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徘徊人》煌瑛

1、1

　　一个人潦倒起来，会有多么凄惨呢？
　　我第一次见到老莫，是在小区门口。他穿着灰色套装，白色的衬衫。我曾对着装颇有研究，看得出那身褪色的行头曾经名贵。穿戴这么整齐，一定是不想被居民当作可疑人物赶走吧？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下，仿佛不确定，又仿佛不敢贸然走上来。于是我在这空当看到他捧着几个红纱小包，里面是一些劣质的糖。
　　大概感应到我的好奇，他腼腆地走上前递给我一包，说：“我女儿明天嫁人。娘家没几个亲戚了，能不能请你好心去捧场，吃一顿饭？”在我们这里，新娘的娘家无人，总要被人小看，她仅存的亲戚也会担心她日后受婆家欺负。
　　我没法形容心里那种酸涩，接过糖说好的，又问他吉时是何时，婚宴开在哪里。他说出一个没有名气的饭馆。我想起自己曾一度是那里的常客，路倒也熟悉。
　　他说声谢谢，并没有离去，应该是等待下一个早出的人，把喜糖给他，请他去吃一顿喜宴。我不能看下去。我想，至少他应得到尊重，不要在别人的注视下做这一切。
　　我快步走开，听到他在身后叫声：“女士，我们曾经见过吗？”
　　“没有吧。”我淡淡地回答。

　　我第二次见到老莫，是在一个荒废的小岛。海岛下沉，曾经的草坪被一层浅浅的海水淹没。我伫立水中环顾四方——小孩子们无精打采地呆坐在尚未沦陷的草坡上，玩弄一些残旧的高尔夫球。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会跳入水中欢闹，可他们全部那样了无生气，我连鼓励他们的心，也失去了。
　　涉水向前，我看见老莫。他佝偻的身影被夕阳拉长。他的裤腿挽高，踩在一个水池中，徒劳地用一块破布擦拭水池边沿的彩色玻璃马赛克。被他擦过的地方，露出赏心悦目的蓝白两色，金色的字镶嵌在上面，依然荣耀。我急忙别过脸，去看别的地方。
　　这个长满水草和绿苔的水池，有一端接着海。接口处的两颗棕榈树，一棵被闪电击中，早已死了，残留的躯干仍惨惨地横在那里，无人打理。我仔细地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别致的泳池。可是无人嬉闹，只有老莫佝偻着身子，费力地擦拭那些金色的字……
　　很快，夕阳溶入海水，金色的岛沉入幽暗。

　　当我睁开眼睛，立刻看到田先生期待的表情。
　　“怎么样？”他焦急地问。
　　有那么短短一瞬，我没有摆脱眼前的景象。我沉默一会儿，惋惜地说：“他会潦倒。”
　　他的表情立即放松。
　　“你要记住，我并不是一台精密的机器。”我这样说。可是他仍然很高兴，积极地说：“是不是与他本人接触，会让你了解更多？”
　　“有过这种事。”我诚实地回答。
　　“那么请与我一起参加他妹妹的生日宴——就在七弦琴岛。”七弦琴岛……我想起了那个海湾，像极了吟游诗人手中的琴身。
　　我不想去伤感的地方，即使那只是别人的伤感。可时世艰难，我的确需要田先生的帮助。
　　于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了老莫，不，小莫。

　　他应是我喜欢的那种男子，身材挺拔，目光雪亮。英俊？第一眼看他，算不上英俊，然而再注视，却发现方才判断有误。他的举止充满活力却不张扬浮躁，我忍不住一直看了下去，一直看到他注意到我。
　　我举杯向他笑笑——为我们的第三次相见。
　　他显然想不起我是哪一位熟人，迷惑地向我走来，中途恰好被一群年轻人拦住。我趁机离开。这地方我仿佛故地重游，认路时毫不费力。
　　不同的是那草坪——美好的草坪，从略高的山脊缓缓铺向海滩。唯一的缺憾是人工修剪，太过刻意，每一寸草地都是同样高度，看不见一朵野花。主人有时会在这里面向大海打高尔夫吧？此刻嬉闹的孩子们，正是为发现一枚白球而兴奋。
　　不同的是那棕榈树——风华正茂的棕榈，树冠迎风招展，为海天之间的美景添入南国风情。
　　不同的是那水池——池水清澈，池底的彩玻璃拼出了梵高的名作《鸢尾花》。
　　不同的是那个人——如此年轻，如此自信，神采飞扬。他走到我的身边，好奇地打量我，问：“如蓝的朋友？”
　　我看着他，微笑摇头。
　　“我猜她也不会有这样安静的朋友。更不会有穿着这样正式来参加生日宴会的朋友。”他笑的时候露出健康的牙齿。我想他不会明白为什么我看得专注——在他的嘴角和眼角，我看了第一次见过的老莫。
　　我一直没有说话，他不得不再一次主动：“请问你是……”
　　我想了想，决定坦诚相告：“江若茵。”
　　他的表情在刹那有所触动。
　　他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能从梦里看见未来的女骗子，江若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