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将军》蠖

1、1

　　这座院落还是跟以前一样，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年久失修的围墙显得有点儿破落，带着轰炸留下来的伤痕，门口没挂任何牌子。

　　跟周围的民房没有什么区别。平日在外边来来往往的人，未必知道这里就是统御数省军事的战区司令部。

　　苏致成看了一眼门口的卫兵，不大熟悉，想必是这段时间又换了新人吧。他径直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没人来查问他。

　　他们看不见他，并不是因为夜色。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看见他好歹还得敬个礼。

　　参谋处有人值班，总会通宵亮着灯，里边杨长官的房间也还亮着。但是院子里一片安静，没听见任何电话和电报的声音，已经过了半夜，其他人似乎都去睡了。

　　看来最近战况比较平静，比自己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安静多了。

　　但杨长官的房间依旧会亮到凌晨。杨曙云睡眠很少，趁夜研究战局是常事，苏致成便向长官的房间走过去。

　　自从战死沙场之后，脱离身体的魂灵四处飘荡，去过故地和家乡，可惜都在鬼子的铁蹄之下，家人也不在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的。如今这个状态，好像不能在人世间做任何事，也没有人感觉得到他，只能无奈地到处转转，结果就转了回来。

　　对于这地方，他终究有些怀念，只是进来看看而已，不会打扰到别人的。

　　里面那间卧室的门半开着，军用地图铺在桌子上，可趴在那桌子上的却是……

　　苏致成差点就叫出声来。眼看一张浑圆的、血红的嘴和两撮金黄色的胡子正对着自己的胸口，尽管只剩下幽灵的身体，他还是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

　　那里分明是一只——准确地说，是一条——金灿灿，亮闪闪的大锦鲤。

　　苏致成再三确认这里不可能有别人，只见那锦鲤从袖子里伸出一片金色的鱼鳍来，夹起铅笔在地图上比划着。这动作很是眼熟，不会错的。

　　日本人听到“杨曙云”三个字，得好好地掂量掂量。然而没人知道威镇中原的四星上将杨曙云，其实是只鲤鱼精。

　　可是现在，这件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这道行，起码得超过千年吧，苏致成从来没听说过杨长官需要有一定的时间呆在水里，虽然他对妖精们的事情也不了解多少。

　　即便裹着一身人类的衣服，那锦鲤华丽的光芒还是能闪瞎人的眼。

　　不过，以前看见人的形态的时候，穿上衣服是正常的，以锦鲤的形象来看，把又大又肥的头部从小小的领子里面使劲探出来，样子颇为滑稽。

　　可惜，再强大的锦鲤终究只是条锦鲤，没能跳过龙门啊……

　　苏致成想想自己对修行的方面一窍不通，如果只要是个幽灵就能够看见妖精的原形，只怕……这锦鲤的道行还不太够吧。

　　这个念头狠狠地打击了他一下。他低头望着穿透身体照在地上的月光，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有戚戚焉。

　　“致成兄，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熟悉的声音传来，对面的锦鲤从军用地图上抬起头，正朝着自己发话呢。

　　眼下没有其他人在房间里，杨曙云对于他这个样子造访，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被点名的苏致成习惯性地抬头立正，一时却尴尬得不知道要不要敬礼。锦鲤浮游似地走过来，抬起鱼鳍把他拉了进去，顺便关上了门。

　　这一拉，苏致成愣在了那里。

　　顺势握住那只光滑的鱼鳍，是他自从阵亡之后，就没有体味过的温暖的感觉。

　　他已经感觉不到人类的体温，但是妖精就不一样。那种温暖，就像他当年身陷囹圄，前途渺茫，被不明真相的人们指着脊骨咒骂之时，杨曙云向他伸出的援手。

　　这位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长官，哦不，这条成了精的锦鲤，给了他自辩清白、浴火重生的机会。

　　就凭这一点，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发誓，一定不惜任何代价以报长官。还好，最终他总算对得起杨曙云。

　　苏致成知道自己身后哀荣备至，再也没有人揪着当年的那些事情指责他了。可是，时间一长，他就不免想到，除了一时激励士气，这些好像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怎么，看见我的真面目，被吓到了？”杨曙云并没有放开鱼鳍，笑嘻嘻地按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不不……”苏致成急忙站起来，挣脱鱼鳍，闪到一旁，“属下怎敢坐在长官的位置上。”

　　“你还有什么不能的，如今你是军人的楷模，可比我这鲤鱼精要强些吧。”

　　“那些溢美之词，苏某不敢接受。若不是长官提携，苏某哪有洗脱耻辱的日子，长官知遇之恩……”

　　“你呀，还是这老样子。”

　　杨曙云知道后面又是“长官知遇之恩，致成永世不忘”，急忙打断。在他们两人并不长的共事时间里，这句话他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不过平心而论，我倒宁愿你不去做那军人之楷模。”杨曙云把眼睛转到地图上，声音很是平淡，“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那时我并未要求你死战不退。你若是为了外人的议论，那就未免太看轻自己了。”

　　“长官教训的是。”

　　苏致成讪讪答道。他晓得自己要为这件事情挨批，虽说比起外面的一片赞颂之词，他或许更愿意过来被杨长官骂上一顿。

　　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苏致成在飘荡的路途中几次复盘过当时的情况，至今都无法为自己的行动下一个定论。

　　不过锦鲤并没有再为这些旧事纠缠，转脸又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苏致成便大略说了一通。

　　“如今你又欲何往呢？”

　　这个问题，苏致成实在回答不上，究竟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只得站在那里思虑起来。

　　“你若不弃，就干脆留在这里好了。”杨曙云见他踌躇，也不客气，替他做了决断。