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将军》蠖

5、5

　　困守此处，毫无作为，终非长久之计。杨曙云作下打算，趁着自己的力量尚可用，要与“上头”奋力一搏。

　　“你若是在这里无聊，就出去转转罢。”一日他忽然对苏致成说道。

　　这次苏致成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这些日子，杨长官必是看得见他眼里的失望和无聊，主动遣他离开。

　　杨长官对他可谓恩高德厚，无可抱怨，苏致成所可惜的，是自己终于无力回报长官。那日虽听了这话，他仍然留在那里，待到晚间杨曙云就寝之后，房里熄了灯，他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离开杨公馆，苏致成两眼茫然，在城里城外四处流浪。几日来他所到之处，看见的无非都是民生凋敝，市面萧条，人心惶惶，各种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层出不穷。苏致成只觉得连叹息都是多余的了，只好再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这不是苏兄么？你这高参，今日有什么兴头到这里来逛了？”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苏致成回头一看，竟是李进尧。停步再一看，面前是一湾野水，对岸几片孤村，看来他今天走得远了些。

　　“李兄你竟然还在此间？”

　　李进尧最近并未去过杨公馆，苏致成已经颇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以为他回了家乡，却不想到竟然还在此地流连。

　　“待在大城市里么，消息总归要灵通些，还有人可以说个话。倒是你不在杨公馆做事，出来作甚？”

　　“像你我这样的，还要消息灵通有何用？”苏致成听了这话，不由得疑惑起来。他何尝不知道李进尧过得跟他一样无趣，只看对方那空洞的眼神就错不了。

　　“至于杨长官那里，我大概也不回去了。”

　　“哦，连高参你也不做了？再说，人家早就不是司令长官了，你倒是习惯了这样叫他……”李进尧闻言一愣，尴尬地“咳咳”两声，一转念又拾起话头，说：“我就说打探这些消息也是无用，可是总有人喜欢啊。你若不弃，就随我去居所一叙，顺便看看他们是怎么打探消息的？”

　　苏致成听着这话竟笑了起来。他正愁没有地方可去，便被李进尧带着来到所谓的“居所”，往里一看，居然又见到了几位旧时的袍泽。

　　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倒是他们似乎都认得他，一看见他即刻立正敬礼。

　　虽然都是幽灵，其中还真的有人对时事的兴致丝毫不减，每天都要出去看报纸，听广播，回来就着一张不知哪里得来的残缺地图分析战局，乐此不疲。

　　没想到李进尧是跟这些人混在了一起，也不告诉他。至于这地方，想必以前是个指挥所吧，可惜在座的诸位都未曾在这里待过，无从得知。

　　苏致成便跟着他们在此间住了下来，但已自觉心灰意冷，别说天天花费精力分析形势，他索性连报纸都不怎么关心了。

　　“苏总司令可真是变了个样子呢。”李进尧见他这样，便会打趣地说他。

　　苏致成只是笑笑，并不回答，耳朵里照旧听着那几位继续高声大气地指点江山。

　　到底都是职业军人，分析得不错，前方战局真是江河日下，动辄一溃千里。

　　时间过得很快，民国三十八年，国军兵败如山倒，杨曙云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决定出国。

　　“长官再也不回来了么？”

　　听闻消息，苏致成急忙赶到机场。他站在机舱里，正对着老上司的座位，觉得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杨曙云如今的职位，确乎“早就不是司令长官”了，只有苏致成仍然固执地如此称呼他，他也不以为忤。飞机上随行人员不少，没人看得见苏致成，一个个纷纷乱乱地在找座位、放行李。

　　其中并没有找到白蛇谢探微的身影。苏致成听得那些消息灵通的朋友说，近来杨谢二人的分歧越发严重。谢探微仍然主张一战到底，目下还在组织抵抗，不过总体来说，无论怎样做，都已无关大局。

　　日后谢探微怕是准备退去台湾，这二人也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患难与共二十余年，两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念及此，由不得苏致成心里难受。

　　杨曙云向着虚空中注视了他许久，抬起鱼鳍从他手上轻轻划过，然后摇了摇头。

　　苏致成慢慢地举起手。变成幽灵以来，他第一次向杨曙云敬了个礼，转身下了飞机。

　　眼看着飞机离开跑道，消失在天空尽头，苏致成躲在机场的角落里，站立许久，没有哭也没有笑。明明感觉不到温度的身体，在这南国并不寒冷的冬天里，却好像被冰霜冻住了一般，想来是连表情都已经僵硬了吧。

　　短短四年时间，杨长官那曾经光彩夺目的鱼鳍，已经黯淡得快要变成黑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