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星辰》林紫绪

54、祈县54-父母爱情

　　次日一早，那姓林的年轻人就再来到李家，不仅人来，他还买了精致细点和茶叶，当作谢礼。

　　李拴见了谢礼就道，“林小哥，太客气了。小老儿并不是为着你这谢礼，实在是知道出门人有出门人的难处，不必往心里去。出门在外不易，钱该省着些花。”

　　林轩行了礼，坚持让李拴收下，说这是一番心意。推辞不过，李拴便接下了谢礼。

　　向李拴夫妇道过别，林轩就走了。李拴直把这林小哥送到城门口，这才回转，去油坊上班。

　　那年轻人走后，李家一家便没有再提起他。正如李拴所说，不过是从这里路过，不过是萍水相逢，一点善意。

　　以后，也不可能会再见面。

　　夏去秋来冬又至，转眼，又是一年。

　　来年的阳春三月，李家院子里那株杏树开花了，一片轻红映着春日里的蓝天白云，十分好看。

　　这天早上，李拴站在大门外，就听得一阵喜鹊叫，这时同院住的邻居们也听到了，有人探头张望。

　　有人道：“哟，快听，这怕是要有喜事啊。”

　　李拴扶着腰笑道，“嗨呀，也不知这喜，要应在哪里。”

　　李拴准备出门去油坊，走到家门口时，迎面遇到了两个穿戴体面的中年妇人，还有个小丫环随行。李拴只当是来找妻子方氏，要做刺绣的娘子，也没多想，行了一礼，然后就出门去了。

　　才到油坊没多久，李拴就见同院的一个小孩跑进店来，孩子见着他，直让他快回家去，说他娘子说了，家中有急事。

　　李拴摸不着头脑，连忙问是不是谁生了急病，孩子说不是，拉着李拴就走，李拴只好向柜上交待了一声，往家赶去。

　　到了家，见着出门时遇到的那对妇人端坐在家里，李拴大感意外，正想叫女儿来倒茶，他就被妻子拉进里屋。进了屋，李拴见女儿李琳琅低头坐在窗下，脸儿红红的。

　　“这是哪家的大娘子，在咱们家，有什么事？”李拴问道。

　　方氏抓着夫君，一叠声地说道，“不得了，不得了，这是媒人！”

　　媒人！李拴更意外了，李家家穷，媒人主动上门这件事，他可没想到过，忙问，“是哪家的媒人？”

　　方氏这时慌到不行，抓着夫君的衣袖，告诉他道，“哪家？林家，是林家遣来的媒人！”

　　“什么林家？”李拴一头雾水，心里想着这营县里有哪一户人家姓林。

　　这时，就听方氏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哪个林家，天下闻名的林家，太医林家！”

　　“哎……！你说什么？！”李拴顿时目瞪口呆。

　　方氏把媒人说过的话，向夫君讲述一遍，李拴这才知道，半年多前的那个七月盛夏，他在家门口遇到的那个中了暑的年轻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太医林家的独子——林轩。

　　那次在营县，得李家善待，林轩回到京城后，便向父母告知了。林轩回去之后，对李家的小娘子念念不忘，便请了官媒，想要求娶李家的女儿李琳琅。

　　李拴整个人都懵了。

　　与林府请的官媒同来的，还有林府的管家媳妇。官媒依着礼数，把男家的情况向李拴夫妇介绍了一番，其实都不用多说，太医林家，天下谁人不知。说完男家的情况，奉上初次见面的茶礼，媒人和管家媳妇就先告辞了，说让李家人“自家且细商量”。

　　送走媒人，回到屋里，李拴指着窗边坐着的李琳琅道，“相中的就是咱们家的这个丫头吗？”

　　方氏道，“可不是吗，咱们也没有第二个女儿啊。”

　　李拴忍不住说道，“我，我不信！”

　　方氏说道，“我也不信，可是，可是，媒人都已经大老远地来了，这可是从京城里来的。”

　　李拴问道，“真是林家，那个太医林家？不是骗子？”

　　方氏道，“看样子是真的，茶礼都带来了，你瞧瞧，若说为了咱们家这个土丫头，备那样的一份见面茶礼，那可真是……”

　　这时，坐在那里的李琳琅不满道，“我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好吗。”

　　在李家父母眼中，女儿自然是好的，但想想太医林家的盛名，李拴觉得不可思议。再一细想，这事该不是假的。林家一向没有门户之见，现在的家主林鹤，也就是林轩的父亲，娶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

　　当年，林鹤在江南道游学行医，行至一处小城，他留在城里给人看病，每日会去城中一家小馆吃饭，店主的女儿在店里当垆，两个年轻人时常打照面，一来二去，林鹤便相中了这个小娘子，回到盛京后就遣媒求娶。

　　顿时，当垆的少女胡氏，成了天晟不少女子羡慕的对象。而那桩婚事，也一直是民间传诵至今的佳话。

　　“这，这等好事，竟然落在我们琳琅的身上了吗？”

　　李家人觉得不可思议，可这就是事实。

　　官媒再度上门，把林家那边的意愿向李家一一道明。林家知道李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要嫁得那么远，一定多有牵挂，再者，李家二老将来还需要奉养。林家愿意把李家全家接进京城，安排一处宅子给李家二老居住，这样，父母子女不至分离，将来，李琳琅亦能在父母身边尽孝。

　　知道李家家贫，林家会替李琳琅置办一切嫁妆，什么都无需女家操心，只等女家进了京，吃过订亲酒，订下吉日，便可给新人完婚。

　　林家是诚心诚意地愿意结这门亲事，诚心诚意地低头娶媳妇，李家这边自然是千万个愿意。

　　很快，油坊二掌柜家的女儿，要嫁进太医林家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营县县城，继而被传遍了整个天晟国。

　　十天之后，李拴夫妇带着女儿，离开了祖辈居住的地方，远赴京城。许多邻居们都来送行。

　　林子心记得母亲告诉他，那时，她其实心里忐忑得不得了，生怕进到京城，所嫁之人，并不是那日被她父亲扶回来的那个人。

　　成亲当日，酒宴结束，入了洞房，当新婚夫妻见面，李琳琅盯着林轩上下瞧着。眼前这人，可不就是昔日那人，眉眼、笑容都一模一样。

　　李琳琅不禁脱口而出道，“真的是你呀！”

　　林轩笑得温柔，点点头，“是我。”说着，他握住妻子的手。

　　不同于一般的媒妁之言、盲婚哑嫁，这对夫妻在成亲之前见过面、说过话，有一定的了解，林轩很喜欢李琳琅的开朗活泼，欣赏她身上的那股韧劲，他喜欢这个让他觉得“很勇敢”的姑娘；李琳琅对夫君，除了爱，还有深深崇拜。

　　此后二十余年共同生活的岁月里，林轩和李琳琅都非常恩爱和睦。

　　成亲一个月之后，后宫传下旨意，召林轩的妻子，亦是新封的四品外命妇入宫觐见。已经在家中学习过礼仪的李琳琅仍然紧张不已，婆婆胡氏一直安慰她。

　　李琳琅一直都记得那一天，她第一次走进皇城，走进后宫。随着婆婆胡氏觐见完毕，回到家里之后，胡氏把李琳琅叫到内室，两人一起喝茶。

　　胡氏问媳妇，“进后宫，感觉如何？”

　　李琳琅的脑海里闪过巍峨的宫墙、宽广的庭院，还有一座座高大的宫殿，她说道，“很大，富丽堂皇。”

　　胡氏问，“进宫，会害怕吗？”

　　李琳琅想了想，摇了摇头。

　　胡氏拉住媳妇的手，告诉她，林家身为御医，侍奉皇朝，看似皇恩浩荡，但是，一定要记得那句话——伴君如伴虎。现在，林鹤和林轩都倍受皇家信任，恩宠隆盛，可是将来谁知道哪一天，就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招至灭顶之灾。

　　“我们不是来做夫君供养的富贵花，而是要做一棵树，一棵站在夫君身边，不惧风雨的树！这个家，我们要和夫君一起守护它。要保护每一个家人，包括府中的仆役、侍女、药工，他们都是家人。将来，要是万一有那一天，我们女人，一定要撑住、守住这个家，绝不能让它倒了，散了。”

　　胡氏的话，让李琳琅有如醍醐灌顶，她把这番话深深记在心里。

　　之后，李琳琅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株花，她是林轩身旁的那棵树，在阳光下用力向上伸展枝丫，她与夫君并肩而立，共同面对生活中所有的一切。

　　婚后，李琳琅陪着林轩，去外地游学行医，二人的足迹不仅到过天晟的许多地方，还一起去过北燕、东平等国，越是随着夫君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李琳琅觉得自己就越是勇敢、不惧，内心坚定。

　　同时，李琳琅也很感谢夫君，多年来他一直欣赏她、尊重她，非常信任她，夫妻之间牢固的信任感，是这段婚姻的强大基石。

　　有一个问题，李琳琅只问过林轩一次，那是在一个春天。

　　林府广种杏树，春天一到，杏花满枝头。

　　那天，李琳琅和林轩二人在花园里散步，走着走着，就看见不远处，湖边的观花亭里，不久之前才从临东国的青阳学宫修习归来，回到天晟的盛京城家中的林子悠，手里拿着一本医书，向祖父讨教医术，林鹤认真地讲解着，林子心乖巧地站在一边旁听。

　　那一年，林子悠十二岁，他的弟弟子心，刚满十岁。

　　望着专心研习医术的至亲，李琳琅扬起脸，轻声问身旁的夫君道，“你……后悔吗？”那一瞬间，看着两个心爱的孩子，李琳琅突然想：如果不是遇到我，他会遇到别人吧，那样，也就没有我和他的孩子了。

　　林轩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他拉起妻子的手，认真且郑重地说道，“完全没有。”他很高兴能遇到妻子，与她相伴一生。

　　之后，李琳琅在闲谈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两个儿子，并对他们说，林家从来没有门户之见，将来孩子们长大，也不要有门户之见，要如林家家训那般，“一视同仁”，平等地看待所有人，特别是上门求诊的病人。

　　由她和林轩的相遇，想到了两个儿子，李琳琅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也不知你们二人的姻缘，会落在哪里。”

　　林子心记得，他当时撇了一眼兄长，心想：哥哥的姻缘，不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定下来了么。转念一想，发现这句话仿佛是母亲只对他一个人说的，顿时耳朵就红了起来。

　　你……后悔吗？

　　后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李琳琅的心中所想，都是——“我不后悔”。

　　那夜，林府起了大火，偌大的府邸，顷刻间化为一片火海，府里的人，一个也没能逃出去，全部葬身火海。

　　最后的时刻，被困在房间里的林轩，仍然拼力试图砸开紧闭的门、窗，他想让妻子能逃出去，他的双手、身上，都是可见的烧烫伤。

　　李琳琅望着被封死的门窗，内心平静，她知道那一刻到来了，她并不害怕，只是心疼，只是不舍，心疼深爱的夫君，舍不下她和他的孩子们。此时，李琳琅暗暗庆幸，庆幸于公公婆婆已经故去，不必受这份苦，庆幸的是当时幼子不在家中，她盼着幼子能逃得一命。

　　李琳琅暗想：我家子心，最是能体恤他人感受，如果被他知道我们遭遇这些，还不知这孩子该会怎样地难过心痛。

　　知道已经逃不脱这最终悲剧的结局，李琳琅抱住林轩，在他怀里扬起脸来，看着夫君，她极认真地说道，“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和你成亲，不后悔一起养育我们的孩子，这一生，我都不后悔。

　　悠悠从梦中醒来，林子心发现他正半躺在榻上，眼角湿湿的。

　　又梦到家人了。

　　耳畔，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

　　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不，他会后悔的，陆星会后悔的，他会后悔认识我。

　　要是没来祈县就好了，要是没跟他相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