林子心说道。

　　陆星歪着头，寻思了一番，说道，“恐怕都没有机会吧，那小郡主和妃子们，都在宫里呢，那位大师姐远在青阳学宫，她不出来，我又不过去，哦，还有个江南才子柳江白，嗯，我又不是文人墨客，对他没兴趣。再有那什么南诏圣女，南蒲祭司，我一样没兴趣。”

　　说到这儿，陆星看着林子心，笑嘻嘻地道，“我啊，这么多榜上的美人里，我还就只想见见林子心。”

　　林子心想了想，说道，“他早已不在榜上了，他是朝廷缉拿的逃犯。”

　　陆星笑得满不在乎，“我知道，可青阳学宫也没把他们兄弟的名字从惊鸿榜上拿掉，只是隐去了，那沈陈渔还是第三嘛。逃犯，嗯，要是万一，他打从祈县这儿过，没准就有机会见见了。”

　　林子心听到陆星这么说，几乎已经要坐不住了。

　　陆星想到了，这个捕头已经想到了。

　　林子心半低着头，避开陆星的目光，假装不在意，假装二人只是在闲谈，问道，“如果，万一，他打这儿过，被你识破了，你会如何？”

　　陆星毫不犹豫地说道，“抓他啊，他是通缉的逃犯。”

　　林子心只觉得一瞬间，整颗心都凉了，再转念一想，陆星不过是在履行职责，他没有错，想到这儿，林子心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也对，抓住他，交给朝廷，是你立功一件，凭这个人犯，换得一个六品官职，应该不难。”

　　陆星觉得林子心的话不太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便道，“这我可没想过，捕快拿人，本是应当，我并不是为了谋官职。”

　　是，林子心暗想：他倒确实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陆星这时起了什么，又道，“嘿，我听人说，林家那两兄弟长得很像。”

　　林子心这时只能装做不知，一言不发。

　　陆星只当是和相伴在聊逸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金镖头、武镖头和钱铁嘴他们，都去过盛京，都见过林家大郎君，嘿，他们三个怎么这么运气好呢。听他们说，林家那对兄弟，容貌生得有七分相似，不知道的人，会误以为他们是双生子。”

　　林子心暗想：是，兄长和他，生得有七、八分相似，确实宛如双生，不被认错是因为兄长脸颊上那标志一般的胭脂记。

　　陆星又道，“听说那林子悠是长子，将来会继承家主之位，他常出来走动应酬，林子心不爱热闹，上头又有个哥哥，比较低调。听人说啊，当年青阳学宫，对他们二人谁更美貌有才，也有争论，最后，还是把兄长评做第一。”

　　林子心暗想：民间还真是什么都传，不过这传闻，也算属实，身为弟弟，林子心从无意与兄长争高下，在他眼里，兄长就是最好的。

　　这时，陆星又凑近来，问林子心道，“哎，你猜猜，现在林子心，人会藏在哪儿？”

　　林子心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几乎不敢去看陆星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愣了一会，他掩饰地笑了笑，“这我怎么知道。”

　　陆星坐回去，笑道，“也是，怎么问上你了。倒是听金镖头他们说啊，猜想着，他很可能还在江南道，当年出事之后，他没有离开，就一直藏在江南。”

　　林子心暗暗攥着拳，用平常的语气说道，“是这么传的吗？”

　　陆星道，“镖师们是这么传的，江南那么大，有山有河有湖泊，藏一个人，还是藏得住的。”

　　林子心低下头。当年，林府大火的消息传到江南之后，他就迅速逃离了江南，他根本不敢在那儿呆，因为很多人知道他那时正在江南，一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来抓他，而且江南还有许多林家好友，为着不连累他们，也该远远地逃开。

　　接着，陆星又把他所知道的有关“血衣门”和“悬赏小郎君”的事，一五一十，详细地都讲给了林子心，在陆星，这是跟相伴说些私房话，他完全相信林子心不会把从他这儿听到的任何事情说出去，心里存着这件他觉得见不得光的事，陆星也想倾诉一下。

　　林子心越听，越觉得心仿佛沉到湖底，渐渐地就开始麻木，后来已经没有感觉，变得好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林子心一路逃亡，不敢在一处地方多停留，常藏身山中，尽量少去市镇，就是因为他知道血衣门和悬赏，有人告诉他了。告诉林子心有人追杀他这件事的人是谁，暂且不表，见陆星现在知道这些，林子心就问道，“你想领那份悬赏吗？有那么一大笔钱，往后便可一生无忧。”

　　陆星嘿地一笑，“我？没想过。”

　　“为什么？你不想要钱吗？”林子心问道。

　　陆星“嗨”了一声，笑道，“那金镖头他们都说，瞧不上接了悬红的同行，觉得是镖师行里的耻辱，难道我就不这么觉得吗？我若要拿他，也是光明正大，他要是撞在我手里了，或是被我发现了踪迹，我会抓他，但我不会专门为了悬赏去抓人，也从没想过要给血衣门那样的地方办事。”

　　沉默了片刻，林子心低声问道，“你相信是林家犯下的皇子投毒案吗？你相信那个小郎君有罪吗？”

　　陆星说道，“这我可不知道。”

　　林子心继续低声道，“你不信他犯了案，那你还要抓他？”

　　陆星肯定道，“我信不信的，他现在也是朝廷要缉拿的钦犯；他犯没犯罪，自有大理寺断案。我抓他是应该的。他若有冤，该自己在公堂上辩说。”

　　林子心沉默了，别过脸。对，陆星说得对，他没有错。

　　开始觉得二人聊得话题沉重了，陆星摆摆手，“嗨呀，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本来还想跟你说些有趣儿的事呢。”

　　林子心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什么有趣，后花园里的荷花成了精有趣？”

　　陆星笑开了，“哈，你还记得。嘿嘿，我倒觉得荷花未必能成精，倒是那池子里的虾蟆有可能，哈哈哈哈。”

　　陆星转而又讲起了有趣的民间故事，林子心仿佛在听，其实一句话也没听进心里去，他的心很乱，一直在想着刚才陆星说过的话。

　　看来，祈县真的已非久留之地，过了这个冬天，明年雪一化，就必须离开此地。林子心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再往乡村市镇容身，也绝不能久留，他在一个地方停留的越久，就会留下越多的痕迹和线索，有心人细细追查，真的会暴露。

　　陆星和林子心聊了一会，又拿起习字的树枝子，在白砂上写来划去，他反复写着陆和李两个字，并试图引起林子心的注意。

　　写着写着，见林子心一直不出声，陆星抬眼，看见林子心靠坐在那里，垂着眼帘，正在沉思。灯光从旁边照过来，林子心的身形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垂在胸前的乌发上也带着光晕，整个人就像一尊玉像，手拢在怀里的手炉上，修长的手指十分好看。

　　相处的时间只有半年，陆星却觉得，他对他相伴，早已过了只看皮相的阶段，甚至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跟他说话，他会怎么回应；逗他，他会怎么笑，这些现在陆星都知道，日常相处，在陆星看来已经融洽。

　　越看这人，陆星越觉得这人好，跳过那平凡的，甚至是粗糙的皮相，陆星觉得他相伴挺好看的。陆星暗想：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仔细打量林子心，陆星觉得这人骨相生得很好，鼻梁高挺，下颌不论是从哪个角度看，线条都堪称秀丽，连额角、鬓边都好看，还有嘴唇，阳光下看去是什么胭脂都染不出的珊瑚色，可真漂亮啊……

　　想着想着，陆星心襟动荡，忍不住就出了手，隔着二人之间的小板桌，他伸手去抓住了林子心的手。

　　林子心正在沉思，被这一握，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看向陆星。被那双寒星般的眼眸注视着，陆星的心里一阵阵燥动。

　　“怎么了？”林子心问道。

　　“啊，啊……”陆星啊了两声，说道，“我，我那个，手炉现在还暖吗？要不要添块炭？”

　　“不用了。”林子心摇头，他正想说夜深了，该歇息了，就见陆星隔着桌子伸长了手，来摸林子心的脸。

　　被陆星的手指触碰到，林子心不由皱眉，侧过脸避开了，然后说道，“干什么？你怎么了？”

　　陆星嘿嘿地笑，心砰砰直跳，说道，“没什么，我想看看你。”

　　林子心回避陆星直视的目光，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不认得我。”

　　“好看啊，你多可爱。”陆星笑得傻乎乎的。

　　林子心觉得陆星不太对，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这模样，可爱什么。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陆星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他很想对眼前人好好表白一下他有多喜欢他，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怕说错了对方生气。

　　“是真的很可爱，真的，”陆星说道，说完就觉得自己蠢乎乎的，想了想，他又一把攥住了林子心的手，认真问道，“你觉得我呢？你，你……喜欢我吗？”

　　怎么又突然问起了这个，林子心不明白陆星此时的心中所想，只觉得莫名，他想抽回自己的手，拉了两下，没拉动，牵牵嘴角，林子心说道，“你呀，你……挺好的。”

　　这确是林子心心中所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他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挺好的。抛开陆星那让林子心不得不忌惮的捕快身份，单看这个人，林子心觉得陆星有许多值得欣赏的地方。

　　被夸了吗？是被夸了吧。陆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这时候益发觉得眼前人可爱了。摸着林子心的手，陆星内心的燥动越发强烈，他突然很想很想更加亲近他的身边人。

　　陆星直接坐起来，越过小板桌，上半身探向林子心，伸手抓住了林子心的胳臂，热切地注视着他。光看着还不够，陆星索性伸出手，托住林子心的下巴，继而轻抚林子心的脸颊。

　　“你干嘛。”林子心一惊，连忙闪避。

　　灯光下，陆星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亮得灼人。

　　陆星道，“我觉得你可好了，你也觉得我好，那咱们两个人，就好好儿过呗。”

　　“嗯。”林子心看着陆星，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背贴在了短榻的扶手上，后无退路。

　　陆星的手，滑落到了林子心的衣领上，他的手指触到了林子心脖颈的肌肤，这时，陆星看着林子心，很认真地说道，“那个，咱们，能不能不要等到明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