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柳风萦

1、花火

　　缨缨说自己最喜欢的一幅画是莫奈的《睡莲》。

　　记得那还是数年前，围着大红色中国披肩的缨缨驻足于这幅闻名于世的油画前，流连不去。

　　那是家默默无名，仿佛一个转身就可以消失的小美术馆。巴黎特有的时尚在这里沉寂下来，变成了执着追诉过去的石雕和画作。冬日午后，空气依旧是湿漉漉的。申子尾随着学校的队伍，不忘回头招呼：“喂，那位女同学！跟紧了，我们要走了。别掉队！”

　　她难道不知道，这只是仿制品，那些真正的沉淀下来的湛蓝色，带着作者亲切与无奈的湛蓝色与铅灰色被掩藏在某个最著名的大博物馆，几世珍藏。

　　缨缨恰到好处地回头，脸上带着一抹病态特有的嫣红：“你们先走吧。”

　　带队老师只是一愣：这个女孩一路上安安静静，估计也闹不出什么乱子，遂领了其余的人继续向前。

　　上大巴清点人数时缨缨已悄然回到座位上，面容恬静，发稍犹带湿漉漉的气息。申子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女孩旁边。她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移开了自己的背包。

　　在三言两语清清浅浅的交流中，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窗外。苍白的面庞上几缕碎发搭下来，表情若隐若现。

　　提到《睡莲》，缨缨话锋依旧没有健起来。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她轻声道，“其实我不喜欢莫奈本身，我只是喜欢他的那支笔。握在手里，便可操纵了万物生灵。”

　　申子自然是不懂。他呵呵笑，说自己喜欢梵高笔下盛开的桃花，绽放了天地间万物具吝啬的美丽。活的人活着，死的人便总是活的。申子说得满脸放光，那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特有的仰慕光芒，像披着朝霞升起的太阳，红彤彤金灿灿。

　　啜一口水，缨缨依旧是静静地听着，微笑，末了，她结束道：“你的样子，让我想到了雷诺阿。”

　　申子怔忡，三秒钟之后心有灵犀地明白。美丽的花样年华，阳光渗出叶子的缝隙，一切都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完满。

　　同在一个学校，申子才发现本不该忽略掉缨缨的存在。虽安静，却不平凡。校刊书香一角夺目绽放的笔墨，那个署名的“缨”字便这样熟悉了。缨缨从不写小说，尽管同年级的很多她的Fans一往无前地支持她写小说——那些少男少女们总是一脸敬慕地感叹，这样美的文笔要是付与小说，该赢得多少唏嘘嗟叹与大把眼泪啊！

　　可是她从未写过小说。她比较喜欢杂文与诗歌。是的，杂文，而不是随笔散文，恣意为之。她没有同龄人特有的归属感和漂泊感，对安妮宝贝这样的荼靡之季甚少评论与体验。申子想起她曾提过，她喜欢叶芝，这个高鼻梁金头发的异国男子。她眸子中反射着太阳的微光，闪烁着琥珀的色彩，非常漂亮。她说，茵尼斯弗利岛是天堂，是所有文人画家，所有追求幸福与真知的人孜孜以求的天堂。我们寻求一个庇护所，所以，不能等到我们老了。

　　把你的面孔隐藏在群星中间。后来他也沉默，又有谁能经得住衰老无情的力量？

　　于是她在校刊的专栏里写：“我们为什么不珍惜现在？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登上茵尼斯弗利岛，寻到他遗留在上面的痕迹。那时候，所有的遗憾都会灰飞烟灭，这样的生活是有缺陷的，是不完满的。”

　　没有注明“他”是谁，同年级的好事者与Fans便纷纷猜测起来，这样低调优雅的女孩子在对谁隐秘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听到同班的女生们也窃窃私语地议论，申子呵呵地笑。那永远是叶芝，即便是她的梦中情人、真命天子，那也只可能是叶芝。缨缨是活在理想世界的女孩，怎么会低下她美丽的头来窥测这个无知的世界。

　　而校刊也因为这简短的几十字一时销量空前。主编叫来缨缨，却踌躇半晌说不出话来。缨缨手指敲了敲桌面的样刊，一字一顿地道：“我希望下一期暂停我的专栏。”

　　主编还是个高三的师兄，本想靠校刊的声名大噪来博取一点人气，好给自己的综合成绩画上圆满的句号，无奈眼前这个低自己一届的师妹面容水波不兴，却这样的坚决犀利。

　　申子恰好进图书馆来取资料，看见主编师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尴尬模样，便出来打圆场：“这样的八卦别放在心上啊。”

　　“我只是不允许有人以这样的角度描摹他。”

　　主编陷入云里雾里，显然只有申子明白她在说谁，干笑一声：“你可以换个话题，譬如写写自己近日的生活……”

　　缨缨低头不言。校刊若缺了她的半页，那么至少能损失一半的利润。面前的主编有些自嘲地说：“看来还是我们应该提醒你写标注。”

　　申子在心里哀叹一声，完了，这下子无疑是火上浇油。

　　毫不留恋地站起身，缨缨长长的头发一甩，嘴角挂上了倔强的意味，推开图书室的门大步离开。

　　主编哀叹一声，申子若有所思。

　　经常在想，若是没有欧洲十日游的经历，可能根本不会认识缨缨这样奇特的女孩。且，申子发现自己竟无比的了解她，了解得仿佛是一个多年的老友。她会在何时笑与哭，沉默或发怒，甚至她会看什么类型的书——这样的默契让两人在寥寥数次的见面中却有了倍为亲切的感觉。

　　临近高考，学长们拼得水深火热，而高二的一众也丝毫不敢懈怠。缨缨的成绩偶尔会出现在“单科优胜”里面——大家心知肚明，她的作文水平即便是年纪语文次次拔得头筹的模范生也只能望其项背。

　　而申子是极少数成绩中流但丝毫不愁的人。重点学校，大家多少都心志早熟，鲜有拿自己成绩开玩笑的。谈起前途，申子开玩笑地用一幅画表示，就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破碎的脸，未知的远方，鲜血淋漓的命运。

　　缨缨听罢只是一笑，如她一贯的微笑，惊不起任何涟漪。

　　她惟希望能够去学考古。

　　具有东方女孩，特别是江南女子典型的特征：白皮肤，黑黝黝的头发，略显瘦弱的面颊，精致的五官，缨缨的名字却从未在高二年级的男生嘴里以“美女”的称谓出现过。也许是才气太大了吧，申子继续开玩笑。

　　也是，这样的女孩，一心想去我国西北边陲，执一地图，细细地分析地底可能暗藏的每一座墓穴的女孩，将会如何的……静默？

　　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申子黔驴技穷地抓抓自己的脑袋。

　　结果得知缨缨喜好唱歌的时候，申子多少有些意外。

　　K歌厅里，她一反常态地点了一首《燕尾蝶》，却又只是坐在一隅，微微低头，一字一句地唱——

　　“兴高采烈地破蛹/华丽新生的冲动……”

　　那些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疼痛和莫名的不甘似乎又回来了。申子抱臂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女孩内外反差太大，让自己都有些忐忑的怀疑——那个在校刊上一行飞扬、激扬笔墨的女孩子，那个低声说爱上《睡莲》的女孩子……无数个片段重合在一起，申子有些恍惚。

　　“让我短暂快乐很感动……”一个华丽的尾音落幕，缨缨搁下麦克风，笑着回头，那一瞬，她的笑容别样灿烂：“真美，不是吗？”

　　申子困惑：“什么？”

　　“那蝴蝶，可以在生与死的短暂交替中发现日的光亮。多么美好。”

　　从她黑色的眼睛里申子看到了一种极大的欢喜所迸发的力量。

　　后来他才发现，她是多么执着地爱着生活。虽向往莫奈笔下独特的朦胧与叶芝灵魂中不灭的浪漫，但她始终如斯坚信，生活会高于一切美好。

　　所以每次面对自己两位数的数学成绩，缨缨笑笑，扯来卷子埋头改错，然后在第一时间找到老师分析问题，异样积极。

　　只有申子明白她这么做的缘由——她看上的学校，考古专业需要一等一的分数。从高二最后的一个月开始，缨缨停止了所有的专栏与连载活动，并自己掐断了网线。

　　我们不应该抱怨，叶芝也会把生活看作诗，让自己去适应理解最终赞赏他，与他成为知音。

　　缨缨如是说，像一个崇尚理想的小孩子。

　　于是他们的青春在青灰色的学习时光里疼痛地舞蹈着，还沾沾自喜。

　　离期末只有三个礼拜的周末，缨缨给申子发来消息，“出去唱歌吧！”

　　申子却是犹豫了——他是下岗职工的孩子，能跟随学校出国交流已是万般不可能中的可能，且在这个紧要关头，疏忽一瞬就可断送一生。

　　还像上次那样，我埋单。缨缨在后来的电话那头轻轻地笑。

　　恰巧申子妈妈自他身后走过，千般惊讶后没收了他的手机——这个保守固执的妇女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在这个时期与女同学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甚至都有些可笑，她用申子的手机艰难地输入了一条短信并发给了那端的女孩：顾缨缨同学，我是申子的妈妈……他在高中阶段消费不起……希望你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寥寥数语，还带着不少语病。申子带着刀割般的撕裂的疼痛，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近的血亲，最关怀自己的人将这样的文字发送给本一无所知的女孩。

　　他甚至无力去解释，缨缨的成绩在他看来是多么优秀。她说起梦想的样子，说起漠漠黄沙中的楼兰古国，神秘荒芜的罗布泊，女孩纯洁的脸庞如花绽放。

　　可是后来他又胆战心惊地想，她是一个多么不萦外物的姑娘，对这番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大概只是一笑置之，任凭它如风飘散。

　　再后来，他疲惫地拧亮台灯，继续那没日没夜的困苦与迷茫。

　　再次见到缨缨，申子出奇地沉默。以前他在她面前如最聒噪的鸟儿，喋喋不休，不知疲倦。

　　缨缨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脸上的恬淡微笑。她指指申子脸上忐忑的汗水，淡笑，“天气很热吗？”

　　申子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了。烟消云散一般。

　　期末考试急匆匆地离去了，它也害怕接踵而来的高三补习与天昏地暗的模拟考吗？

　　缨缨的成绩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这在即将步入高三的高二学生当中掀起了不小的轰动。

　　本应拔得头筹的语文作文，满分50分，缨缨只得到了16分。原因很简单，她在卷子的作文纸上用铅笔轻轻勾了几个字，生活没有质量，让我们从哪里去寻找质量？我们的心吗？可是那里的质量是我们想象着掂出来的，而不是固有存在的。存在决定意识啊。

　　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面对着这样的作文纸默契地长叹口气，而后语文组长宣布了经过她深思熟虑万般纠结后的结果——还是给她十几分吧。

　　风声传到政治老师那里，中年妇女刚刚赞叹完缨缨的试卷，这个政治一向不会严密分析的女孩子摇身一变，答题的套路堪与标准答案比肩。存在决定意识哦，老师忙不迭地微笑，像是面对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而数学老师却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个女孩子期中到期末好似虫儿蜕变，成绩居然提高了30多分！这严谨端正的解题思路，让理科实验班的老师也频频来询问教学方法。

　　强的变弱弱的变强，于是总分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这在同龄孩子眼里竟然成了传奇——甚至有人大胆推断，这个活在诗意里的女孩子在文学之路上受到了什么刺激，抛开了所有的优雅和高贵与冰冷的答题模式和刻板的解题过程亲近。

　　考后的成绩分析会，缨缨没有来。她的位子自最后一科考完便一直空着。申子的目光扫过空空的座椅，他的心里不是没有紧张，只是这样奇特的女孩，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他一直在想，她究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亲那条貌似无辜的短信息。

　　半个月后班主任宣布缨缨退学了。同学们再一次议论纷纷，可这次，申子再也看不见那张素淡的面颊穿过叽叽喳喳众口纷纭的人群走来，然后熟稔地笑开。

　　于是他心里总装着莫可名状的歉疚与孤独。想起缨缨所言的绘画疗法，当时只觉不可思议。现在看来却是医治自己古怪心病的最好方法。

　　周末他穿行于大街小巷，大大小小的美术馆被他在两日踏了个遍。忽然之间对拉斐尔的圣母像如此痴爱——他久久地伫立在这些仿制品旁，凝望着圣母不染尘埃的微笑与悲悯，还有她怀中的孩子，周身散发着来自天堂的光芒。记起缨缨憧憬着说，到了茵尼斯弗利岛，她定会看见身着乳白色纱衣的圣母自云端翩然而下，对自己微笑，问，孩子，你从哪里来？

　　于是在圣母宁静柔和的目光前，申子忘记了背上的背包里还有厚厚的参考书，忘记了自己的成绩单上还有老师无奈的分数。

　　且，他可以短暂地忘记了那一夜，母亲情绪失控地夺过自己的手机，一字一句地写下裂石断玉的告诫，那么直接，那么赤裸，却让他在她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直至再后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敦煌的信。附来一张小小的照片：阔别已久的女孩头顶白色遮阳帽，立于高高的沙丘上，不笑，目光辽远。

　　“你知道吗，就是那次，我流连的不是那幅《睡莲》——你看见了吗，有一个画师支着画布，正一笔一画地描摹着面前的名画——他专注沉静的面容吸引了我。你说过，那只是仿制品，色彩虽一模一样，但那是没有经过画家的灵魂的，它上面的油墨散发着的只有印刷厂与博物馆单调的气味。可是眼前画者，他是愉悦的，他心里的朵朵睡莲正睁开迷离的眼睛瞰视着大地。那一瞬间我仿若明白了，申子你知道吗，我们要学会描绘自己的生活，无知的梦与短暂的快乐。也许我的信仰很大、很空，也许我会对生活的蒙昧屈服，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会放弃。你知道吗，敦煌这里的沙海是多么的广阔无垠，我可以声嘶力竭地唱出所有的歌，可以毫不掩饰地喊出叶芝所有的诗句。头顶的鸟儿一定是来自楼兰吧，它飞过楼兰女孩浓密的黑发，盘旋不去，将她的祝福捎来给我。”

　　那一年，城市里的花儿依旧无知地开放，夜幕下的霓虹依旧高傲地闪烁。申子穿过步履匆匆的人们，抬头望，可视线却被林立的钢筋铁骨阻拦。他再一次想起那幅《睡莲》，想起曾在视线中一擦而过的画师。缨缨说得没错，他们都是旅人，由一只小舟载着奔向茫茫海外的茵尼斯弗利岛。像叶芝笔下的白鸟，振翅飞起，不带一丝尘世的拖泥带水的眷恋。

　　他盼望见到那幅美丽的睡莲时，可以长久地停留，后释然地微笑，像是缨缨出现在自己面前，轻轻地说，流星尚未陨逝，我们已厌倦了它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