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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True End ...

  •   “喵。”

      是猫。
      三色的田园猫,突兀地出现在四周一片的漆黑中,违和地朝我缓缓走过来,撒娇地蹭着我的裤腿。

      啊……好疲惫。
      身体和精神都是。
      大脑放弃思考,躯体木然地俯身,将乖顺的猫咪一把抱到了怀中。

      这只猫……好像是曾经住在秋田乡下时被曾祖母收养的流浪猫。
      那个老太婆死前把猫嘱托给我照顾。其实没必要,猫和谁都很亲,从不会饿肚子,我只是定期回秋田看看它的状况,就像完成一件既定的工作。
      直到有一天,猫上了马路玩耍,被疾驰而过的轿车撞死了,半个身子碾得变形,沾上血污的毛发揪在一起,又脏又恶心。

      我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
      总有人说相处久了就会有感情,哪怕初始点是义务与责任,随着时间推移理性总会不自觉掺杂入情感,简而言之就是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日久生情。
      多么愚蠢,不过是人们在付出后期待着有所回报的借口与自我暗示罢了。
      我香取赤野和这群平凡愚昧的家伙怎么会一样弱小,强者不会轻易动摇,更不会被外在条件影响,永远坚定地保持着冷酷与理性——

      “姐姐~”
      属于幼孩的绵软嗓音在一片寂静中打断了我逐渐激烈起来的思绪。

      在望眼无际的黑暗之中,眼前突然出现了荧幕般的画面:
      场景是暖色调的温馨卧室,阳光透过轻薄的纱帘洒入屋内,年幼的香取燕燕正垫着脚拼命推搡着大床上被窝里的……香取赤野?

      “姐姐快起床啦……妈咪做好早餐在等我们了,别再睡惹。”
      小女孩嘟嘴任性地撒娇,全然看不出一丝顾忌与害怕的神色,甚至突然哗啦掀开了被子:
      “再赖床,燕燕就要亲亲你咯——”

      “燕燕好吵……真拿你没办法诶。”
      ‘香取赤野’绵软无力地抱怨着,并没有生气和暴躁,像每一个赖床的孩子那般不情不愿地起身,任由妹妹拉着洗漱穿衣。然后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女孩手牵着手,跑向了餐桌边正忙碌着准备早餐的年轻夫妇。

      阳光实在太好,好到刺眼,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场景也温馨到模糊且不真实起来。
      画面中的母亲回过头来,温柔地笑着,和父亲一起将两个女儿搂在中间,无限宠溺温柔地吻上她们花蕊般的稚嫩脸蛋。

      “妈妈~……”
      ‘香取赤野’声音清脆明朗,她抱紧了属于她的家人们,灿烂单纯地笑了起来。

      ……
      …………
      ………………
      够了,这虚假的幻境算什么?
      我烦躁地挪开视线,只觉得一阵愤怒与恶心。

      “赤野,”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且苍老的声音。
      我回头,只见东方良平就站在那里,满脸平静地对我笑了笑:
      “事到如今,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这一刻我无颜面对这个问题,而一旁播放中的画面突然快进般加速,还在显示着各种混乱而让人陌生的剧情。

      ——“赤野~一起去看电影吧?”
      ——“赤野同学真好,我们都很喜欢赤野同学呢。”
      ——“我要和赤野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赤野果然很受欢迎~”
      ‘香取赤野’被无数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包围在中间,不断地灿烂的笑着。
      她的笑颜在暖色过度的画面中逐渐变得诡异而扭曲,是让人……心惊的程度。

      我冷静下来,看向东方良平那张温和慈祥的脸,用问题嘲讽地回避着他的问题:
      “所以我现在是死了吗?”

      猫死了,东方良平也死了,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看到已经死去的人和物?
      我只能这样想——我是被乔鲁诺.乔巴那的【黄金体验镇魂曲】杀死的?

      老者同样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突然冷下了脸:
      “这些……是你本该拥有的平静生活。”

      “……”

      “你放弃了太多不该放弃的东西。喜悦、感动、同情、悲伤……为了靠近那份邪恶的力量,摒弃所有情感,只余下愤怒。这是错误的,赤野……真正的强者不会这么做——”

      “闭嘴!”
      我头疼欲裂,不得不尖叫着压过对方的声音吼道:
      “我没有错!我香取赤野不可能有错!”

      “你的内心再清楚不过了,还不甘心承认吗?”
      东方良平脸上的皮肉开始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和边旁的影像一起模糊消退,在彻底消逝之前,又发言重击我的灵魂:
      “不然你为什么在哭。”

      我惊觉般回过神,伸手触摸泪湿的脸颊,同时怀中的猫也只剩下一副布满尘土的骨架,随着我的失手落在脚下的漆黑之中,啪地化作了碎屑。

      终于,四周又只剩下我。

      “是错误的吗?”
      我喃喃自语:
      “是……错误的吗?”

      这只是噩梦罢了……让我醒过来。
      快让我醒过来!!!

      ★★★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类不过是命运召选的士兵罢了。
      被摆放在早已安排好的棋局中,化作让‘命运’消遣的棋子而已。

      【叮叮,恭喜你,达成在荒木庄被杀1000次的成就。】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第无数次被无良室友坑害死亡中轮回再生的迪亚波罗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声音自称是‘命运之神’,作为达成成就的奖励,他将获得真正的‘重生’。

      ‘神’将他放逐于某个平行世界中恰当的时机,又为他精心挑选了一具合适的躯体,于是他邂逅了香取赤野。

      【迪亚波罗,还想成为帝王吗?那就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神如此说道。
      很久以后的现在,迪亚波罗才真正明白,神并不是出于怜悯与慈悲才会给予他希望,不过就是无聊罢了,看着他愚蠢地为希望徒劳挣扎,然而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注定逃脱不了落败的命运。

      “醒过来……醒过来!……”
      时间回到现在,潮湿阴暗的桥洞下,在他身旁昏迷中的香取赤野含糊的低语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他们一同被【黄金体验镇魂曲】击败落入河水,是他竭力将香取赤野一同拖上了岸,找到了这个隐蔽的角落暂时停留。
      迪亚波罗麻木地将视线挪过去,对于未来会发生的无限死亡他已没有了恐惧,于是干脆细细打量起身边昏迷中的女孩。
      她湿透了的漆黑长发蜿蜒在泥土表面铺开,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眉头拧在一起,不断从口中痛苦地发出意义不明的词句,像是在做噩梦。

      奇妙的躯体关联好像仍未消失,他能清楚感受到香取赤野所承受的煎熬与折磨——她输掉了所有,失去了目标,落水狗般狼狈湿透,身心又疲惫到了极点,兴许是起了热度,稍稍靠近,迪亚波罗就从她被黑发切碎般的苍白脸庞上看到了密布的汗水。

      “好痛苦……好痛苦……”
      她像在哭泣般轻声嗫嚅,瘫软在身侧的双手张开又握紧,仿佛要奋力抓住什么。

      黑暗中的落败帝王若有所思,忽然间,竟自己都意外地笑出了声:
      ——多久没看到这家伙狼狈的样子了。

      ★★★

      秋田乡下,夏季的夜晚,蝉鸣吵人,将年幼的香取赤野从睡梦中惊醒。
      她睡在二楼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曾祖母倒是不讲究迷信和风水,将小床床头靠窗,正对着房门摆放。从她躺着的方向就能看到打开的房门外漆黑幽深的走廊,唯有窗外明亮过头的月光洒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安心感,反而让幼小的女孩有种被暴露在危险中心的恐惧,黑暗像是埋伏中的恶兽,随时会在下一秒猛扑过来。

      香取赤野怕黑——迪亚波罗早就知道这一点,但还是看着她拽紧被子瑟瑟发抖拼命想要入睡的蠢样子暗自发笑。在恐惧无法放松的状态下,女孩根本不可能睡着,她忍耐了近三十分钟后,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颤抖着开口道:
      “DIAVOLO。”

      清脆稚嫩的嗓音微弱地呼唤着他。

      “DIAVOLO!”
      区区等待了五秒,没有得到回应的女孩终于急了,她几乎要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用受尽屈辱的神色含泪逞强:
      “你在吗!我命令你,立刻,现在……马上出来!”

      【干嘛?臭小鬼,】
      紫红色的恶灵不紧不慢地浮现,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是从语气中听出了厌烦和嘲讽的意味:
      【睡不着就叫我出来陪聊?】

      女孩恨恨地瞪着‘他’,但明显变得不再恐惧,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去给我把门关上。”

      【?太远了,超出替身范围了,除非你下床走两步。】

      冷静下来的香取赤野又变得高傲而惹人厌:“你这没用的狗东西,我还能指望你干点什么?”

      【……那我消失好了。】

      “不行!”

      【……】

      “……不行!你不是我的替身吗?”
      月光下,那双黑色清澈的眼睛饱含泪水,满是恨意却又缱绻地紧紧缠绕住了迪亚波罗的目光,只听女孩说道:
      “我要你出现时你就得出现!无论什么时候!”

      【行啊,】
      恶魔终于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

      ——【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迪亚波罗。】

      ★★★

      不过是随口抬杠的一句话,天知道好死不死如今竟然成真了。
      迪亚波罗只觉得内心至少有80%的后悔——也可能是50%,再精确缩小一点范围又降到了20%……在他几乎要把这份悔意消化殆尽的时候,香取赤野微弱的呼唤声再次将他从回忆中抽离:
      “DIAVOLO。”

      回过头去,只见黑发少女躺在那里,侧头看着他,满脸的泪水,她痛苦地紧闭双眼数秒又睁开,漆黑深邃的眼眸像是两个黑洞,幽幽望过来。
      几秒过去了,也可能是几个世纪过去了之后,香取赤野饱含恨意地盯着他,喉头吞咽困难地滚动了几下,终于崩溃似的呼哧呼哧哭出了声:
      “不公平……我什么都失去、忘记了,而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多娜提拉。”

      为什么突然提到多娜?
      男人在震惊之余感到一阵无名的羞恼,为了掩饰只得烦躁地怼回去:“你哭什么,看看你现在的蠢样!”

      在他们互相厌恶纠缠的漫长岁月里,香取赤野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现在她就像终于抓住了机会,拼了命地抽泣落泪,柔弱得可笑。
      柔弱?这个词和她似乎完全扯不上关系,可眼下也再没有更合适的词语来替代。
      她难道不能柔弱吗?——迪亚波罗在心底问自己,并终于意识到了面前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比起特里休大不了多少。她痛苦的根源正是自己,是自己在这些年来竭尽可能抓住时机地腐蚀着她的精神、心灵……甚至灵魂。

      胸口一阵紧揪的窒息,迪亚波罗只得改口缓和语气道:
      “我是让你省点力气哭,你发烧了,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

      他话没说完,香取赤野突兀地止住了哭泣,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咬牙费力地从桥洞下的泥地上坐起,低头张望着四周,忽然就抓起一片碎玻璃,狠狠扎向了自己的手臂。
      剧痛同一时刻反馈在了迪亚波罗身上,他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胳膊上的同款伤口,惊叫道:
      “你疯了?!”

      “果然,我和你的‘关联’还在。”
      香取赤野扔开那块沾满血迹的玻璃,变脸般朝他冷笑一声,随即就摇摇晃晃挣扎要爬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冷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迪亚波罗忙问:“你要做什么?”

      “回去,”她不看他,几乎用爬地朝桥洞外挪去,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他:“回去找乔鲁诺.乔巴那,虫箭……”

      迪亚波罗气到头昏脑涨,他一把上前凶狠地抓住女孩滚烫纤弱的手腕吼回去:
      “你还回去干嘛?事到如今一切都没用了!虫箭选择了那个小混蛋,认清现实吧香取赤野,我输了,你输了。我们都一败涂地,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改变不了的……这是命运。”

      “去他妈的命运!!”
      香取赤野暴怒地啐了一口,她明明就虚弱到快要昏倒,偏还有力气甩开了迪亚波罗,从那双漆黑的双眼里再度闪现了诡异的血光,她早就停止了哭泣,泪水却还在失控地不断落下:
      “我没输!我不会输的,虫箭选择了那个小兔崽子又怎样,杀了他……虫箭要是再拒绝我,我就再杀!杀光所有人!杀到虫箭只剩下我这个唯一的选择为止——”

      迪亚波罗彻底被这恐怖疯狂的执念所震撼。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早已乖乖向命运屈服,而她为什么还能坚持继续抗争?她就这么急切地想要摆脱他吗?

      烦躁、不快、绝望、愧疚……所有纷繁复杂无法被一一说明的情绪暴起地涌向胸口突突撞击着,迪亚波罗看着那人背对着自己远去的身影,再没有一丝犹豫和掩饰地上前,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低头看着她瘦弱到几乎快要被拥入自己怀抱的单薄肩膀,怜悯与愧意越是肆意蔓延,另一股与之对抗的残忍也随之挑起,抗拒叫嚣着想要扑灭那些才刚萌芽的情感。
      他用更鄙夷且恶劣的口吻强忍着那股腐蚀心脏的酸涩感继续讥笑她:
      “我们是无法分割的……哪怕是地狱的尽头,香取赤野,你也永远无法摆脱我迪亚波罗。”

      她终于被激怒了,又或者崩溃破防了,即刻像猎豹般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和他厮打在一起,两人重重跌倒在泥泞的土地上。
      桥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的暴雨淅淅沥沥地将两人与世隔绝地圈锢在这片无人发现的阴暗角落,香取赤野一个翻身占了上风,栖身而上将男人压在泥地里,赤红着双眼抓着他的喉咙,凄厉地哭吼声盖过了雨水的嘈杂,直击迪亚波罗的灵魂:
      ——“够了!你究竟还想夺走我什么!?”
      ——“……已经够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耗尽了力气,低头捂住脸哭泣,指间缠绕着两人的长发,漆黑与玫红凌乱缠绕着灰白肿胀的无名指,就像带着诅咒与誓言的戒指。
      迪亚波罗着迷地伸出手,绕过纠缠交织的发丝,缓缓轻抚上了那人纤细修长的脖颈,拇指指腹按压在那一截突起的锁骨上,轮廓清晰且坚固的触感让人无端联想到同样强硬且从不屈服的香取赤野本人。

      他揪紧她后脑的发根,粗暴地将她拽到面前,不由分说狠狠吻了上去,就像恶魔啃噬祭品的灵魂。

      【屑嗲不做人了!强推野爹。】
      【绿江不会放过我的,那就省略这一段阴间剧情好了】

      雨仿佛再也不会停歇般持续地下着,香取赤野像是黑暗中唯一存在的一块光斑,苍白到突兀刺眼,躯体僵硬地弯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仰着脖子,呼吸困难地大口喘息,比黑色虹膜更浓重的瞳孔微微扩散。
      迪亚波罗终于在她脸上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期望着的表情。

      恐惧,绝望,以及屈服。

      他拂去溺水之人黑色湿透的额发,如同轻吻情人般轻吻她不再坚毅的眉眼,左手掐住她那不会再有力气挣扎的脖颈,右手拾起先前那块染血的碎玻璃。

      他终于赢了。
      他终于输了。

      玻璃片平滑的切割面轻而易举地刺破她单薄脆弱的皮肤,深深陷入温热的血//肉,一如过去的十多年,他们每一次都在承受着同样的疼痛。
      只是这一次,他会如她所愿。

      ——“Ti ridaro 'tutto.”
      ——我永远无法真正掌控你,那就将一切都交还予你。

      你自由了,香取赤野。

      ☆☆☆

      我名叫香取赤野,18岁那年在罗马市私立医院醒来,没有过去的记忆。
      除此之外,我很平凡普通,家庭富裕,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可爱妹妹香取燕燕。

      关于失忆的原因,据家人所说我是在假期和朋友结伴旅行时遭遇了车祸,所幸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只是记忆始终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
      但我猜测过去的香取赤野应该是个人缘不错的家伙,从医院刚醒来就不断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男男女女不断来探望我。
      其中有奇装异服的男模团体,有粉色头发的年轻女歌手,有高耸银发的健壮法国男人,还有来自日本故乡的牛排头和海洋学家。

      他们或悲伤或激动,或惋惜或怀疑,无一例外关心的都是我是否还记得过去的自己。

      “不记得了,什么也想不起来,真的很抱歉。”
      我耐心地一次次解释,在看到对方失落的表情时觉得抱歉,却又无可奈何。

      “我不信!替身、迪亚波罗……你全都没印象了吗?”
      名叫特里休的可爱女孩哭得双眼通红,她拼命揪着身边穿着奇妙开胸衣的金发男孩往我面前凑,同时急切地试图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你连这个小混蛋都不记得了吗?赤野!这是你最讨厌的乔鲁诺.乔巴那啊!就是他、——”

      她说到一半,在一旁斑点白西服的黑发年轻男人温和而警醒的目光中含泪咬牙收了声。

      气氛突然就变得僵持且尴尬,我不得已,目光看向那个如同罪犯般被揪着的可怜金发少年,竭力友好地笑着朝他搭话:
      “你叫乔鲁诺.乔巴那吗?你……你的发型很有趣很可爱呀。”

      原本躲避着我目光的金发少年猛然惊恐诧异地抬头朝我看了过来,我也终于能看清他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湿润而明亮,倒映出我的身影,在闪烁的泪光中摇曳模糊。
      很久以后我才听到他用失望和落寞的语气轻声自言自语般开口:
      “原来真的……你全都忘了啊。”

      这群意大利人很快就不再出现了,不像另一个名叫东方仗助的家伙,在我出院之前每天坚持和燕燕一起来病房打卡。
      他总是梳着老式的飞机头,穿着老式的日本学兰制服,领子高高竖起,虽然看上去是一副不良少年的打扮,实际却只是个单纯好脾气……且爱哭的人。

      “赤野呜呜呜,你真的不记得仗助了吗?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一米八个头的高大男生趴在我的床边,总是哭得像只受尽委屈的大型犬,水汪汪的蓝眼睛期期艾艾看得人一阵莫名地心虚愧疚。

      “对不起,”
      我一次又一次耐心地解释并道歉:
      “真的对不起,今天也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那、那仗助明天再来看你噢……”

      一旁正在给鲜花换水的香取燕燕突然板着一张脸,把他拉了出去。
      房门没有关严实,我的听觉异常灵敏,妹妹僵硬严肃的警告清楚传到了耳中:
      “仗助哥,请不要再来了。”

      “燕燕?……”

      “姐姐她……姐姐她很痛苦,我知道的。”
      妹妹的声音颤抖,还是怎么也压不住那明显的哭腔:
      “想不起过去的事,还要被每天追问……她也很痛苦啊。过去怎样都无所谓了,现在很好,哪怕什么也不记得的姐姐也很好!我只想让她没有负担好好地过以后的生活。所以请不要再这样做了……请不要再逼迫她了!”

      “……对不起。”
      东方仗助这么说。
      第二天,他果然没再出现,据说是回到了日本。

      出院后的日子平静而普通,毫无波澜。
      我在罗马就读高中,随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国际社科自由大学的化学专业,毕业后空条承太郎——曾经在住院期间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邀请我加入SPW基金会工作。

      能在全世界数一数二的财团名下稳定谋生当然再好不过,我欣然答应,待遇优厚,工作轻松,大多数时间就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做药剂合成测试刷报告,时不时在日本和意大利两地跑。
      东方仗助和燕燕一直保持着联络,也会偶尔在我出差期间约个饭,他在东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入职做了警察,对于我18岁前的事再没提起过。

      2008年6月14日,日本岩守县和宫城县发生7.2级地震,彼时我恰好位于岩守县盛刚市调研,地震发生在上午,我阴差阳错在前一晚买了羽田机场的航班,侥幸避开了灾难。

      东方仗助的电话就在我抵达机场的那一刻打了过来,接起就听到对方劈头盖脸急切地质问:
      “赤野?你现在在哪里?你没事——”

      “我在机场,东京羽田机场。我很好。”

      “……仗助现在、……我现在就过来。”

      “啊?不用了,还有45分钟就要起飞了,我要进候机室了——”

      “等我一下!半小时、不——15分钟!我马上就来见你。”

      电话不容拒绝地挂断了。
      于是15分钟后,我在检票口等到了气喘吁吁跑来的东方仗助。

      “我下个月应该还会来出差,真的不用来送我了。”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乱七八糟地头发,忍不住伸手替他拨弄了下:
      “喂,头发……乱了。”

      如今25岁的东方警官不会再撒娇地趴在我病床前哭哭啼啼了,年轻男人还是梳着他老式滑稽的复古飞机头,已然变得稳重可靠,只是不知为何在我替他整理头发的那一瞬间,浑身僵硬,不敢置信地抬头朝我看来。
      那双蔚蓝清澈的眼睛,是天空,是大海,是纯粹,满是希冀和苦涩。

      “你怎么了?”我疑惑地收了手,“你有话要说吗?这么跑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东方仗助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让我看他戴着的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忽然灿烂地笑了起来,即使25岁的东方仗助,仍像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男生一样开心地冲我笑着。
      只是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快要淹没一切的悲伤。

      东方仗助笑着对我说:“赤野,我要结婚了。”

      我无奈地看着他:“就这事啊,你打电话告诉我也行啊。”

      东方仗助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饱含汹涌又无奈的波澜,最终化作一面蓝色的镜子,倒映出溪流般来往穿梭忙碌的人潮,唯有我是静止的。

      东方仗助:“赤野,下个礼拜,就是仗助的婚礼了噢。”

      东方仗助:“下个礼拜……仗助就要结婚了,可新娘不是赤野。”

      东方仗助:“在你十八岁以前失去的记忆里,我们……其实是男女朋友呢。”

      我:“……你少胡说了,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牛排头啊。”

      “嘟啦……”
      年轻警官幼稚地嘟嘴假装生气,举起拳头软绵绵地碰了碰我的脸颊,无精打采地抱怨: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仗助的发型,明明超Great的。”

      “哈哈哈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所以原来我从来都不是赤野喜欢的类型啊……”

      “……对不起。”
      其实和东方仗助也算不上多熟悉,顶多一起吃过几顿饭喝过几次酒,我们也不是很聊得到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听他说他身边发生的事。
      可为什么看到他,总觉得很愧疚,并且下意识地想要道歉呢?
      “对不起啊,仗助……”我喃喃道:“把你喜欢的那个‘香取赤野’弄丢了,对不起。”

      “糟糕!”
      东方仗助夸张地惊叫打断了我,低头看向手表:
      “时间,要来不及了,你快去登机啦。”

      “那我走了。”
      我拖着行李箱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向他挥手道别。

      东方警官就站在检票入口的围栏外,带着他单纯到可爱的笑容朝我挥手,拼命地、用力地挥手:
      “赤野,拜拜!”
      “Bye——Bye——”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检票口。

      终于……松了一口气。

      ☆☆☆

      一年后我混到了升职,不用再到处搭着飞机乱跑,安安心心地窝在实验室里和数据杠上了,这期间办公室里转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撒丁岛男人,一头摇滚视觉系的红色长发,还喜欢长年裸穿白大褂,被室长点名批评了至少44次照旧不改。
      整个办公室没人喜欢他,大家没有说好却各自形成了默契一起排挤这个撒丁尼亚男人,红发男子也不过就是打扮惹眼,性格却格外懦弱且极度社恐。

      ……然后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你原来、原来真的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吗?!”
      特里休——红及意大利每寸土地的年轻潮流女歌手在某次探望我时不甘又鄙夷地抱怨起来:
      “这种畏畏缩缩胆小没用的老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啊可恶!”

      “不知道啊,我大概就是喜欢这种好掌控且听话的类型吧。”
      我边敷衍边懒洋洋地披上工作服,催促着赶她走:
      “你回去吧,我今天加班,下次再约。”

      “赤野、那……”
      特里休依依不舍地扒着门口死活不肯走,猫咪般的绿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我,撒娇般嘟囔
      “我的新歌,你听了没有?还有上周我做的专访,电视上有播——你有空了打我电话呀——”

      好不容易才把大明星送走,回到工作台时,玻璃门外又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乔鲁诺.乔巴那,他仍旧梳着8年前在医院‘初见’时的奇妙发型,个子抽条般长高了不少,一身沉闷的黑衣,正由我们室长陪同在一旁解说着什么,那双幽暗的绿眼睛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正注视着这边。

      “又来了,那个人,”一旁的同事不动声色地捅了捅我的胳膊,眼神示意:“据说他还是□□教父呢。”

      “不可能吧,我们基金会为什么要和□□合作……”我抬眼再望过去,那双绿眸正直直注视着我。

      又来了。
      乔鲁诺.乔巴那据说是本次实验项目的合作方,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考察研究进度。
      但这考察的是不是太过频繁了?
      化学药剂从合成到检验,得出结果报告后距离进入试用观察还有不少繁杂的步骤程序要走,他就算天天来也没什么意义。

      我再次抬头,发现对方仍旧盯着我,终于被看毛了,忍不住向同事确认:
      “他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你不觉得他每次来就都只盯着我们这边吗?”

      “是吧?”同事也不太肯定,但还是跃跃欲试地提馊主意:“是不是看上你了?不然你去搭话看看?”

      “……我有男朋友了。”

      同事愤愤不平:“可他比你男朋友帅多了!”

      我觉得乔鲁诺.乔巴那大概率只是想叙旧,他一定是认出了我是八年前躺医院里夸他甜甜圈的香取赤野。
      但他为什么只是看着却不过来呢?
      每次往那一站就是一个小时,目光灼灼像要刺破那道玻璃门,搞得室长苍蝇搓手焦虑万分地只得陪着他罚站。

      我忍不下去了,干脆地起身朝门走过去,谁知对方突然变得像被惊动的猫咪,慌乱地扭头就走,室长连忙跟上去,我推开门探头张望,无意间看到了地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一张身份证件。
      拾起一看,名字是:Akano.Giovanna。
      本该是头像照片的位置或许是被人太多次抚摩触碰,已经模糊不堪。

      我拿着证件连忙追上去,张口就要直呼那人的名字,却在室长警告的目光下连忙改口:
      “乔鲁、……乔巴那先生,你有东西掉了!”

      前面的金发男人僵硬迟缓地停下脚步,一点点转过身来,他站在走廊的暗处,眼神晦暗不明地静静追逐我跑到他面前,在看到我递出证件的瞬间脸上闪过不到一秒的惊慌,几乎抢夺般从我手里拿走了卡片。

      “这是香取赤野,试验组最优秀的成员。”
      室长讨好地向对方介绍我,他还想说点什么,又有人跑来喊他开会,只好赔笑地向尊贵的乔巴那先生提议:
      “抱歉,我还有事要先失陪了……就让香取送送您吧。”

      ☆☆☆

      室长走了。我从未陷入过如此尴尬且死寂的氛围当中。

      乔鲁诺.乔巴那或许真的是教父也说不定,他现在的模样和气场全然没有8年前医院里被特里休揪着发辫的落魄与柔弱感,一张漂亮脸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他开口了:“证件……你看到了?”

      我:“看了……得看看是谁的才能还回去啊。”

      他:“……”

      我:“……你为什么拿着别人的证件?是你老婆吗?那个Akano。”

      “本来……”
      乔鲁诺.乔巴那垂下眼帘,停顿片刻,嗓音更加低沉地回答:
      “本来应该是我老婆的。”

      “?……???离婚了?跟人跑了?”

      “都不是,她……她死了。”

      “……对不起。”
      我一边习惯性地道歉,一边拼命在心里喊救命,我为什么要强行搭话,根本就聊不下去。

      幸好乔鲁诺.乔巴那也并不想聊天,他既没有继续有关他神秘亡妻的话题,也没有提起我们八年前的医院会面,一路无言地被我送到了实验基地大门口。

      他停下脚步,回头突然用无比痛苦和压抑的眼神注视我,没头没脑地就问: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阿卡诺。”

      “挺好的,”
      我被他那奇妙的发音叫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好心提醒纠正道:
      “我的名字,重音应该放在第一个,是‘赤野’,不是‘阿卡诺’。”

      “……阿,卡,诺。”
      金发男人忽然神情有些恍惚,失神咀嚼般念出了每一个字的发音。

      “……是‘赤野’。是‘赤野’。”

      “……”

      “……算了,这个称呼你反正也不太会再用上了——”

      “赤野。”
      乔鲁诺.乔巴那突然清晰准确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我诧异地抬头,再一次望进了那双囊括了整个春天忧伤的绿眸里。
      眼睛的主人笑着,无力且疲惫地笑着,再一次重复道:
      “香取赤野。”

      ☆☆☆

      乔鲁诺.乔巴那从正确掌握了我名字的发音后也没再出现过。室长认定是我惹毛了大佬,找借口怒扣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除此之外,一切都还是照旧继续着。

      我的生活枯燥乏味却又平淡安稳地继续着。

      2011年的夏天,从医院醒来十年后,我和撒丁尼亚红毛感情稳定,决定结婚。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开着车,载着我的未婚夫行驶在前往婚纱店的道路上。

      “你失去的记忆就从没想过去找回吗?”
      未婚夫半开玩笑地问:
      “万一在你遗忘的过去里,已经有了深爱的人呢?”

      “拜托,就算有,十八岁时的爱情,现在又能怎么样?”
      我淡然抓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回答:
      “已经过去的事,已经忘记的事,十年了,再想起来也只是过去罢了。”

      我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普通人如果失去记忆,是会拼尽一切去找回过去吗?
      我清楚意识到在内心深处,我并不想靠近过去的‘香取赤野’,无论十八岁之前发生过什么,那一定是我避之不及想要抛去的——

      “赤野!!!小心——”
      未婚夫发出胆小惊恐的尖叫声,伸手指向了汽车行驶的前方。

      在意大利慵懒午后空无一人的马路中央,不知从哪里突然间闪现了一个人影,思绪走神的我没能及时踩住刹车,就这样狠狠撞了上去。

      懦弱的男人蜷缩在副驾驶,捂着眼睛慌乱地胡言乱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你撞人了、赤野!那人、那人死了吗?我们——”

      “闭嘴!吵死了!”
      我忍无可忍烦躁地呵止了他,同时迅速打开车门下车,急切地上前想要查看被撞倒的家伙。

      大片烂漫妖冶的红色血泊中,躺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我着魔般一步一步走上前,俯身跪下,伸出颤抖地双手,一点点抱起了那个裸/穿渔网衣,拥有一头玫红色发霉长发的男人。

      他躺在我的怀中,眯起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笑得恶劣又温柔,朝我伸出沾满血迹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嘴唇。

      ——“香取赤野。”
      ——“现在的你,过上你想要的平凡生活了吗?”

      我在那抹邪恶的翠绿色里,找到了满脸惊恐的自己。
      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一个词语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

      DIAVOLO。

      恶魔。

      迪亚波罗。

      -True End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Tru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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